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是深夜回来的,独自一人。哈利在门锁转动的时候惊醒,等亚历克斯走进卧室,他已经打开灯,两步跨到房间另一边,抱住了他。亚历克斯低声叹息,靠进哈利怀里,搂紧了他的脖子。哈利吻了他的额头,把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摩挲。谁都没有说话。
亚历克斯还穿着被带走时的那套衣服,脸上是几天没刮的胡子,眼睛布满血丝。他去梳洗的时候哈利到厨房去泡茶,往茶杯里加了半指高的白兰地,想了想,又多倒了一些,带到浴室里。
水哗哗作响,雾气弥漫,亚历克斯缩在浴缸一角,水龙头下面,热水顺着肩膀和背脊的曲线淌下来,缓慢聚集,漫过他的膝盖。哈利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在浴缸旁边半跪下来,把茶杯递过去。
“谢谢。”亚历克斯沙哑地说,啜了一口热茶,半闭着眼睛,“白兰地,我爱你。”
“我无法确定你爱慕的对象是我还是白兰地。”
亚历克斯侧过头,冲他露出半个微笑,酒精和热水重新给他带来了一点血色:“就目前而言,是白兰地。”
“令人心碎。”
“你介意把肥皂递给我吗?”
哈利从他手上取走茶杯,放到地上,拿来了肥皂和剃须刀,亚历克斯顺从地仰起头,让他帮自己刮掉胡子。这本来是个简单的任务,只要对方不说话,就没有被划伤的风险,但亚历克斯显然不擅长保持安静。五处的人把他软禁在“格洛斯特”旅馆里——哈利从他零散然而持续不断的叙述中拼凑出了过去五天的图像——那肯定是个专门用于审讯的房间,加装了软垫的墙壁,房门内侧的把手被拆掉了,没有窗户,没有电话,有一个带洗手池的窄小浴室,同样没有窗户,放着泛黄的毛巾,当然没有剃须刀片。探员们每天来两次,早上和下午,至少亚历克斯是这么猜测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能帮助他判断时间的东西。他们很礼貌,然而咄咄逼人,每次都问一模一样的问题,催促亚历克斯供出未遂爆炸案的同谋,亚历克斯根本没听说过什么爆炸案。他没有受到拷打,但房间里的灯从来不关,阻碍他睡觉。探员们总是挑他极度疲劳的时候进来,逼问他是否知道给《号角》杂志供稿的神秘“雅各”是谁。亚历克斯一概不知道,但并没有人相信他。直到几个小时前,康奈利,主持审讯的那个探员,忽然打开门,告诉他可以走了,把他带到楼下,塞进计程车里。他就是这个时候才匆匆瞥见旅馆名字的。
哈利把刀片浸到水里,冲洗掉泡沫:“以后离巴里远一点,也别再去那些危险的聚会了。”
“他们有很多有趣的见解。”
“有趣到足以惹上军情五处?不了,谢谢。”哈利把毛巾拽下来,沾了沾热水,擦干净亚历克斯的脸,“乔治昨天来过。”
“来这里?我们的公寓里?”
“是的。”
“他想干什么?”
“让我留意你,别让你再惹麻烦。”
“要是他能想象到你有多‘留意’我——”
“说起这个,迪格比警告我们‘小心一些’。”
“你什么时候见过迪格比?”
“一两天前,我当时不知道你怎么了,在找一切能打探消息的渠道。”
“那也不需要找迪格比。”
“我怀疑他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们。”
“他也做不了什么。”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应该谨慎一些。”
亚历克斯叹了口气,关掉水龙头,顺着浴缸往下滑了一些,让热水浸过肩膀。“我一直都很谨慎。”
“比现在更谨慎一些,少去派对,你知道你喝醉之后有多么难以对付吗?”
“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哈利,你担心得太多了。”
“你担心得太少了。”
“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这次只是个误会。”
哈利还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就放弃了,把毛巾搭在浴缸边缘,站起来,准备离开浴室,但亚历克斯抓住了他的手腕:“普鲁登斯先生。”
哈利看着他:“我们又会淹了这间公寓的。”
“我不介意。”
“我很介意,我才是负责清扫的那一个。”
亚历克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把哈利的手拉到水下,探到双腿之间:“我保证我会帮忙。”
——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面对着亚历克斯,你迟早会妥协的。”普鲁登斯说,攀登灯塔超过了他的体力极限,原路返回疗养院的过程中他停下休息的次数明显变多了,“他没有再去码头工人的集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其他社交活动,亚历克斯依然是牛津每一个鸡尾酒会和派对的常客。至于巴里,莫顿大使不久之后就把他从军情五处手里抢回来了,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很快又回来了,在沙龙上谈笑风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出于一种心照不宣的社交礼仪,没有人提起被捕的事。人们对我的态度没有变,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亚历克斯最新的猫玩具,好奇我为什么能在他身边待那么久,但依然没有人说一个字,如果说所谓的上流社会有什么特长的话,那就是保持沉默。”
冷清的沙滩上什么脚印都没剩下,游泳者也不见踪影。两人缓慢地走完了剩下的距离,在门外的垫子上蹭干净鞋底的泥沙,回到温暖的会客室。壁炉仍然熊熊燃烧,雨停了之后,微弱的阳光令这个小房间看起来更舒适了。普鲁登斯在小铁箱里翻找了一会,取出一小叠信,回到摇椅上。
“1954年夏天卢瓦索一家去了托斯卡纳山区度假,他们在那里有一间度假屋。我没有跟着去,第一当然是因为不合适,我不是他的‘家人’。其二,我找到了一份给报社写稿的临时工作,顶替休长假的记者,不怎么有趣,采访果农,抄写祖母的美味塔饼秘方什么的,但终究是一份和记者沾边的差事,我乐在其中。可以想象亚历克斯在意大利无所事事,因为他没停止过写信。”
普鲁登斯抽出其中一封,递给记者。
“亲爱的哈利,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留在伦敦不可,夏天的伦敦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无聊的地方,你应该到我这里来,我有一百个借口促成这件事。哈利,这里有一个红土网球场和一间土耳其浴室,带有迷人马赛克和圆形天窗的那种,想象一下我们可以在里面做什么。
莱拉和她的丈夫也在这里,医生有可能比你还沉闷,不过,幸好他们引开了爸爸的注意力,所以我的假期还算清静。乔治没有来,当然没有了,和妻子去了斯特拉斯堡,我听说。
我每天的生活:七点被疯狂的公鸡吵醒(需要提醒乔凡尼杀掉这些讨厌的禽类,那是我们老实的意大利帮工,大家都叫他乔迪)。八点半早餐,我喜欢这里的干肠,它们大概是我在这个荒郊野岭唯一喜欢的东西。早餐之后的散步时间是我一天之中最喜欢的,其次就是坐在无花果树下看书和写信的时间,比如现在。这棵树被雷劈中过,一半死了,一半活着,我在活着的这边,虫子十分恼人,时常掉进我的果酒里,是的,哈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还能想象到你皱起眉。在你用你那清教徒的哲学来教训我之前,请体谅一下一个独自在山野过夏天的可怜人,没有酒精的话,我就不知道如何保持精神正常了。
这地方居然有个剧院,你能相信吗?昨天下午去看了本地人演出的剧目,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演什么,剧本可能也是他们自己写的,他们自己肯定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观众就不一定了。
试图写完《白罂粟》,没成功,仍然无法决定主角的生死,有些时候死亡是一个更好的结局,但从来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随信附上片段,告诉我你的意见。
又及,谢谢你上次寄来的果酱配方,虽然没用,但还是谢谢。
你的,
A于科尔托纳(*注1)
1954年7月11日
当日下午
乔迪明天才会到镇上的邮局去,所以我又把信封拆开了,继续多写几笔。最差的写信方法可能就是把它当日记写,亲爱的哈利,原谅我要用这个方法了。今天被村民邀请去品尝橄榄油,我觉得每一种尝起来都差不多,但当地人显然很把榨油当一回事。不会说意大利语,全程赔笑,乔迪忙着和果农的太太们调`情,留意是复数,不知怎的,我似乎是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人。
很喜欢果园的狗,也许我们也该在杜松街养一只,也许猫比较好?你更喜欢哪一种?回信告知。
A.
很不幸,仍然被困于科尔托纳”
记者放下信,摘下眼镜擦了擦。
“如果你想问问题,问吧。”普鲁登斯说。
“你们看起来非常幸福。”
“是的,两个无忧无虑的年轻男孩,深陷在爱和性的蜂蜜里。”
“所以转折点在哪里呢?”
普鲁登斯并没有思索很久,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也是个夏天,里弗斯先生。在我看来,最悲伤的故事不是难以阻挡的外力把两个角色分开,因为这样的话他们依然相爱。最令人遗憾的故事总是静悄悄地发生的,植根于人们各自的缺陷。要到很多年之后,人们回过头去,才能听见雷声,意识到第一滴雨早就落下了。”
tbc.
注1:Cortona,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的小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