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们常去的咖啡店有两种,一种是为了吃个简便午餐而独自前往的,停留往往不超过十分钟,拎着裹在铝箔里的三文治匆匆离开,要是袖口或者前襟有黄芥末或者蛋黄酱的痕迹,多半也是在这种地方沾上的。另一种是带访谈对象去的,安静而昂贵,装着夸张的吊灯和用途不明的镜子,侍应的衬衫和大理石地砖一样一尘不染。上菜时间一个半至三小时不等,端上桌的往往是几条萎蔫的芦笋,浸泡在酱汁里,被巨大的盘子衬得渺小而忧郁。
哈利去的是第一种。
午餐高峰已经过去半小时了,大部分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落着食物碎屑,烟灰缸里塞满了尚未熄灭的烟头。昏暗的店堂里没放桌椅,座位都溢出到人行道上,他们选了一张摇晃得没那么厉害的,落座。亚历克斯打量着写在小黑板上的菜单,那上面的粉笔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常客们显然不再需要这块黑板的提示,需要这块黑板的多半也不会成为常客。
“别点除了咖啡和火腿三文治之外的任何东西。”哈利建议,“我很确定就是这家的鲔鱼沙拉把我们的驻日内瓦通讯员送进了急诊室。”
“而你们竟然还没有把这个地方告到倒闭。”
“太迟了,它已经和奥斯曼大道的记者形成了共生关系。”
侍应躲在漆黑的店堂里,像条懒洋洋的鳗鱼,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引出来。两人都要了咖啡,没点食物。亚历克斯点了一支烟,略微仰起头,呼出烟雾。哈利留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些早已愈合的细长伤痕,亚历克斯察觉了他的目光,扯了一下衣袖,遮住疤痕。
“打碎了玻璃杯。”他轻描淡写地解释,把烟灰抖进茶碟里。
“这种倒霉事时有发生。”
“确实。”
咖啡端上来了,看着像是从沥青坑里捞出来的,浓稠而滚烫。谁都没有碰,看着它在茶碟上慢慢冷却。哈利专心地盯着平滑的液面,头顶上树枝的瘦长影子倒映在那里,仿佛镜子里的裂纹。
亚历克斯又吸了一口烟,“你的父亲还好吗?”
哈利抬头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我们到这个地步了?互相客套?”
“我们。”亚历克斯说了一个词,改变了主意,垂眼看着桌子上的树影,“已经过去三年了,哈利。”
“我到处找你。”
“我知道。”
“你就不能哪怕给我写一封信吗?”
“信?”亚历克斯反问,笑起来,那种干巴巴的、仿佛布满倒刺的笑容,“我还写得不够多吗?”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不回信,我的——”
“你的工作,我知道。”亚历克斯打断了哈利的话,把烟摁熄在茶碟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水手。”
这个绰号刺痛了哈利,它所带来的不适感如此真实,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像是触到烧红的烙铁。为了延长沉默,哈利抿了一口半温不热的咖啡,味道一如既往地糟糕,苦涩,混杂着烧焦木头的气味。街道的另一边,一个扎着发髻的年轻保姆砰地推开二楼窗户,把一盆长着肥厚绿叶的植物搬进洒落窗台的一小片阳光里。他们在杜松街55号的小公寓也有这种带花架和木质遮光板的窗户,哈利不记得三年前的仲夏里这个窗到底是开着还是关着的了,似乎是开着的,因为那个夏天异常潮湿闷热。楼上那个多管闲事的退休警官很有可能听清楚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更何况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压低声音。
“你不能像以前一样在牛津工作吗?”亚历克斯问,没有看哈利,盯着打字机,一只手放在键盘上,尽管那上面并没有稿纸。
他们已经在这个话题周围绕了两天圈子,终于躲不开了。哈利将抱在怀里的衬衫扔进行李箱里,拿出一种半开玩笑了语气:“留在这里继续写单车窃案和常见蔬菜种植指南吗?不了,谢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也写得很高兴。”
“那是以前。”哈利走回卧室里,把便携打字机拎出来,在半满的箱子里为它寻找合适的位置。亚历克斯低声回答了一句,哈利听不清楚,随手卷起两件衬衫,填满打字机外盒和行李箱之间的空隙,抬起头,问亚历克斯刚刚说了什么。
“我在写一个新故事。”
哈利叹了口气,“那很好,恭喜,我敢肯定你会写得很好的。”
“你只是在敷衍我。”
对方责难的语气让哈利心里隐约的不耐烦彻底燃烧起来:“原谅我不能像以前一样陪你玩儿童游戏,你没留意到我有一份工作吗?”
“‘儿童游戏’是什么意思?”
哈利重重地合上行李箱盖:“算了,当我没说过。”
“哈利·普鲁登斯,解释什么叫‘儿童游戏’。”
“看在上帝份上,亚历克斯,你的‘故事’!你住在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小泡泡里,一直没有出来过。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躺在信托基金上,把现实世界关在窗外的。”
“而你在《视点》待了几个月,就觉得自己看透‘现实世界’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看不起我的工作。”
“我从来没——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说起话来就像哈罗公学那群人,自以为世故的行尸走肉。”
“不是别人世故,亚历克斯,是你没有长大,你打算一辈子做一个自娱自乐的三岁小孩吗?”
亚历克斯瞪着他,许久,没有再回答,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重重地摔上门。哈利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站了一会,在其中一张单人沙发上瘫坐下来,疲惫地揉着鼻梁。
一个戴着深灰色贝雷帽的中年男人骑着车路过,衣袋被一份卷起的报纸塞得鼓鼓囊囊,他冲一个牵着狗过马路的女人按铃,小狗汪汪吠叫起来。二楼窗户边,绑着发髻的保姆擦完玻璃,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盆植物,叶子贪婪地伸向光线。哈利看着亚历克斯,想知道对方有没有回忆起同一个夏天,是否怀念更早之前、更甜美的那些夏天,有没有拿它们来填补伤口,就像哈利常常做的那样。但他不敢问,他已经失去这个权力了。
“我后来在想,你是有道理的。”亚历克斯点了第二支烟,“你和你的现实世界,我和我的童话故事,谁都没有错,但最好不要相互接触。”
“不。”哈利摇摇头,“我不该这么说的,是我错了。”
亚历克斯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审视着他,难以看出是什么情绪,哈利觉得自己面对着的是一堵高高垒起的石墙,他不知道要敲打哪里,用多高的声音叫喊,才能得到回应。在他记忆里亚历克斯从来不是一个吝啬笑容的人,因为酒窝的缘故,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孩子气。然而此刻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给哈利一种似曾相识的疏离感,他忽然理解了差不多二十年前亚历克斯在日光室里说过的话,“就像他并不在这里一样”。这让哈利感到不安,想抓住亚历克斯放在桌子上的手,最终没敢这么做。
“我没有再写过什么东西了,你知道吗?”烟雾浮在他们之间,被浑浊的阳光穿透,亚历克斯把玩着火机,手有些发抖,“我的故事全部都是写给你的,也许应该早点说这句话。”
是该早点说这句话,哈利想,但也许不会有任何区别。他尽力不去想牛津那些无所事事的下午,亚历克斯枕在他肩膀上,悄声朗读尚未完成的段落,关于谋杀,关于秘而不宣的爱情,关于陌生的海岸和天空,关于骷髅和六岁幼童无穷无尽的冒险。每个词语都是写给他的。
我也爱你,哈利想,没有说出来。
亚历克斯对他笑了笑,把还没抽完的烟丢进咖啡杯里,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明显的告别的姿态。
“我能不能。”哈利清了清喉咙,“我还能再见到你的,对吗?像朋友那样?”
“也许不了。”亚历克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放开,“再见,哈利。”
——
“他是往南走的,也许是要去河的另一边,又或者搭开往玛黑区的地铁。”普鲁登斯说,像他习惯的那样用手指轻敲椅子扶手,“我回到报社,浑浑噩噩地对付完这个下午,回到家里,喝醉,第二天带着宿醉回去上班,除了米涅小姐,没人敢问我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是除了她之外都没人留意到我有什么不对。她确实是关心我的,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了。1961年非常繁忙,里弗斯先生,我们有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肯尼迪,刚果和联合国,还有卫星和当时闻所未闻的载人航天技术,还有差点把勃列日涅夫击落在几内亚的法国空军。没有什么比人类更擅长制造喧哗和混乱了。”
“为了写一篇新的专栏文章,复活节前我去了一趟日内瓦,采访一位美国外交官。回到巴黎之后正好有整个假期的时间去琢磨稿子怎么写。我是那种喜欢在家里工作的人,不怎么喜欢到咖啡厅去,实在不喜欢人群。假日里我习惯九点起来,泡茶,拆信,回复所有需要回复的,然后坐到打字机前。”
“下午四点前后,电话响了起来。我以为是施密特主编问我进度如何,他经常这样,根本没什么假期的概念。我拿起电话,准备告诉他我已经写到结尾了,明天就能拿到报社给他看。”
“但电话那头的并不是施密特主编。”
“那人有马赛口音,加上我的法语本来就不怎么好,挣扎了起码五分钟才总算弄清楚他想说什么。是医院打来的,一位卢瓦索先生昨天入院了,因为酒精还是药物什么的,他说得很含糊。没人知道怎么联系病人的亲属,送他来的那位缺了一条腿的老先生留下了报社的电话号码,报社又把我的私人号码给了他们,这才辗转找到了我。医院想问我愿不愿意过去一趟,如果愿意的话,什么时候能去。”
“‘现在’,我告诉护工,‘我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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