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是个空壳,只剩下没有扶手的石梯,沿着斑驳的墙壁蜿蜒向上,犹如冻僵的藤蔓伸向灰白的阳光——塔顶如果不是原本有个天窗,那就是发生了小型塌方。砖块从成片剥落的油漆之中露出来,长了苔藓,呈现出一种枯叶般的棕黄色。沙包垒在楼梯底部,天长日久,已经压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一个孤零零的自行车轮子靠在墙上,旁边是一双被老鼠啃过的皮靴,和扔在地上的船桨一起缓慢腐烂。记者跨过船桨,凑近弯曲的石阶,打量上面的焦痕和方形凹槽,应该是固定扶手用的,木扶手,毁于一场在未明时间发生的火灾。他转身看向普鲁登斯:“我们要上去吗?”
“为什么不?我从不半途而废。”
脚步在灯塔里激起重重回声,人声也是,因此当普鲁登斯说话的时候,词语在弧形墙壁之间碰撞,像装入滚动木桶的湿润葡萄。记者刻意放慢脚步,以免超过普鲁登斯,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因为老人每走三四步就需要停下来,扶着墙壁喘口气。
“亚历克斯用‘R·比索普’的名字写了四个悬疑小说,都是短篇。《守灵》之后还有《黑边信》、《莱肯街11号》和《丰收》,然后他对悬疑故事的热情消失了,就像这样,”普鲁登斯打了个响指,“火苗熄灭,亚历克斯随手丢弃‘R·比索普’,转身寻找别的冒险去了。出版社前后写了四封信问‘比索普先生’发生了什么,亚历克斯回信告诉他们‘比索普先生’在安达卢西亚度假时不幸淹死了。”
淹死了,灯塔的回声忠实地重复道,淹死了。
“然后他写了《埃格尼斯的风筝》,用的是‘M·西尔斯’这个笔名,这是他第一本进入公众视野的书。”记者说,他也有点喘不上气了,两人正好爬到灯塔中间,螺旋状的楼梯往上下两个方向延伸,哪边都像没有尽头。昏暗的塔楼和从高处漏下来的阳光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此刻深入地下,正沿着矿坑往上攀爬。
“你知道《埃格尼斯的风筝》最开始是作为儿童读物出版的吗?”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有评论家认为《永恒夏天》才是卢瓦索的第一部成功作品,对他们来说,《风筝》不够‘严肃’,但我还是投《风筝》一票。想想飞行员的鬼魂和埃格尼斯在墓地里追风筝的那一段,如果我是小孩的话,会做一个星期噩梦的。”
“我倒是觉得这段很美,也非常伤心。”
“确实,但还是毛骨悚然。”
“他们还用‘西尔斯’这个名字吗?我的意思是,近几年再版的《埃格尼斯的风筝》,封面上印的名字是哪个?”
“统一用‘亚历山大·卢瓦索’。去年兰登书屋推出的盒装收藏版就是这样的,收录了《风筝》和另外两本描写战后生活的小说,出版社认为同一系列的书不应该用两个名字,读者们会搞不清楚的,而且‘卢瓦索’显然比‘西尔斯’更有辨识度。”
“辨识度。”普鲁登斯咀嚼着这个名词,摇摇头,“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呢?灯塔悄悄学舌。
“亚历克斯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
“西尔斯?”
“‘亚历山大’。从来没有人这么叫他,他即使在正式场合也自称‘亚历克斯’,签名也是。他说‘亚历山大’这个名字‘太重了’,‘像个沙包一样’,他不乐意扛着这么一个沙包。”
“有趣的说法。”
灯火室正下方就是废弃的守塔人卧室,一个半圆形空间,通往塔顶的梯子架在光秃秃的床垫旁边。这里曾经有过别的访客,墙上布满涂鸦,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条从沸腾的海水里出现的双头蛇,周围零散地分布着用油漆喷枪写的脏话和死亡威胁,因为无孔不入的海雾侵蚀,都已经褪成一种类似陈旧血迹的棕色。一盏翻倒的老式提灯扔在床垫上,旁边还有些用过的针头和香烟烧出来的焦痕。尘埃像肮脏的雪一样铺在地上,普鲁登斯踩到了一本受潮的旧日历,图案已经看不清楚了,勉强能辨认出船帆的轮廓,下面一行暗淡的花体字写着“布列塔尼帆船协会,1979”。
梯子是用铆钉固定的,焊接处仔细刷漆,防止锈蚀,看起来仍然坚实。记者先爬了上去,然后帮普鲁登斯上来。灯火室的玻璃所剩无几,四面漏风,灯座是空的,但巨大的透镜还没拆除,对着西边的广袤海面,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海水变成藻绿色的绉纱,每一道皱褶都像是精心画出来似的。
“亚历克斯有很多奇妙的想法。”普鲁登斯用鞋尖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拨到一边,“他说故事是一种病原体,依靠在不同的大脑之间传播而生存,听众是携带者,作家是宿主,故事在他们脑海里尖叫,要求被表达出来,得以复制,在别的灵魂里继续存活。有些故事被遗忘了,就此灭绝。另一些故事互相接触,争斗,融合,有朝一日孵化出全新的孢子,变得更令人狂喜,更悲伤,或者更吓人,这样才能继续在人们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记者在透镜旁边停住脚步,“听起来令人不安。”
“但你同意这个比喻?”
“我爱这个比喻。”
“我亲眼看着。”普鲁登斯走到破裂的玻璃旁边,俯视着荒凉的海湾,斟酌措辞,“我的意思是,这就像亲眼看着一株常春藤慢慢爬满整面外墙,学生时期的亚历克斯和他的故事还在摸索自己的声音和形态,所以我们有了声色犬马的‘彼得森’,着迷于血腥恐怖的‘比索普’和想象一只白色风筝的‘西尔斯’,亚历克斯先把自己打碎,再拼起来,才最终诞生了亚历克斯。他很幸运,他就是故事,而我有幸充当他的配角。但是书中的哈利并不是我,是亚历克斯塑造的一个以我为原型的木偶,这个木偶终究还是属于他的。他们会在舞台上永远活着,至于你和我,里弗斯先生,我们在台下,从未存在过。”
——
“假如。”亚历克斯忽然说道。
哈利翻了一页书,等着下文。毛毯很暖和,亚历克斯的身体也是。新公寓里的床足够大,他们终于不必担心谁半夜会摔下学生宿舍的狭小单人床了。两人是圣诞节后搬进杜松街55号的,亚历克斯声称自己受够了疯狂的一年级生,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男爵帮他付了账单,什么问题都没有问。这里有两个卧室,多余的那一个理所当然地成为杂物间,哈利的大部分行李还乱糟糟地扔在里面。假如被一个不明就里的访客看见的话,多半会感到困惑和怀疑,但他们不认为在可见的将来会有任何访客。
外面的风变大了,小雪也已经不再是小雪,窗户发出轻微的喀喀声。哈利又翻了一页,看了两行,合上书,侧过身,看着亚历克斯:“假如什么?”
“我们怎么能确定自己不是一个受人操纵的角色呢?”
“这该不会又是你那病原体理论的一部分吧。”
“比如埃格尼斯和上尉的幽灵,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每一句话都是设计好的。”
“亚历克斯,他们根本不会‘想’,那是你的想象,而且鬼魂并不存在。”
“莱拉说她见过祖母的幽灵,坐在餐厅的钢琴前面。”
“她当时几岁?”
“不记得了,八岁,我猜。”
“她只是想吓唬你。”
“哈利,你的想象力比一块石头还少。”
“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就够了。”哈利叹了口气,把小说放到床头柜上,躺下,“我能确定的是没人能操纵我不睡觉。你也应该少花点时间坐在打字机前面,反正你已经把《埃格尼斯的风筝》写完了。”
“会有别的故事。”亚历克斯爬到哈利身上,双手撑着他的肩膀,俯视着他,“我是它们的宿主,它们要靠我的打字机活着。”
“是个浪漫的想法,虽然有点可怕。”
亚历克斯笑起来,低头吻哈利的嘴唇,哈利抬手抚摸他的后颈,摸索着解开亚历克斯的睡衣纽扣。门铃声偏偏挑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两人都吓了一跳,花了好几秒面面相觑,然后才匆忙爬起来,披上外套,跑进客厅。
门外是两个穿着长大衣的男人,一个戴着毡帽,另一个没戴,头发和肩膀上都落着雪花。寒风沿着楼梯倒灌进来,哈利不由得发起抖来。不速之客上下打量着他们,问谁是卢瓦索先生。
“我是。”亚历克斯回答,“需要我提醒两位现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吗?”
戴着毡帽的男人摘下手套,从衣袋里掏出证件,在他们面前扬了扬:“军情五处,我叫康奈利。你和布兰登·莫顿先生关系十分密切,不是吗,卢瓦索先生?”
“我不知道你对‘密切’的定义是什么,巴里和我是在学校认识的。”
没戴毡帽的军情五处雇员接过了话题:“我们需要和你谈谈,卢瓦索先生,到我们的办公室去谈。”
亚历克斯拉紧了外套,他显然也冷透了,不过打定主意不让对方看出来,哈利想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但不敢在陌生人前面这么做。
“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哈利说。
“这不是逮捕,我说过了,只是需要和卢瓦索先生谈谈。我们有足够理由怀疑莫顿先生是个危险的煽动者。安全起见,我们会和每一个认识莫顿先生的人谈话,而且我们会非常礼貌。”戴毡帽的男人往前一步,哈利现在能看到他外套下枪柄的轮廓了,“如果卢瓦索先生仍然拒绝的话,我们可能就不那么礼貌了。”
哈利还想说些什么,但亚历克斯抓住他的手肘,摇摇头。这两个从军情五处来的人只给了亚历克斯五分钟换衣服,然后一左一右押送他下楼,推进汽车后座。哈利站在结冰的路边看着车开走,全然忘记了自己只穿着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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