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报》的记者是早上来的,想必坐的是5:20从蒙帕纳斯站开出的西行列车。到达时天仍然没亮,从层叠堆积的雨云看来,似乎永远也不会亮了。细雨混着粘稠的雾,像积尘的薄纱一样悬挂在铁灰色的大海和低垂的天空之间,嶙峋的岩壁在这层纱上切割出锯齿状的阴影。雨幕深处有黯淡的灯光,记者脱下风衣,裹起鼓鼓囊囊的提包,低着头,向那点灯光跋涉。
他按了两次门铃,后退一步,想看看门牌,但这家私人疗养院没有门牌,钉在砂岩墙上的木牌写着“私人产业,不得擅自进入”。记者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就算有,雨声也把它吞没了。记者抹了抹脸上的水,开始用力捶门。
锁打开的时候发出短促的咔嗒声,不止一个锁。护工从门缝里把记者上下打量了一遍,以一种带着下布列塔尼地区口音的轻柔法语询问他的来访目的。记者出示了证件和预约信,护工仔仔细细地把信读了一遍,仿佛那是生死攸关的加密电报,这才侧过身,让记者走进去,从他手上拿走滴着水的风衣。
记者被带进一间温暖的小客厅,松木在壁炉里噼啪燃烧,垒成规整的塔型。记者在炉火旁边站了一会,等火焰驱走湿冷的寒意。两张单人沙发摆在壁炉前面,中间是一张小圆桌。记者拉开提包拉链,因为刚才一路裹在风衣里,里面的东西一点也没有沾湿。他取出一个小铁箱,放到茶几上,然后是录音笔、一双布手套、封面卷翘的线圈本和三支蓝色圆珠笔。
窗户正对着海和无人的鹅卵石滩,清晰映出壁炉的火光。记者注视着无声无息地撞碎在礁石上的浪头,等待着,心不在焉地用衬衫下摆擦着眼镜。
“早上好。”
记者猛地转过身,差点被沙发绊倒。他把眼镜架回鼻梁上,伸出手。“非常感谢你愿意抽时间,普鲁登斯先生。我叫里弗斯,丹尼尔·里弗斯,《晚报》文学版的记者,早前在电话里——”
“你是给《永恒夏天》写了书评的人。”普鲁登斯握了握他的手,在铺着毯子的摇椅里落座,像只僵硬的机械鸟,每个关节都锈蚀了,早就唱不出歌,连收起翅膀都十分吃力。壁炉熊熊燃烧,但老人还是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菱格花纹毛衣,搭在摇椅上的手干枯瘦削,布满斑点。记者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试图在脑海里把这两个普鲁登斯重叠在一起。哈利·普鲁登斯深棕色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稀疏的棉絮,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像犁过的沙地。唯有那双蓝眼睛没有变化,带着谨慎的探寻神色,让人想起警惕的鸟类。
“卢瓦索先生是五十年代最出色的作家。他在世时没有得到应有的欣赏,那是同时代人的错。”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记者马上补了一句,“不是故意要冒犯你,先生。”
普鲁登斯皱起眉,好像一时想不起卢瓦索是谁。他的视线短暂地掠过茶几上的铁箱——它并不比一个急救药箱更大,表面的彩漆已经不剩下多少了——转向窗外那一小片灰色的大西洋。护工送来茶和某种盖着椰蓉和细糖粉的小点心,幽灵一般悄无声息,记者没看到这人是从哪里出现的,也不知道他消失在哪里。
“记者。”普鲁登斯的食指轻轻敲着摇椅扶手,“我也游过这个池塘。《视点》报,你听说过吗?十多年前就破产了,一艘在新闻业货轮之间横冲直撞的小救生艇。”
“一艘满载普利策奖的救生艇。”
“最后还是沉了。”
“环境使然,《晚报》的发行量也缩水到十年前的三分之一了。显然,人们不再接受一分钟内看不完的东西。”
“比如严肃文学、社论和书评?”
“严肃文学、社论、书评、超过一页的专题报道、药品说明书和家具组装手册。”
普鲁登斯冲玻璃上的影子露出微笑,“你想采访什么,里弗斯先生?”。
记者往前俯身,摆正了茶几上的铁箱,戴上手套,揭开箱盖,仿佛里面装的是一窝刚出生的小鸟,或者神经毒气罐。箱子里是发黄的信,有捆扎过的痕迹,但细绳很久之前就被蛀坏了,留下一碰就碎的黑色残渣。收件人都是哈利·普鲁登斯,寄往不同的地址,牛津,伦敦,卡昂,巴黎,慕尼黑,贝尔格莱德,有些盖着刺眼的退信印戳,有些没有,还有零散几封带着明显的烧焦痕迹。寄信人是亚历克斯·卢瓦索,细长的手写体犹如固定在纸上的攀援植物卷须标本。
“基金会十月份动工翻修卢瓦索的故居,两个泥瓦工在壁炉架后面发现了这个盒子——那里有几块砖是松动的。律师应该在电话里和你讨论过了,这些信当然都属于你,另外还有,”记者小心地移开信件,取出厚厚一沓卷起的纸,“一份书稿,我们相信这是卢瓦索生前最后完成的作品,扉页声明赠予‘亲爱的哈利,我的夏天和冬天’。”
记者一口气说完,审视着普鲁登斯,想知道刚刚扔出去的石子打出了什么水花。普鲁登斯专心致志地看着荒凉的海岸,外面的浓雾似乎融进了那双蓝眼睛里,非但没有随着太阳升起而散去,反而膨胀起来,吞没了地平线。
“谢谢你把信带过来。”,普鲁登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变冷的茶,也许是为了避免声音发抖。“我已经告诉过基金会,他们可以出版这本书,也可以公开展出手稿,我不打算自己保存。”
“我既不是基金会也不是出版社的人,我想知道你们的故事。”
“亚历克斯已经把‘故事’写出来了,各大书店有售,29.99镑一本。他才是有天赋的那个,我不是。”
“你想必有你的版本,先生,关于战争,热的和冷的那场;还有你们自己,卢瓦索和普鲁登斯,作为两个普通人。”
“为什么,里弗斯先生?”
“为了给你一个机会。”
普鲁登斯似乎觉得好笑,抬眼看着记者,唇边和眼角的纹路变得更深了,“给我机会?”
“让人们听一个他们曾经拒绝接受的故事。”
老人的目光落到那些旧信上,好像此刻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封,柴枝般的手指划过着拆信刀在侧面割出来的整齐切口。记者没有作声,一个好记者应该明白什么时候该追击,什么时候该趴在草丛里屏息等待。在房子的某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记者瑟缩了一下,随即感到恼火,没有任何东西有权打破这不容干扰的寂静。幸而铃声只响了两下就骤然终止。
“战争,我不记得多少了。它开始的时候我才七岁,这注定不是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
“那它是什么故事?”
“最古老的那种,也是最新的那种。”哈利·普鲁登斯摩挲着信封,“一个爱情故事,里弗斯先生。如果要从头讲起的话,是从一条碎石路上开始的。”
——
这条碎石路仿佛没有尽头,对哈利·普鲁登斯而言,这也是他生命的起点,此前的一切全都模糊不清,被一块无法打破的毛玻璃挡住了。他清楚记得的是康沃尔乡间棕褐色的旷野,砂岩建成的宅邸藏在春末的冻雾里,影影绰绰。碎石路两旁是尚未开花的玫瑰丛,某个不可见的地方传来流水声,也许是喷泉。穿着黑裙子的女仆紧紧握住哈利的手,像是怕他逃跑,石子在脚下喀嚓作响。女仆把男孩推进阴影幢幢的前厅里,叮嘱他原地等候,不准乱跑,随后消失在无数扇门的其中一扇里。
他等着。墙上挂着的画像仿佛都在垂眼打量他,哈利悄悄地退到墙角,躲开那些阴森的视线。妈妈的手帕还塞在他的口袋里,皱巴巴的,因为哈利在月台上大哭,攥着她的裙子,不愿意独自登上拥挤的火车,妈妈用手帕擦他的脸颊和鼻子,说别这样,哈利,只是几天,最多几个星期,康妮姑妈会照顾你的。然后又说,这是战争,亲爱的。泪水滑过脸颊,她用手背擦掉。
汽笛鸣响,一个手臂粗壮的列车员拦腰抱起哈利,按到一个空座位上。车厢里全是眼眶发红的逃难儿童,弥漫着一种充满感染力的恐惧。火车颤动了一下,驶离站台,似乎明白帷幕已经落下,孩子们停止哭泣,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火车在仅有一个月台的无名小站吐出这些茫然的伦敦幼童,每个人都精疲力尽,拖着或者抱着自己的一点点行李。一个胖胖的乡村警察负责登记,湿漉漉的手心在纸上留下一大块汗渍。孩子们逐一被领走,两个小时之后,车站大厅里只剩下哈利和胖警察。后者走到男孩面前,弯腰查看贴在他背包上的纸条,那上面写着康妮姑妈的名字和地址,警察皱起眉,舔了舔食指和拇指,翻阅手里的记录。
“抱歉,亲爱的,村子里没有叫康妮·帕克的,事实上唯一一家帕克五年前就搬走了。”
哈利没有说话。
“你还认识别的人吗?或者有什么电话是我可以打的?”
哈利摇摇头。
警察在裤子上擦了擦汗湿的手心,“在这里等着。”
他走开了,到车站办公室去打电话。哈利呆呆地盯着停在门上的一只飞蛾,它在门重新打开的时候飞走了。“跟我来,小东西。”胖警察拍了拍他的背,催促他走出门外,“你走运了。”
开起来哐当作响的警车把他放在碎石路上,交到女仆手上,开走了,吐着黑烟。
一扇门砰然打开,在门厅里激起阵阵回音。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向他招了招手,哈利犹豫了一下,向她走去。对方有一张家庭女教师般的苍白面孔,自称玛莎,问他叫什么名字,哈利把背包上的纸条给她看,玛莎把纸条折起来,放进围裙宽大的口袋里,“跟我来。”
他照做了,因为没有别的选择,自从他登上那辆火车开始,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就套在他的脖子上,拽着他跑来跑去。门后面是楼梯,往下通向散发着烤面包和火腿油腻气味的厨房,一扇气窗开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苍白的光线照出了漂浮的尘埃。炉火噼啪燃烧,热气像浪潮一样扑来。“坐这里。”玛莎指了指长桌旁边的木椅子,长桌上放着一台收音机,旁边是装土豆的藤筐,“卢瓦索男爵同意让你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猜这是因为乔治打仗去了,倒不是说乔治是个多好的玩伴。男爵和亚历克斯现在都在布莱顿,也许过几天才会回来。男爵是个好心肠的人,你得对他有礼貌,心存感激,明白吗?”
哈利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但点了点头。
“你几岁了?”
“九岁。”
玛莎把纸条从口袋里翻出来,就着炉火的光线仔细阅读,“谁是康妮?”
“我爸的姐姐,她住在这里。”
“这是个小地方,亲爱的,我只认识一个康妮,那是我祖母,三十年前就死了。你想吃点东西吗,哈利?”
玛莎给他切了一小片面包和两片火腿,带着一种轻微担忧的神色看他吃完,就像人们不确定捡回来的小狗会不会活下去时那样,随后把哈利带到西翼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不错。”她自言自语道,把盖在床上的白布扯了下来,“这房间是你的了。”
她抱着白布出去了。哈利把背包放到地毯上,爬上靠窗的扶手椅,推开了窗户。外面有一株栗树,他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枝桠。雾气已经散去了,起伏的田野在下午的阳光里泛出温暖的金褐色。男孩趴在窗台上,看着远处觅食的羊群。
玛莎回来的时候,男孩已经蜷缩在扶手椅里睡着了,栗树的影子像毯子一样披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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