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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vallennox 3392 2024-11-01 10:27:09

“你看,真是没完没了。”普鲁登斯抱怨道,说的是雨,又下起来了,浇灭了最后一点闪烁不定的日光。石滩、海水和云层糊在一起,呈现出层层叠叠的蓝色和黑色。雨滴没有早上那么大,慢悠悠地,几乎可以形容为害羞地,飘落,粘在玻璃上,像一层融化的糖霜。

护工敲门进来,提醒记者探视时间只剩半小时,所有访客必须在晚上七点前离开。如果他有火车要赶的话,那最好现在就走,今天最后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很快就要离站了。

“这附近可没有旅店。”护工加了一句。

“阿尔贝,让这位年轻的绅士留下来吃晚饭。”普鲁登斯插嘴,他的法语听起来谨慎又清楚,每一个元音都十分规矩,“就当是让我高兴,好吗?我没有多少访客。而且他还没有尝过你美妙的梨子甜酒呢。”

“可是我们有规定,普鲁登斯先生。”

“就说访客有非常重要的公务,必须今天完成,而且他不愿意离开,你也没有什么办法。”普鲁登斯冲记者眨眨眼,“开往雷恩的车今晚应该还会有两班,就算里弗斯先生九点才走,也还是能赶上的。”

“既然你这么说了,普鲁登斯先生。晚餐七点半开始。”

“谢谢你,阿尔贝。”

护工走了,轻轻关上门。“我喜欢阿尔贝。”普鲁登斯告诉记者,“会酿酒,富有同情心,不像星期四值班的皮埃尔,一板一眼的。我们刚刚讲到哪里?我能看一眼你的笔记吗?1961年圣诞节,我一度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和亚历克斯安稳地在布鲁日过了圣诞和新年假期。冬天的布鲁日既萧索又亲切,就像是你在壁炉边打瞌睡时会梦到的地方。旅馆里除了我们,就只有一对从意大利来的老夫妇,他们英语法语都不会,而我们不认识半个意大利语单词,偶尔在餐厅碰到,只能互相点头微笑。我们的客房窗户对着运河码头,一排游船拴在那里,等待夏季的游客潮。比起我们的夏天,我更愿意回忆我们在布鲁日的冬天,雨夹雪永远不停,但炉火也始终不灭。那间漆成淡栗色的客房就是我们的秘密巢穴,在那里,拉上窗帘,我们又重新成为二十二岁的我们,成为孩子,成为没有名字的旅客。”

“一月的第二个星期,我们启程返回巴黎。”

巴里的名字是在二月初出现在报纸头版上的:《阴谋还是栽赃?莫顿于伦敦候审》。文章说尽管外交部公开抗议,但布兰登·莫顿先生为了驱散关于苏联间谍的流言,自愿接受了军情五处的讯问。目前莫顿先生被软禁在一个未名地点,等候最终结果。记者询问了军情六处的意见,得到的答复是:这是栽赃,很可能是莫斯科一手导演的闹剧,误会很快就会澄清。

巴里扬起的风暴在头版吹了几天。哈利把每一份报纸都拿回去给亚历克斯看了,两人琢磨着上面的每一个单词,揣测巴里在这场船难里的生还几率。就像所有新闻一样,这场闹剧逐渐退往内页,沉寂下去,然而还不到五天,沉渣重新浮起,吐出了关于内部听证会的只言片语,在接下来两个紧张的星期里,巴里看起来马上就要彻底出局了,他遭到停职,军情五处搜查了他的住处,种种迹象都对他极其不利。“我们将会见证一场世纪审判。”《快报》的时政记者信誓旦旦地评论,“这也是我们首次清清楚楚地看见莫斯科的渗透有多么彻底”。然而到了三月底,巴里的大幅照片再次出现在头条,就在《莫顿洗清嫌疑》这个大标题的右下方。照片的主角直视着镜头,举起帽子,看起来像个大获全胜的拳击手。外交部和军情六处张开双臂把他接了回去。

拳击手立即着手报复。1962年4月4日,一个信封出现在施密特主编的办公桌上,上面没有邮戳,也没有字迹,显然不是邮差送来的,没人知道是谁把信封放在那里的,楼下的门卫声称没有留意到陌生人进出。信封里装着的是那几张哈利无法提出合理解释的照片,他僵硬地坐在施密特对面的椅子上,握着拳头,像个等待发落的苦役犯。

“我一向不过问别人的私生活。”施密特不情愿地靠近这个话题,就像人们不得不把手伸进排水管里,把堵在里面的老鼠尸体拉出来时一样,令人不适,但总不能丢下不做,“也许你应该离开一阵,哈利,去个有阳光的地方住几天,找个医生谈谈,也许他们能帮你摆脱这个,这种,你知道的,疾病。”

“我不需要医生。”

主编看着他,带着一种令哈利感到恼火的同情:“我欣赏你的工作,哈利,你是个棒极了的记者,这些,”主编看了一眼信封,“我不能假装我没看见,但我也不会报告警察——这里,在法国,这是犯罪,记住这一点。”

“我的私人生活和我的工作毫无关系。”

“你病了,哈利,你需要帮助。”

“你要解雇我吗?”

“停职,直到你能拿出精神科医生证明,保证你痊愈了。”

“不必。”哈利站起来,“我辞职。”

办公室里没什么好收拾的,台灯、打字机和电话都不是他的,钥匙和公函也必须留在原处。哈利只带走了几封信,钢笔和一盒回形针,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这个房间此刻看起来依然和他刚来时一样陌生,萎蔫的盆栽和雾蒙蒙的玻璃,散发出樟脑气味的文件架。哈利撕下贴在桌面上的便笺,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开门出去。

离开报社的时候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米涅小姐今天不在,外出采访去了。他慢吞吞地走下楼梯,思忖着施密特会怎么宣布这件事,也许会说病假,或者什么都不说。门卫帮他扶住门,一眼看见他手上的信封,问他是不是要去邮局。哈利敷衍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四月初疲弱的阳光里。

他折起信封,塞进衣袋里,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到达河岸,折返,随便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看着来往的行人出神。那是个阴天,春天总是这样的,没有雨,但云层很厚,泛出一种呆板的灰白色。人们的大衣也是灰色的,哈利看着他们在黑白布景般的街道上缓慢移动,像是从胶片电影里剪下来的一格。他已经来巴黎超过三年了,从没有在工作日早上认真看过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这样的时间。

侍应过来问他是否准备点什么食物,午餐时段快到了,要是他不打算吃东西的话,那麻烦把桌子让出来。哈利把零钱留在茶碟里,起身离开,过了桥,往七区的大致方向走去,因为风太大了,一直低着头。

哈利回到圣多米尼克街的时候刚过下午四点,亚历克斯在小茶几上写信,一看见他就放下了钢笔,本能地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

“施密特。”哈利简短地说,“他知道了。”

“那你的工作?”

哈利没有回答,摇了摇头。亚历克斯轻轻说了一句“天哪,哈利”,从起居室另一边走过来,抱住了哈利,吻他的额头。哈利摸到了亚历克斯的手,用力握紧。风吹起了纱帘,把信纸扫到地上,但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留意到。

合同终止之后报社自然也收回了那间位于木偶剧场后面的小公寓,给了哈利一个月时间搬走,和办公室一样,公寓里也没什么要带走的,哈利的大部分私人物件都已经在圣多米尼克街了。他花了一个下午把公寓打扫干净,卷起几条被忘在抽屉深处的领带,和几本书一起放进行李箱里,锁了门,钥匙丢进门房的信箱里,就此告别。

“然后。”普鲁登斯说,琢磨着这个词,仿佛那是个因为风吹雨打而变得模糊的路标,不仔细看的话就会走错路,“然后,《火刑》出版了。里弗斯先生,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埃格尼斯的风筝》和《火刑》之间有那么长的间隔了。人们——尤其是传记作家们——常常把亚历克斯的作品当成方便的刻度,自以为把他的人生测量完毕了,忘记了两个刻度之间别有深意的空隙。《火刑》的法文版最初只印了几十本——当然也是由慷慨的马纳先生翻译的——后来又增加了一百来本,并不公开出售,只能在特定的朋友之间偷偷转手。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火刑》并无新意,不过是两个寄宿学校男学生的故事,他们恋爱,他们被迫分开,他们分别自杀。但我们当时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不可同日而语,光是书写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种罪行。‘下划线’书店将我们拒之门外,亚历克斯以前常去的一些沙龙像驱逐麻风病人一样赶走了他。巴黎表明了她的态度:你们不受欢迎,请尽快离开。”

“我试着找别的工作,一度给剧院写过宣传单。当时英文报社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尽管施密特什么都没有说,但其他报纸都知道我突然从《视点》离职,并且对此充满疑虑,没有一家愿意给我一个职位。而法语报纸根本不需要一个无法用法文流畅写作的英国人。亚历克斯每天都收到几十封信,一些赞美《火刑》,大多数诅咒他下地狱。同一年夏天我们放弃了圣多米尼克街的小小鸟巢,回到了伦敦。亚历克斯的行李几乎都被稿子占满了,那是《永恒夏天》的雏形,依然没有完成。他依然不让我看他正在写的草稿,片段也不行,当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问我的意见。我想有些伤口不是那么快就能好的。”

“我们没有在伦敦停留很久,除了莱拉,谁都没见。男爵在伦敦有好几处房产,乔治以前住在近郊的独栋房子里,现在留给他的遗孀了,他们没有孩子。另外就是肯辛顿南边的公寓,亚历克斯和我悄悄把行李拖了进去,像两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躲进树洞一样。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为一家园艺杂志写稿,吹嘘最新的草耙,解释扦插技巧,诸如此类,你明白的。你从一开始就在文学版吗,里弗斯先生?”

“不,在厨艺栏目做了六个月,绞尽脑汁思考要怎样夸赞一家平凡无奇的蛋糕店。”

“上帝保佑你。”

“必不可少的折磨。”

普鲁登斯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钟到七点半。天已经完全黑了,窗户玻璃变成一块平滑的黑色镜子,映出老人、记者和壁炉的火光。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扇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听起来像是从餐厅的方向传来的。

“后来,一位老朋友找上门来,是《邮报》,我的第一个雇主,他们恰好需要一个熟悉华约国家的时政记者,我刚刚从海峡另一边回来,当然是他们的第一人选。时隔七年,我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烟味的大办公室,我同意九月份开始工作,这样夏天就可以陪亚历克斯回去康沃尔——应该是莱拉告诉男爵我们回来了的,因为见过他姐姐之后几天,亚历克斯就收到一封电报,让他到大宅去一趟,没说为什么。我们原本只打算在那里住五天左右,所以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我订了早班火车,和亚历克斯一起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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