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在晚宴开始后才走进餐厅,幸而男爵的祝酒词正好说到一半,人们的注意力都在主人身上。玛莎怀疑地冲他眯起眼睛,没有说什么,沉默地指了指他该去的座位。亚历克斯的在长桌前端,莱拉的右侧。乔治和未婚妻坐在男爵左侧,还有一对哈利不认识的夫妇,多半是哈特福德子爵和夫人。男爵夫人不在,也并没有给她留座位。哈利被安排到长桌末端,离乐队不远,坐在两个年轻军官中间。这两个人一整晚都在谈论苏联人和柏林,哈利对此一知半解,无法插嘴,只能礼貌地附和,消耗杯子里的葡萄酒,心神不宁地盯着壁画看。这是他第一次留意到餐厅里的精细浮雕和绘画,在他记忆里这个房间总是点着昏暗的蜡烛,布帘四角被牢牢固定住,严格遵守灯火管制的规定。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纪的事了。
哈利没有吃多少东西,也不记得自己放进嘴里的是什么,只希望晚餐尽快结束。有那么一两次,当哈利看向长桌前端的时候,亚历克斯也正好在看他,但迅速移开了目光,像是不想引起哈利的注意。云雀突如其来的鸣叫始终在脑海里回荡,哈利能清楚记起嘴唇的温度被触感,亚历克斯的舌尖尝起来像砂糖、杏仁和香槟。去年冬天留下的枯叶沙沙作响,无花果树所扎根的柔软腐土散发出强烈的潮湿气味。
“……并没有类似的雷达系统,其实不能构成实际威胁,你不这么认为吗,普鲁登斯先生?”他旁边的军官说,哈利回过神来,收回目光,敷衍了一句当然是的。侍应端来下一道菜,浸泡在浓稠肉汁里的羊肉,把哈利从这段无效的对话中拯救了出来。
甜点是草莓奶冻和切片的新鲜黄杏。乐队开始演奏欢快的舞曲,一些男士离席,到偏厅里抽烟,喝一杯威士忌。亚历克斯多留了十来分钟,和哈特福德子爵夫人聊着什么,两人看起来都不愿意放对方离开。随后年轻的卢瓦索先生说了些什么,站起来,吻了子爵夫人的手背,推开落地窗,到花园里去了。哈利对折餐巾,放到盘子旁边,也跟着出去了。
他在玫瑰架下找到亚历克斯。花园里没有灯,唯一的光线来自灯火通明的餐厅,但也仅仅照亮了一小块草地和半棵栗树,剩余的地方都隐没在阴影之中。亚历克斯点了一支烟,火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然后缩减成一小颗颤动的红色光点。他把香烟递给哈利。
“不,谢谢。”
“这似乎是我今天能从你嘴里得到的唯一答案,‘不,谢谢’。”
“对不起。”
“不,别道歉,哈利,是我应该道歉。我以为。”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吸了一口烟,再呼出来。风很快吹散了烟草燃烧的气味。
“你是对的。”
“哪部分是对的?”
“‘你以为’的部分。”哈利清了清喉咙,心跳太快,他觉得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只是不能确定我是不是你那些,游戏的一部分。”
亚历克斯丢掉烟,踩灭,“‘游戏’是什么意思?”
“在牛津的时候,你那些来去都快的‘朋友’。我不擅长——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成为他们,我希望我能一直留着你。”
长久的沉默,被不间断的虫鸣填满。空气略带一丝寒意,可能是因为不远处的海。玫瑰季节事实上已经过去了,残余的花朵接近颓败,散发出一种令人想起腐叶和雨后泥土的浓郁气味。亚历克斯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
“哈利,如果不是为了引起你注意的话,你觉得我过去这几个月在做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给哈利回答的时间,“再说,你太沉闷了,不可能参与任何‘游戏’。”
“我不知道我应该感到荣幸还是受到冒犯。”
“你该道谢。”
他们互相抓住了对方的手,像是怕黑暗会突然涌过来,把他们冲散。哈利小心翼翼地吻了他的朋友,先是额头,然后是鼻尖,最后才是嘴唇。亚历克斯现在尝起来像烟草和白葡萄酒。草丛里传来轻微的响动,他们短暂地分开了,喘息着,躲进玫瑰架下更深的阴影里。但噪声的来源只是一只田鼠,或者野兔,飞快地沿着花圃边缘逃窜。
“现在是邀请我到你卧室去的好时候,普鲁登斯先生。”
“谢谢提醒。”
为了绕到大宅西翼,两人在漆黑一片的花园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很远,从一扇仆人用的小侧门进去,悄悄走上楼梯。二楼走廊安装了新的壁灯,全都亮着,但空无一人。音乐声从楼下传来,因为距离太远,非常模糊,更像是醉酒之后的幻觉。他们撞进哈利的房间,没有开灯,摸索着扯掉对方的领结,解开纽扣,把皮鞋和长裤踢到一边。
窗帘没有拉上,栗树的影子印在地板上,暗淡的月光刚好足够分清深色的床单和苍白的皮肤,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探索对方的身体,手掌和舌头滑过温暖的、起伏的轮廓。亚历克斯在哈利埋进他身体里的时候发出低低的呜咽,膝盖夹紧了哈利的腰,指甲在他背上抓出了血痕。哈利俯身吻他,让两人汗淋淋的额头碰在一起。宴会的音乐声在短暂静默之后重新响起,两把互相交缠的小提琴,攀上同一个高音,缓慢回落,逐渐融入钢琴的温和音色里。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乐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随之而来的寂静像毛毯一般厚实而温暖。栗树的影子随着月亮的角度移动了,铺在亚历克斯赤裸的背上,哈利伸出手,轻轻抚摸颤动的树影。
“我梦见过这件事。”亚历克斯说。
“性?”
“是的,和你,在这个房间里。只是在我梦里外面下着雨,可能是下午,也可能是清早,很难说清楚。”
“听起来不难实现。”
亚历克斯笑起来,哈利能感觉到温暖的呼吸洒在颈侧。“哈利,你也得告诉我一个令人难堪的梦,这样才公平。”
“我通常都不记得做过的梦。”
“这是借口。”
哈利侧过头,嘴唇擦过亚历克斯的耳朵:“我有一次梦见自己站在放满石膏半身像的绘图室里。”
“听起来不怎么难堪。”
“我没有穿任何衣服,和那些雕像一样。绘图室的其中一面墙是橱窗,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我想逃跑,但是那个房间没有门。”
“展品:《不幸的普鲁登斯先生》。”
“应该是《局促而困惑的普鲁登斯先生》。”
“因为你就像牡蛎。”
哈利不由得笑起来,“为什么是牡蛎?”
亚历克斯低声回答了一句什么,他已经快要睡着了,词语和词语粘在一起,听不清楚。哈利听着他的呼吸,过了好一会才吻了吻他的额头,把被子拉过来,盖在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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