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海雾频发,犹如雪崩,大团大团地砸在海岸上,翻滚着,吞没了结霜的灰棕色田野。从窗户往外看,仿佛除了大宅之外的事物都不存在了,连鸟叫声也听不到。日光室太冷,不能久留;厨房成了最理想的避难所,温暖,昏暗,食物近在咫尺。亚历克斯不理睬他之后,哈利恢复了一开始的游离状态,在房间和房间之间游荡,独自在壁炉旁边靠书本消磨时间。邮局的卡尔斯顿小姐现在每两周才来一次,大多数时候并没有信件和电报,只是过来聊天。从她那里,哈利听说超过一半从伦敦来避难的孩子已经在圣诞前后被父母接回去了。这个消息令他充满期待,甚至偷偷去问卡尔斯顿小姐,能不能发一封电报到伦敦,后者面有难色,犹豫了好一会,还是答应了。哈利每天都侧耳留意门铃,希望母亲马上出现,带他回家;然而时间一周接一周地过去,希望的气球逐渐缩小,最后完全萎蔫下去了。
男孩仍然在书房里一起上课,哈利在亚历克斯的桌子上留各种小纸条,试图道歉,问他关于一些鸡毛蒜皮事的意见,画小张的涂鸦,询问某个法文单词的正确上下文,再次道歉,乃至直截了当地问亚历克斯要怎样才愿意理睬他,从来没有任何回应。亚历克斯的态度逐渐从视而不见转换成一种冷冰冰的礼貌。哈利原本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就发现这比视而不见更糟糕,亚历克斯对他说的话仅限于“早上好”和“请把铅笔递给我”,仿佛哈利是一个必须保持距离的陌生人。这让哈利感到沮丧,这种沮丧随后又变成了恼火。男孩们开启了一场新的比赛,看谁能表现得更冷漠、更讽刺,两只虚张声势的幼犬,互相亮出小小的尖牙。男爵看起来没有留意到孩子们之间的不妥,就算留意到了,也没有插手的意思。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这么质问的是玛莎,在一个下着雨夹雪的早晨。她戴着眼镜在织一件注定又没有主人的毛衣;哈利像往常一样紧挨着厨房的大壁炉,躲在书里。他假装没听见玛莎的话,但玛莎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件事,放下毛衣针,轻轻从男孩手里拿走了书,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什么?”哈利反问,以便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思考时间。他伸手想把书拿回来,但玛莎把它推得更远。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亲爱的。”
“我们没什么。”
“你们两个之前一秒都不愿意分开,现在就像死对头。”
哈利想告诉她笔记本的事,梅韦德一家,看不见的怪物,消失的长子;警告她这怪物仍然活在亚历克斯的脑海里,在阴影里发出响尾蛇一样的咝咝声。但偷窥别人的秘密已经足够糟糕了,再分享出去就是更恶劣的背叛。
“没什么。”哈利把这说辞重复了一遍,绕过桌子,拿起书,离开了厨房。
那天之后他就不再长时间待在厨房了,而是像只小乌鸦一样,迅速掠过,偷了食物就逃回卧室。他正是在这段时间里重新开始画画,用铅笔和纸,不仅是因为蜡笔过于孩子气,也因为纸和其他东西一样紧缺,必须珍惜着用,反复擦掉再画。哈利画了沿着海岸行驶的火车,扫把一样的小圣诞树,扳道工的摇椅和小狗。然后,几乎可以说不可避免地,他开始描绘梅韦德一家的怪物。哈利把很多时间花在这上面,想象了好几个版本,其中一个是一团带翅膀的、占满大半张纸的阴影,另外一个看上去像长了爪子的蟒蛇,还有一个版本是一张长满尖牙的嘴,嵌在扭曲的、没有形状的身体上。在他的画里,哈利揭开了梅韦德一家的屋顶,阳光和雨水一同洒落在形态模糊的怪物身上,它尖叫着逃跑了,一缕石墨组成的黑烟向画纸的边缘逃窜。
他想把这些画给亚历克斯看,但后者感冒了,没再到书房里来,玛莎也不让哈利到亚历克斯的卧室去(“他发烧了,而且你最好不要被传染,我可没有精力照顾两个生病的小麻烦鬼。”)。哈利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下定决心,打消决心,又重新说服自己,把攥得皱巴巴的画塞进门缝里。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和难堪慑住了他,哈利飞快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好像害怕画在纸上的怪物会活过来似的。
——
普鲁登斯在小铁箱里摸索了一会,挪开一沓旧信,从最下面翻出三四张折成方形的纸,展开,抚平。画纸布满折痕,边缘已经泛黄开裂,但铅笔画出的笨拙线条还是清晰可见,出自一个九岁孩童的手。房子是歪斜的,屋顶像锅盖一样揭开了,膨胀的太阳之下,形似飓风的黑色线条从中逃离。
“亚历克斯告诉过我,他还留着许多这些没用的小东西,我从没见过——因为懒惰,不是因为他故意藏起来了。我和他后来在杜松街一起住的公寓,大小和一个火柴盒差不多,我的行李箱和便携打字机占了最多的空间,没法收起来,你知道的,我随时都要出发跑新闻,经常是凌晨。亚历克斯喜欢工作到凌晨,所以电话响起的时候他往往刚睡着,他恨我的编辑,你可以猜到是什么原因。我们吻别的时候他总是会说‘再见,水手’。这是他最喜欢的玩笑,‘再见,水手’,因为。”
普鲁登斯忽然不说话了,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用指节擦了擦眼睛。记者移开目光,假装没有留意。他拿起杯子,试探着喝了一口半温的茶,皱起眉,往里面倒了一勺砂糖。
“雨似乎没那么大了。”普鲁登斯说,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只是虚弱了一些。
“我想是的,普鲁登斯先生。”
“以前来过布列塔尼吗,里弗斯先生?”
“只去过圣布里厄,度假,连下了五天雨,整个假期都是靠威士忌、电视和扑克牌度过的。有一天我们冒险到海滩上去了,吹坏了两把伞,淋得透湿。那是七月份,顺带一提。”
普鲁登斯冲玻璃笑了笑,推开了窗户。潮湿的冷风像一列失控的火车一样撞进来,雨滴滴答答地洒在地毯上,壁炉里的火焰颤抖起来。记者打了个寒颤,一手按住被吹得哗啦作响的笔记本,另一手抓住了茶几上快要被吹跑的画纸。
“我把画塞进卧室门缝里,像之前一样,不期待亚历克斯有任何反应。但玛莎第二天早上交给我一张纸,对半折起,边缘参差不齐,是从笔记本里撕下来的。里面是亚历克斯的怪物,他自己的版本,像只狰狞的火鸡,在我看来。就是你手上的第二张纸,里弗斯先生,你可以看看。”
“赶走带爪子的怪物之后还有另一个问题:如何把梅韦德家的长子找回来?我们交换了更多的涂鸦,有时候用文字,讨论一个营救方案。玛莎是我们的荣誉信使,在两位猎人之间传递小纸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过纸条的内容,应该没有,对小朋友之间的送信游戏不感兴趣。”
“亚历克斯的想法是,怪物有一个巢穴,很远,他其实没有确定巢穴的地点在哪,有时候说在山上,有时候说在海峡的另一边,无论如何,梅韦德家的大儿子就是被带到那里去了。必须留神的是,怪物很可能不止一只,它们像储存肉干一样把受害者储存在岩洞里。他的感冒好了之后,我们把书房里所有的地图册都翻了出来,寻找怪物可能的藏身之地。不过我们最终没有完成这个计划。”
“为什么?”
“分神了,然后忘记了。41年初虽然空袭的威胁减少了,但卡尔斯顿小姐又带来了新的流言。德国人据说已经用U型潜艇把间谍送上我们亲爱的岛屿,而且还有伞兵,凌晨时分悄悄空降的。人们说德国间谍可能躲在废弃的修道院和磨坊里,准备偷袭码头和机场。园丁赌咒发誓他某天晚上曾经见过可疑的降落伞从天而降,消失在海滩附近。肉店老板夫妇也说他们‘好像’曾经目击陌生人在荒野里活动,带着铁铲。孩子们被小心翼翼地锁在家里,胖警察组织了一次大搜索,把周围的教堂、谷仓和牧羊人小屋都检查了一遍,除了猫头鹰巢和一些兔子洞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即使如此,所有人都觉得不能掉以轻心,志愿消防队多了一个新任务:观察海滩,以防有人偷偷上岸。”
“亚历克斯没有重写梅韦德一家的故事,写着救援计划的小纸片很多也被我们擦掉,重新画上了别的东西,另外一些弄丢了,再也没有找回来。有一段时间我们的注意力转向了战斗机,爬到屋顶上,等着‘喷火’和‘飓风’从头顶上掠过。你可以说我们之间的第一场危机和平解决了,安全起见,我等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提出,能不能看他写的其他故事,假如他还在写的话。亚历克斯答应了,把我收编为他的第一个读者。觉得冷吗,里弗斯先生?”
“非常。”
普鲁登斯关上窗户,把风雨和海浪声锁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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