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3章

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vallennox 2676 2024-11-01 10:27:09

那是个年轻的伞兵,应该是午夜前后跳下来的。降落伞缠在一棵矮小的橡树上,他在落到地面之前就已经死了,机枪子弹射穿了颅骨和胸口,几乎把他整个人撕开,折断的肋骨从烧焦的皮肉里刺出来,左半边脸沾满血污,仍然完好;右半边不见了。男孩们在三四米外停住脚步,盯着尸体看了许久。然后不约而同地转身,跑下小山坡,飞奔过无人的旷野,回到大宅里,把这件事告诉了玛莎。这一天停电了,玛莎骑单车去警察局,整整一个小时之后,胖警察开着那辆噗噗作响的汽车,带着她回来了,让两个男孩带路。

汽车无法开上小山坡,玛莎不愿意上去,也禁止哈利和亚历克斯再接近那棵挂着尸体的橡树,胖警察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大汗淋漓地下来,不停地用衣袖擦额头。随后他们一行四个人又挤进警车里,到五公里以外的邮局去,寻找一部还能用的电话。男孩们为此感到兴奋,因为附近小镇里的商店仍然营业,可以买到糖果和冰淇淋。玛莎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小袋柠檬糖,但驳回了男孩们去看电影的请求。

“这不是郊游。”她板着脸,把他们赶回车上,“快,我们该回去了。”

两个警员已经将裹在防水帆布里的尸体抬了回来,放在碎石车道旁边,等候处置。德国伞兵,大人们最后得出结论,又或者间谍,侦察兵,战斗机飞行员。厨师十四岁的小儿子被指派为信使,踩着借来的单车,在大宅和警察局之间传话。亚历克斯和哈利坐在楼梯上消耗糖果,透过栏杆的缝隙观察门厅里来去匆匆的人们。临近傍晚的时候四个士兵出现了,从十多公里外的皇家空军基地赶来的,他们把裹在帆布里的尸体抬上卡车,简短地和卢瓦索男爵交谈了几句,上车离开。

入夜之后供电仍然没有恢复,所有人都在厨房进餐,因为光线不容易透出去。坏处是,炉火的热量和烟草燃烧的刺鼻气味也不能。大人们争论着康沃尔海岸是否会成为轰炸目标,有人认为太远,不至于;另外一些人认为德国人会瞄准附近的海军基地。最终哪一方都能说服另一方。

答案当天晚上就揭晓了,第一颗炮弹在凌晨两点前后落下。哈利猛然惊醒,披着毯子跑到窗边,爬到扶手椅上。火光在东北面闪烁,照亮了升腾而起的浓烟。声音姗姗来迟,一种低沉的隆隆声,就像在水下听到的雷鸣。玻璃窗震颤着,又一个火球在远处绽裂,他看见了战斗机一闪而过的影子,太远了,分辨不出是哪一边的飞机。高射炮的轰鸣加入了大合唱,一声,两声,一架战斗机拖拽着烟雾,坠向火光照不透的阴影。哈利没看到它的结局,门砰然打开了,穿着睡裙的玛莎冲了进来,把他从窗边拉开,把哈利一路拖到酒窖里。

亚历克斯已经在那里了。男孩们像两只过冬的松鼠一样蜷缩在两个橡木桶之间,用毛毯搭了个窝。墙壁不时震颤,远处爆炸所带来的震荡被层层泥土削弱了,但仍然清晰可闻。因为冷,他们紧靠在一起,听着大人们模糊的交谈声。果然是海军基地,厨师的声音说,果然就是。

紧接下来的那一次爆炸如此接近,仿佛就在头顶,震落了灰尘,洒在男孩们的后脑和脖子上。亚历克斯瑟缩了一下,紧闭着眼睛。

“他们很快就会走。”哈利悄声说,“燃油不够。”

“你怎么知道?”

“我们很少在防空洞里待超过三个小时,我妈妈和我。后来妈妈不去防空洞了,空袭变得更长了,我妈妈说这是因为德国人现在可以从法国起飞。最久的一次是六个小时,我猜,我睡着了,警察天亮之后才让我们出去。”

“为什么你妈妈不去防空洞了?”

“她不能,她替红十字会开救护车。本来是隔壁巴特勒太太的工作,但她和两个护士在康顿街被燃烧弹击中了。这就是为什么妈妈要把我送走。”清晰的图像浮现:疏散用的火车,眼眶发红的孩子们挤在一起,车厢里充斥着机油和呕吐物气味。哈利往上拉了拉毯子,裹住肩膀。

亚历克斯靠在哈利肩上,没有再说话。接连两下爆炸,都在比刚才稍远的地方,听起来就像有什么浑身带刺的庞然大物在泥土里打滚。哈利看着一只蜘蛛从砖缝里出现,细长的腿犹豫不决地轻点着砖块,随后,像是突然察觉到哈利的目光,飞快地往上逃窜,钻进木梁的缝隙里,消失不见。亚历克斯挪动了一下,头发扫过哈利的耳朵,痒痒的。没有人再说话,厨师坐在地上,背靠着酒桶,闭着眼睛。玛莎倚在墙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赤脚。在她旁边,披散着头发的年轻女仆悄声祷告。

我们安静等着,妈妈总是这么叮嘱哈利,在拥挤滞闷的防空洞里,我们祈祷。

轰炸在凌晨四点前后终止,酒窖里没有任何能判断时间的工具,但当卢瓦索男爵打开门,让所有人回去床上睡觉的时候,哈利听见大厅里的座钟敲了四声。几小时前那个离他们特别近的炸弹把一公里外的小礼拜堂变成了冒烟的瓦砾,幸而那地方早就废弃了。

天还没有亮,哈利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窗户。他很希望能开灯,但即使没有停电,此刻开灯都是一个坏主意,也许还有德国飞机在上空徘徊。哈利猜想橱柜里会有蜡烛和火柴,但他不想离开温暖的毛毯。

轻轻的敲门声,哈利坐起来。门打开了一道缝,先进来的是烛光,然后是亚历克斯,踮着脚,影子随着他的脚步晃动。他放下烛台,爬到床上。

“我睡不着。”

哈利转过身:“我也不。”

“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伞兵。”

短暂的沉默,男孩们躺在那里,听着对方的呼吸,竭力不去想那个缺了半张脸的伞兵。

亚历克斯碰了碰他的手,“你会讲故事吗?”

“什么故事?”

“我不知道,随便。”

“我不会。”

“说说伦敦。”

可是伦敦没什么好说的,伦敦是父母和学校,是灰暗的早晨和烈焰焚烧的夜晚,是瓦砾和防空警报,堆在街头巷尾的沙包和备用的担架。他发现自己开始讲巴特勒太太,讲那架烧成空壳的救护车,尸体根本无法辨认。巴特勒先生参军去了,连队驻扎在南安普顿。他们唯一的儿子是海军,死在敦刻尔克。因为无人应门,前来通报坏消息的警察只好把死亡证明塞进普鲁登斯家的信箱里。妈妈把这张薄薄的纸放进五斗柜抽屉里,和父亲寄回来的最后一封信摆在一起。

蜡烛快要燃尽了,残余的小小火焰在融化的蜡里垂死挣扎。亚历克斯趴在旁边,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金发被蹭得乱蓬蓬的,哈利原本以为他睡着了,事实上并没有。亚历克斯用一只眼睛审视着他,像是在评估哈利的可信程度。

“寄到村子里来的第一封阵亡通知书是给波顿先生的,开战第二个星期——波顿先生是邮差。”亚历克斯开口,“肉店老板的太太一早发现他在路上哭,抓着信,单车扔在一边。波顿先生的儿子理查是个列兵,我想,跟着连队一起去了,”他思索了一下地名的发音,“去了卡昂。肉店老板把波顿先生扶到家里,给他白兰地。那天之后波顿先生就不送信了。埃琳娜·卡尔斯顿接替了他。”

“波顿先生现在怎样了?”

“他死了。”在昏暗中,亚历克斯的眼睛看起来是灰绿色的,“爸爸说我们不应该谈论这样的事,但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聊天,码头工人发现波顿先生漂在港口里,玛莎认为他是喝醉了摔下去的,但其他人都觉得他是跳下去的。”

蜡烛熄灭了,但是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微弱的光线,天亮了。

“哈利。”

“嗯?”

“万一乔治也回不来呢?”

哈利想起了父亲,他穿军服的样子很不自然,像是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当他弯腰把哈利抱起来的时候,连气味也不一样了,父亲闻起来应该像须后水和旧文件夹,但是那天在月台上,军服散发出一种僵硬的漂白剂气味。没有人知道他们确切要去哪里,有人说朴茨茅斯,然后从那里坐船去卡昂;另外的说法是他们会先在考文垂受训,然后再分配到别的地方。哈利最远只去过苏塞克斯,去见当时还没有结婚的康妮姑妈,他试着想象“卡昂”、“瓦讷”和“勒阿弗尔”,所有这些陌生的地名,但只能组装出轮廓模糊的灰色`图像,就像噩梦的背景,父亲淹没在里面,杳无音信。

“他会回来的。”哈利回答。

亚历克斯点点头,在毛毯里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tbc.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