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他们都待在巴黎。对面的花店关了门,贴出“休假,八月返回”的纸条。街道静悄悄的,其他商店也逐一歇业,火车站仿佛巨大的海绵,吸入匆匆出逃的巴黎人,泵出一批接一批的游客。哈利不得不比平常多绕十分钟的路,才能找到还开着门的熟肉店。书店也关门了,老人带着他的半截银链子去了勒芒,据说在那里有个还活着的亲戚。
哈利仍然保留着那个塞在格兰大道木偶剧场后面的小房间,但现在他的打字机、三分之一的书和大部分衣服都在圣多米尼克街的公寓里,容易皱的大衣挂进卧室衣柜,其余都叠好放在起居室的一个行李箱里。他们并不睡在一起,毕竟哈利名义上“只是过来帮一阵子忙,马上就会走”。
这个“马上”从六月延伸到七月,理所当然地拖进了八月份。夏天最热的时候哈利正好有两周假期,都用在修修补补和搬动家具上了。两人在旧货市场买了一张九成新的沙发,起居室里总算有个能够歇脚的地方了,哈利的临时床铺也从地毯搬到沙发上。为了看书方便,另外还买了一张小茶几,把新台灯放到上面。哈利往厨房里添置了很多东西,新的铸铁炖锅,一套手柄上有漂亮的金色几何图案的餐具,咖啡和茶叶,还有一盆长势旺盛的鼠尾草。罐头汤被烤肉调料、黑麦面粉、蛋黄酱、苏打、酵母和可可粉取代了,弃置已久的烤箱终于派上了用场。哈利从米涅小姐那里抄来一份巧克力蛋糕的配方,尝试自己烤一个。配方上写的制作时间是三小时,但整整五小时之后,两人站在狼藉一片的厨房里,手臂、脸上和头发里都是面粉,盯着盘子里那团软塌塌的棕黑色糊状物,宣告失败。
“请别再碰我的烤箱了。”亚历克斯说。
哈利把手背上的糖浆蹭到裤子上:“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大多数下午他们会在沙发上看书,更准确来说是亚历克斯枕在哈利的肚子上,翻阅阿拉伯语诗集的英译本,哈利象征性地拿着一本总是看不完的小说,不停地打瞌睡,又不停地被亚历克斯叫醒,听他念诗集里的一段。窗开着,但是没有风,虽然街对面的邻居都出门度假了,但安全起见,纱帘还是拉着的,一动不动地垂到地板上。一只蜜蜂从纱帘缝隙偷溜进来,嗡嗡低鸣,径直飞向插在玻璃瓶里的玫瑰,心满意足地钻入花蕊。
“乔治以前给我念过这一段,那时候他还在哈罗念二年级,这是他的文学作业。其他人都选了法语,就只有他要挑战阿拉伯语,失败了。下一个学期他就改选了法语。”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乔治,毫无预兆。哈利合上书,放到一边,掌心轻轻覆在亚历克斯的手背上,没有说话。蜜蜂爬出花蕊,迷失了方向,在房间里晕头转向地绕圈,撞上玻璃,后退,冲上天花板,发现无路可去,在窗帘上落脚,沿着皱褶往上爬。两人都盯着这只小昆虫看,直到它奇迹般地找到纱帘的缝隙,重新飞进阳光之中。
“我时常想象乔治的脑海之中有一个怎样的私人地狱,以至于他会觉得一颗子弹是解脱。”亚历克斯合上诗集,抓紧,好像那是船难过后的一块木板,“爸爸认为他很软弱,但我觉得事实正好相反。没有人知道乔治在他自己的地狱里待了多久了,而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他。”
“乔治是我所知道的最勇敢的人。”
“我想念他。”
“我知道。”哈利斟酌了一下,“我希望我当时能赶回去。”
亚历克斯笑了笑,抬手抚摸哈利的脸颊,哈利侧过头吻他的手腕,问他那些疤痕是怎么回事。
“我做了一个梦。”亚历克斯移开目光,“冬天傍晚,我从花园里回到家,但里面一片漆黑,空荡荡的,我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找过去,里面有看了一半的书,吃了一半的晚餐,茶还冒着热气,但一个人都没有。我跑上二楼,推开了书房的门,里面站着一只鸟头怪物,长得像只乌鸦,声音也像,爪子沾着煤灰。它抓住我的时候,那些灰也蹭到我手上。它说它可以告诉我其他人在哪里,但它想要我的血,我答应了。爸爸的书桌上有一把拆信刀,边缘很薄,磨得锋利,我把拆信刀拿了起来,给它血。血滴在羽毛上会冒出一股烟,就像水落在烧红的炭块上那样,但鸟头怪物认为根本不够,它把我的眼睛啄了出来,我发誓我能感觉到鸟喙刺进我的脑袋里。”
亚历克斯耸耸肩,仿佛这是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故事。
“然后我醒来了,这不完全是个梦,血淌到了书和地毯上,我已经尽力编了许多理由来说服玛莎,但她还是把医生叫来了。显然,我还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割伤了手指,你看,碎玻璃并不完全是个谎话。我那天晚上也许是多喝了一点酒,嘘,哈利,闭嘴,别说教,实在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我后来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哈利没有说话,亚历克斯从沙发上爬起来,随手把诗集丢到一边,声称自己想吃早餐剩下的冷火腿,走进了厨房。
——
天气从九月中旬开始变得令人不快,阴冷,小雨淅沥。“下划线”书店上周就重新开门了,但亚历克斯没有再去周四的聚会,说已经不感兴趣了,宁愿待在家里。哈利抽空替他取回了修好的打字机,亚历克斯把它搬进卧室里,哈利猜想他有在写些什么,但不能确定,亚历克斯什么都没告诉他。
“我今天见到了巴里。”又一个下着雨的周二傍晚,亚历克斯突然这么说,靠在碗橱上,看着哈利将马铃薯切成块,倒进炖锅里。
“他怎样了?”哈利摘下鼠尾草叶子,撕碎,也丢进锅子里。
“留了山羊胡子,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像个讽刺漫画角色。他说他是过来开会的——他现在在外交部工作,你知道吗——无论如何会在巴黎待上一周,邀请我们去吃饭,我答应了。”
“等等,‘我们’?”
“除非你周六中午没空。”
“我有,但你准备怎么解释。”哈利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模糊地指了指起居室,以及沙发上堆着的毛毯和稿子,“这些?”
“不解释。我们并不住在一起,记得吗?巴里也不会到这里来的。”
炖锅里的肉汁开始咕嘟冒泡,哈利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木勺子,着手搅拌,以免烧焦:“我记得。”
“还有一件事。”
哈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用勺子沾了一点肉汁,尝了尝。
“你今晚应该到卧室里睡,太冷了。”
哈利对着炖锅笑起来,没有转过身,免得对方察觉:“谢谢。你能把盐递给我吗?”
就像以往一样,他们也没有过多讨论这件事。
星期六的午餐邀约理论上定在十二点,但出于一种入乡随俗的法国式礼仪,谁都没有准时到。巴里稍早一些,十二点半在靠窗的桌子旁落座。亚历克斯五分钟后进门,而哈利十二点四十五分才来,声称报社有事走不开,实则是为了避免和亚历克斯同时到达。他们互相握手,各自背诵了一些社交专用辞令。侍应放下酒水单,端上他们点的饮料之后才送上菜单。
餐厅名叫“白鸽”,在奥赛码头附近,因为巴里暂住的旅馆就在不远处。哈利记忆中的巴里还停留在学生时代,那个满脸雀斑的历史系学生。此刻的巴里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大十五岁,散发着那种小官僚特有的、很把自己当一回事的辐射。他们聊了一会美国人和东德,然后巴里和亚历克斯开始谈论两人共同认识的哈罗公学校友。哈利插不上话,仔细地琢磨餐盘里用黄油煎过的扇贝。
甜点上桌之后巴里点了一支烟,注意力转向了哈利,漫不经心地问他记者们最近在关注些什么,还有没有和大使馆的秘书们厮混在一起。哈利随口回答了几句,没有太在意。挂钟敲响两点的时候,巴里摁熄了烟,把草帽按到头上,说账单会由白厅代付,不用担心,很高兴见到老朋友们,诸如此类,离开了餐厅。
这顿午餐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哈利隔天就把它忘到脑后。然而巴里星期三下午恰好出现在奥斯曼大道,还恰好掐准了哈利的下班时间,在黎塞留-杜罗站的楼梯上友好地抓住了哈利的手肘。
“我还以为你回家不需要地铁。”巴里说,列车隆隆入站,哈利几乎听不清楚他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
“姑且当我有很多双眼睛,和耳朵。”巴里回答,仍然挂着温和的微笑,像是在讨论晚餐,“我想你帮我一个小忙,哈利。”
“不。”
“非常简单,只要送一封信到美国大使馆去。”
“你应该找个邮筒。”
“不,不是那种信。”巴里拍拍哈利的肩膀,“我不能亲自去,因为我从来在那里出现过,会引起怀疑。但像你这种经常在那里进进出出的野蜂,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
哈利挡开他的手,“什么信?”
“无可奉告,就当是帮军情六处一个忙,为英格兰效忠什么的,你知道这些陈词滥调。”
“我拒绝。”
又一列火车哐当作响地进站,一个乞丐蹲坐在墙边,吹着口琴,软塌塌的帽子摆在脚边,里面丢了三四个硬币。巴里叹了口气,皱起眉,像是真心在为哈利担忧,他从内袋里摸出了两张照片,都不太清晰,但能够看清楚第一张是他和亚历克斯并肩走在河边,第二张是他们在接吻。
“我一点都不想走到这步,亲爱的哈利。”巴里的声音传来,他把照片从哈利手里取走,放回衣袋里,“这是复制品,当然了,底片在我们这里,当我说‘我们’的时候,我指的是军情六处。我们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说真的,哈利,想想看,我们只需要你把一个信封在指定时间送到指定地点,你既没损失,也不用冒什么风险。如果你还是不乐意的话,我只好把这些照片交给施密特主编了,我很好奇他以后会怎么看待你。所以我再问一次,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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