沈云间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出现幻觉了，因为哪怕是梦中，他的模样也没有这么清晰过，近两千个日日夜夜里，他的模样从来都是看不清，摸不着，如同幻影。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李子奇不禁好奇了，“你看什么呢？”

“你看不到？”沈云间终于出声，视线却始终没有移开半分，彷佛生怕对方会消失。

李子奇纳闷了，“看什么？就一个路灯嘛，哥们你别吓我啊。”

沈云间于是不再问，下意识朝那身影走近两步，似是想摸摸他是否真的存在，又突然冷下脸色，蓦地转身，迈腿跑了出去。

李子奇和同学：？

沈也危险地眯起眼睛。

沈也设想过小家伙再见到自己时的场景，可能会害怕，也可能会扑自己怀里嗷嗷哭，也可能会再吓一跳，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撒丫子跑了，跟被鬼撵了似的。

虽然也的确是被鬼撵了。

李子奇对着沈云间的背影纳闷喊道：“怎么了这是？急着上厕所啊？”

沈也朝着沈云间的方向追了过去，小崽子还挺能跑，沈也怀疑这小子五年来是不是经常这么跑，居然跑得还挺快。

然而再怎么能跑也不可能跑得过一只鬼，很快沈也就挡住了沈云间的去路，沈云间脚步一顿，调头继续跑。

沈也就这么追了半天，追着沈云间跑过了大街小巷，最终跑到了一个死胡同里，终于堵住了沈云间。

沈云间扶着墙猫着腰，跑得直喘粗气。

“跑啊，有本事你继续跑。”沈也抱着胸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我看你还能跑到哪去！”

谁想沈云间并不说话，只是扶着墙喘了好半天，待呼吸平稳了，他索性不跑了，好似没有看见沈也一般，神色自然地准备走出胡同去。

沈也瞥眉，“喂，站住。”

沈云间却好似没有听到，继续朝胡同外走去，沈也眉头皱得更紧，直接飘到沈云间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沈云间脚步不停，绕过沈也继续走，沈也干脆一把扯住沈云间的胳膊。

好在他还是能触碰到他的。

“我叫你站住没听见吗？”沈也冷冷道。

沈云间始终没有看向他，微微低着头。五年不见，沈也发现沈云间长高不少，现在估计有一米七，比沈也矮了大半头，他低着头，沈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被沈也抓着手腕，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站在胡同里。

沈也瞥眉，想端起他的下巴看看他的表情，然而还没动手，就听李子奇的声音从胡同口传来。

“云间，你怎么了？”李子奇道：“不回家你往这跑什么？是不是真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沈云间朝李子奇的方向看去，摇了摇头，然后一把扯回自己的手腕，快速朝李子奇的方向跑去了。

沈也这次倒是没有抓着不放人，毕竟有外人在，免得李子奇以为沈云间是个自导自演自说自话的神经病。

沈云间跟李子奇以最快的速度回了童装店，李子奇家更远些，这才分道扬镳，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云雪琴在反锁店门，见到沈云间叫嚷了起来。

“出去野了几天，你还知道回来啊！”

沈云间没说话，头也不敢回大步冲进了店里，直接上二楼。

童装店二楼是个简单的两居室，沈云间四岁的弟弟沈司潼看完动画片，已经在被窝里准备睡了，听到沈云间回来，开心地在床上叫他。

“哥，你真的回来啦。”

沈则成也在家，沈云间其实不想进主卧，但是一上二楼他就听到震天响的呼噜声，就知道沈则成肯定又在外面喝醉酒回来的，此刻已经呼呼大睡了，这才放心，轻手轻脚地进了主卧。

“嘘，”沈云间一把抱起沈司潼，轻声道：“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没做到过。”他想了想又道：“今晚跟哥一起睡好不好？”

沈司潼开心地点点头。

沈云间二话不说把他抱进了自己房间，云雪琴上楼时要拦，毕竟沈司潼一直都是跟他们睡主卧的。

沈云间道：“我爸呼噜声这么大，吵得他怎么睡？明天还上幼儿园呢，今晚跟我睡了。”

云雪琴心想也是。

于是，沈也飘在童装店二楼次卧的床前，看着某小家伙又抱了个小家伙躲在床上装鹌鹑。

啧。

次日一早，本来一贯逃课的沈云间在昨晚喝了酒之后，居然也早早起床，准备去上课，还特地给李子奇打了个电话，让他来自己家找自己一起走。

李子奇困得迷迷糊糊的，道：“兄弟你没事吧，大早上上什么学？而且你是大姑娘吗？还要我接你去上学？”

“快点！”沈云间只有这两个字。

半小时后，李子奇打着呵欠来到童装店，还没来得及和云雪琴打个招呼，就被沈云间拉走了。

对于沈云间和李子奇居然来上早自习，班上同学不免震惊，心想这俩人是不是吃错药了。

李子奇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兄弟，你是不是昨晚喝大了把脑子喝傻了？别告诉我你准备开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

沈云间没说话，只是看了眼窗外的那个身影，然后也趴到了桌子上，脸埋进了胳膊里。

李子奇发现今天沈云间真的很奇怪，几乎是跟自己形影不离，走哪跟哪，上厕所都一起，他心想又不是姑娘家家的，上厕所也结伴？

李子奇难得早起睡了一天，有些腰酸背疼的，便想去厕所去抽根烟提提神。

沈云间立马说一起去。

李子奇奇道：“稀了奇了，你不是嫌厕所有味儿，不爱去厕所抽吗？”

沈云间没说话，闷声跟他一起出了教室。

谁想到了洗手间刚把烟掏出来，就听外面谁喊了一句老师来了，忙着又把烟收了回去，只见教导主任果然走进了洗手间。

李子奇纳闷低声道：“奇怪，老师不是有教师专用洗手间吗？怎么来这了？”

沈云间没出声，只是看到外面黑影一闪而过。

终于熬到了放学，李子奇松了口气正打着呵欠，却听沈云间开了口。

“上晚自习吗？”他们都是跑宿生，理论上是不用上晚自习的。

李子奇呵欠打了一半险些呛到，咳了几声道：“云间我说你没事吧？上了早自习又上晚自习，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骤然听到那个字，沈云间脸色微变，不过还是道：“或者今晚有什么安排？”

李子奇摇头，“没有没有，昨个喝了酒，不少哥们回家都被爸妈发现挨说了，这两天得消停两天。”

沈云间微微瞥眉，“那你呢？要回家吗？”

“我不啊，”李子奇道：“我打算去趟我表哥家借笔记本电脑去。”

“借电脑干嘛？”

李子奇干咳两声，眼神意有所指道：“我表哥说他电脑里有好多‘好片子’，他答应借我几天，下周一还他。怎么样？周末上我家玩去？”

沈云间对那种片子没兴趣，但青春期的男生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以往周末沈云间也都是和他们在一起鬼混，做什么并不重要，只要有个地方去就行，只是不想呆在家里。

于是沈云间点头，“那我跟你一起去你表哥家吧。”

李子奇不怀好意一笑，“哎呦，看你平时除了鬼片对什么片子都没兴趣的样子，这回居然这么着急，哈哈哈……”

沈云间也没解释，跟着李子奇往校外走，一边走还一边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他似松了口气，又似，有些失望。

“你找什么呢？”李子奇掏出烟递给沈云间一根。

沈云间接过来没说话，掏出打火机要点燃，然而，怎么打也打不开打火机。

李子奇讶然道：“奇怪了，这打火机不是你昨天刚买的吗？汽还满着呢啊，怎么就打不着了？”

那是因为李子奇没有看到，一根修长冰凉的食指，散发着阴森鬼气，正按在打火机出火口，所以火焰出不来。

沈云间抖了下，他尽量稳住身子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也始终没有抬起头看这手的主人。

“用我的吧。”李子奇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燃，送到沈云间烟下。

沈云间垂着眼睛点燃，只感觉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冷了下，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子奇也是，抖着胳膊道：“怎么突然感觉好像一阵阴风刮过似的，冷死了，快，走了走了。”

沈云间点头。

取到电脑之后，沈云间因为不想这么早回家，于是路上一再放慢脚步。

“大哥你能不能快点，我饿死了想回家吃饭啊。”李子奇叫道：“我跟你说，明天如果你要还想上早自习，你就自己去，再给我打电话我跟你急啊。”

然而李子奇话音刚落，只见前方突然出现四五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拿着棍子，凶神恶煞，来者不善。

为首的是当初抢过贺钧钱的那个三班的红毛。

“浩哥，就是他们欺负我。”红毛抓着其中一人道。

沈云间认识这个浩哥，比自己大两岁，当初也是永和小学毕业的，后来初中就没上了，据说游手好闲在家，至于其他人估计跟他也差不多。

红毛仗着有人撑腰，大着胆子道：“李子奇沈云间，总算堵到你们了，当初你们欺负我，没想到有今天吧。”

李子奇闻言笑了，“想到了啊，我料定你这孙子不敢自己来报仇，肯定得找几个帮手，果然，怂得一批。”

“你！”

沈云间对李子奇道：“抱歉了，是我一直磨蹭耽误了时间。”

李子奇道：“说什么傻话，就算不是这次也是下次，他们有备而来，迟早的事。”

那个浩哥终于出声道：“喂，姓李的和姓沈的是吧，知不知道红毛是我弟？居然敢抢他的钱？胆儿挺肥啊，今儿你俩要是跪下给我磕几个头，这事儿就算了，怎么样？”

李子奇闻言先笑了，“我没听错吧？你是不是不认识我是谁？这话该我对你们说，今儿你们要是跪下给我磕几个头，在这挡我路当拦路狗的事我就不计较了，怎么样？”

天色已黑，这几个少年特地选了这个没有路灯也鲜有人经过的陋巷堵人的，只有些许的光亮照进来。

可饶是昏暗至此，沈云间还是能看到墙头上坐着的那个西装男鬼，和他淡漠的神情。

好似意料之中，全无期待。

沈云间看不到他的眼神，但估计满是鄙夷。

一如当年。

浩哥听了李子奇的话果然立时变了脸色，挥着手中的棍子就朝李子奇打了过来，李子奇不甘示弱，一把将书包丢到一边，刚要侧身闪过，突然沈云间抓住李子奇的肩膀，将他扯到一边，同时另一手竟直接接住了浩哥的棍子。

浩哥一愣，似乎没想到竟会被人接住，同时另一手握拳朝沈云间挥来，又被沈云间一把抓住，然后反手一拧。

浩哥顿时痛呼出声。

其他人立即反应过来，挥着棍子朝他打了过来，李子奇也立时加入战局。

红毛自问认识沈云间也有两年了，知道沈云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抽烟喝酒打架逃课一样不落，跟杨肖李子奇等人都是一丘之貉，也见过他打架，不外乎是寻常初中生打架的样子，可却觉得今天的沈云间格外凶狠，他三两下抢过浩哥手中的棍子，反握在手中，朝浩哥那些人一棍又一棍的打去，目光凶狠，像是恨不得就这样打死他们！

他打得凶狠，甚至没有看到墙头上见到浩哥挥棍袭来时微微起身的沈也，此时又坐了回去。

没一会儿浩哥那些人就被打趴下了，抱头倒地求饶，连李子奇都停下动作扶着膝盖喘气，沈云间却好似打红了眼，对着浩哥等人一棍又一棍打下，李子奇甚至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云间，云间！”李子奇叫了沈云间好几声，他都好似听不见一样，李子奇没办法，只能一把把沈云间抱住，对着他的耳朵喊道：“行了！再打就死人了！”

沈云间这才缓缓停下动作，却没有看浩哥等人一眼，而是蓦地看向墙头。

墙头上，那个黑衣男鬼依旧坐在那里，胸前的那朵玫瑰花被他捏在手里，神色莫定，晦暗不明，眼底看不出喜怒。

沈云间却突然笑了下，果然。

沈云间一把丢开棍子，拿起书包走了。

回到童装店，还没进门，就听里面传来沈则成和云雪琴的争吵声。沈云间听了听，大概是因为沈则成跑了一天的出租回来，想吃碗面条，但是云雪琴懒得做，只把中午剩的饭菜热了热给他端上来，沈则成不乐意，俩人吵了起来。

沈云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争吵几乎每天都会有，永远都是因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小时候会觉得害怕，只希望他们不要吵，因为吵只是第一步，后面还会摔盆砸碗甚至动手，以前会怕，现在只觉得麻木。

沈云间其实不理解，这样的日子，为什么他俩还过得下去。

小时候他问过云雪琴，为什么不离婚？你打又打不过沈则成，为什么不离开他？挨打上瘾？每次云雪琴都会说，因为他，不想他当没爹的小孩。

沈云间很想说，大可不必。

再长大一点，沈云间明白，云雪琴性格泼辣、蛮狠、任性、不懂事、说话不知分寸，但她习惯了依赖别人，没结婚前依赖父母兄弟，结婚后依赖沈则成，就像个没有公主命却有公主病的公主，她害怕离婚后自己未知的生活，怕打上离异的标签，怕被人说成离婚妇女，也怕将来找不到更好的，但又不想一个人过一辈子，怕一些沈云间认为并不重要的东西，最后把一切的帽子扣在沈云间头上，说因为他。

现在多了个沈司潼，就说因为他俩。

至于沈则成，他是家里独子，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老一辈人都重男轻女，虽然爷爷家里条件不好，但沈则成也是从小娇惯大的，一言不合就发脾气大打出手，甚至爷爷奶奶都被他打过，他这种人，沈云间估计这辈子都改不了。

不得不说，沈则成和云雪琴，还真他妈的般配。

听到他俩吵架，沈云间本来不想进去，但是担心沈司潼，还是进了门，到了里间却发现沈司潼不在，估计是在隔壁跟邻居家小孩一起玩，经常如此。

沈则成坐在饭桌前，怒红着一张脸，云雪琴靠着楼梯也是满脸怒意，以及，满地的盘碗碎片。

沈则成看到沈云间，重重拍了下桌子，怒吼道：“你他妈还知道回来啊？”

沈云间当没听见，但进都进来了又不好转身走，只好拿起旁边的扫把扫地，免得待会儿沈司潼回来不小心踩到受伤。

“我跟你说话你他妈没听见啊，整天就知道在外面野，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沈则成继续吼道：“还有，你扫什么地！那他妈都是女人干的活，是你这大小伙子干的吗？你丢不丢人？把扫把给我放下！”

沈云间皱了皱眉，还没出声，只听云雪琴先开了口。

“少跟我说这些都女人干的，我他妈欠你们家的？给你做饭还不满意，嫌东嫌西还砸东西，现在想让我扫地？想得美吧你！”云雪琴尖着嗓子嚷了回去。

其实沈云间好几天不回家，照例沈则成是会找他的麻烦骂上好几天甚至会打他好几次的，但是他们家有个惯例，就是当沈则成和云雪琴吵架的时候，就会看他这儿子亲很多，也就顾不得打骂他了。相反，如果最近沈则成和云雪琴关系不错，就会看沈云间哪哪都不顺眼。

就好像这次说“扫地的活都是女人做的”，下次可能会说“别以为你是男孩就能逃避家务，咱们家不兴重男轻女那套，你也得帮你妈干活”，好似，他是个多么体贴的丈夫。

沈云间置若罔闻，将地扫好之后，就背着书包上了楼回了房间，从床头柜里拿出酒精和云南白药。

他不是不想把沈司潼接回来，但他觉得沈司潼还是先别回来比较好，哪怕，让他现在独自待在房间。

房门紧关，勉强隔开楼下的声音，沈云间脱掉上衣，露出他微瘦的胸膛，侧头查看肩后的伤势。

虽然他刚才好像多厉害似的，但毕竟也不是电视剧主角，没有那么夸张，后背还是挨了好几下，火辣辣的疼。

他拿起云南白药，试着往后背喷一喷，却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覆上自己，试图接过药瓶。

沈云间没心思疑惑他是怎么碰到药瓶的，只是冷着脸面色不改地错开手，仍是自己吃力地要喷。

紧接着沈云间感觉到那只微凉却温柔的手突然变得强硬，一把抢过药瓶，同时另一只手按住自己，要往自己后背上喷。

沈云间突然疯了一般挣扎起来，死活不肯让他碰自己。

沈也终于发怒，喝道：“你发什么疯！”

沈云间好似听不到，也不说话，只是继续挣扎。

他挣得厉害，沈也抓不住他，干脆一把掐住他的后颈，俯身贴近他的阴森地说道：“沈云间，五年不见，你是不是忘了我什么脾气？逼我生气是吗？我就算吃不了你的魂，但我可以吃了你的肉身，权当吃了盘肉菜！”

沈云间终于看向他，却仍是不说话，眼睛微红，紧紧地盯着沈也。

沈也手一松，“真信了？骗你的，你这小孩怎么越来越好骗……”

“又是骗我的吗？”沈云间终于出声：“谁知道呢，反正你一贯会骗人。”他挣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