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哈利都处于无人看管的漂流状态。玛莎给他带来了一些彩色蜡笔和画纸,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厨房的壁炉从不熄灭,虽然哈利从未见有人给炉火添木头和炭块,很可能是小矮妖在做这件事,教历史的米克斯先生说小矮妖不是真的,哈利还没决定是否相信他;长桌上总是有食物,没人在意他吃不吃东西,什么时候吃。偶尔会碰上园丁或者女仆,他们都对哈利视而不见,好像每天都有陌生的九岁男孩在这里吃风干火腿似的。
哈利在宅邸里游荡,像某种特别安静的小型幽灵,一点点地扩大探索领域。书房在东侧,在哈利看来,它应该被称作图书馆。一切都散发着旧木头和皮革的气味,座钟滴答作响。胡桃木书架之间是高而窄的玻璃窗,把阳光削成许多道夹裹着灰尘的黯淡光条。地毯很厚,也很旧了,看不出花纹,是个柔软的沼泽,踩上去好像能一直往下沉。一头野猪在挂毯上逃亡,凝固在哀嚎的姿势里,长矛刺穿了它的胸腔,一只猎狗咬住它的后腿,另一只咬住它的脖子,褪色的羊毛织出飞溅的鲜血。男孩后退了两步,撞上一张高背椅,骑在黑马上的猎人向他和野猪举起末端带倒刺的长矛,聚积在天花板附近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
书桌是一片广阔的橡木旷野,垒起的书是高耸的塔楼,哈利翻了翻最上面的几本,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没有任何图画,引不起他的兴趣。未拆封的信件组成一片奶油色的海洋,一支钢笔淹没在其中,久未使用,墨水已经凝固了。一个笨重的、黄铜包边的相架放在墨水瓶旁边,照片上是一家五口,父亲站在左后方,手搭在儿子和女儿肩上,母亲坐着,抱着一个婴儿,裙摆像融化的蜡,从椅子淌到地上。哈利的父亲一直想去拍一张类似的合照,但总是被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耽误了,银行里总是有事。父亲半年前参军了,又或者是一年前,自从学校停课之后,哈利不再记得准确时间。
抽屉都上了锁,哈利把每一个都试了一次,放弃了。座钟突然敲响,响亮的九下,一个拿着扫帚的女仆哼着歌走进来,被男孩吓了一跳,随即把他赶了出去,像赶走一只野猫。书房自此锁上了门。
但哈利还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日光室。张牙舞爪的热带兰花在那里组成原始森林,斑驳的影子落在圆形茶桌和两把藤椅上。一个精致的鹦鹉栖架吊挂在玻璃窗边,却没有鹦鹉。没有人赶他出去,事实上除了他没有人到这里来。哈利把蜡笔和纸带下来,画外面的草地和逐渐变长的白昼,绿色和黄色迅速消耗殆尽之后他开始画伦敦,红色和灰色,大火和瓦砾。
后来,等他厌倦了这些走廊和阴暗的房间,哈利的探索路径延伸到室外。一株巨大的橡树伫立在草地尽头,一个阴沉的棕色巨人,即将到来的夏天为它泼上了几滴嫩绿。再往东边走,从两排空荡荡的玫瑰支架之间穿过,会看见一座石砌喷泉,水本应从一条长着獠牙的鱼嘴里喷出,但此刻是干涸的,堆着腐烂的枯叶。园丁人手不够(“都当兵去了,打仗,我亲爱的,打仗去了,就像我们可怜的乔治。”玛莎这么说),喷泉再往前的灌木和草地都没有修剪,野草几乎比哈利的肩膀还高,一旦走进去就只能看见天空和偶尔飞过的野蜂。哈利在里面找到一个云雀窝,一只还没有开眼的雏鸟在里面蠕动,拱着旁边两只布满褐色斑点的蛋。
白天很容易过去,日光能驱散阴影,即使在下雨天里也是这样。夜晚就是另一回事了。厨房里的收音机每天傍晚准时打开,一个严肃的男声伴随着无线电的沙沙声宣布昨夜轰炸的伤亡数目,描述燃烧的街道和建筑,新的配给限制,棉纱短缺,烟草短缺,酒精和面粉也是。收音机里的这个声音从哈利脑海里捞起了恐惧的沉渣:刺耳的防空警报,轰炸机的遥远嗡鸣和大火吞噬木梁的噼啪。有一次,母亲半夜把他摇醒,拽着他冲出家门。警报声在漆黑的街道上回荡,每一个人都是面目模糊的影子,所有影子都惊恐地涌向防空洞。男孩被砖块绊倒了,磕到了下巴,母亲一把抱起他,继续向前跑,他们落在人群的最后,轰炸机的嗡鸣已经清晰可闻,防空洞入口的警察冲他们招手,催促他们快些。母亲跑下一段楼梯,然后再一段。沉重的铁门砰然关上,一盏孤零零的灯亮起,人们挤在一起,因为过度紧张而不敢说话。地面在接二连三的爆炸中震颤,灯熄灭了,灰渣像雨一样洒落。在黑暗中的某处,婴儿高声嚎哭,灯再次亮起,轻轻地左右摆动着,影子也随之摇晃。哈利这时候才意识到血正从下巴滴到衣襟上,母亲悄声说了一句“哦,哈利”,摸出手帕,按在他的伤口上。
母亲的手帕压在枕头下面,有微弱的玫瑰气味,来自她最喜欢的肥皂。哈利把手帕拿出来,铺在枕头上,把脸埋进去,蜷缩起来,等待天亮。
他被玛莎叫醒,后者塞给他一件熨平的衬衫和一条新毛巾,叫他马上梳洗。衬衫是他以前上学时穿的那件,浅蓝色,母亲在衣袋侧面用白线缝了细细的“H.E.P.”,本应塞在背包底层,哈利并不知道玛莎是什么时候把这件衣服翻出来的。哈利讨厌这件衣服,它的质地和气味都让哈利想起墨水笔和布满蛀孔的课桌,但玛莎不想听他的理由,把他推进狭窄的浴室里,关上了门。
十分钟之后他被带到楼下,穿得像是要去觐见首相。前厅聚集了二十来个人,比哈利这几天见过的加起来都多。汽车引擎声从前院传来,一个女仆打了个喷嚏,有人在门外交谈,然后大笑。门打开了,一个蓄着胡子、拿着手杖的男人走进来,哈利认出他就是书房那张照片里的父亲。玛莎按住哈利的肩膀,把他推到蓄胡子的男人面前。
“就是这个男孩?”
“是的,爵士。”
卢瓦索男爵转向哈利,对他说“早上好”,伸出手,仿佛哈利也是个值得尊重的成人。哈利犹豫不决地握了握他的手,低声回答“早上好,爵士”。
“找到他的亲戚了吗?”男爵问玛莎。
“没有,爵士。”
“我们会继续找的,年轻的普鲁登斯先生,不用担心。在此之前,你恐怕不得不和我们这群康沃尔野人困在一起了。”男爵拍了拍哈利的肩膀,“见一见我的儿子,最小的那个,和你一样大。亚历克斯,到这里来。”
哈利这才留意到另一个男孩,他和哈利差不多高,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暗金色头发和绿眼睛,白衬衫外面套着驼色毛线背心,短裤,哈利能看见他的左边膝盖上未痊愈的擦伤。在他父亲的要求下,亚历克斯走过来,冲哈利点点头,露出半个拘谨的微笑。
男爵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园丁陪着他往楼上走,解释自己的小儿子刚刚满十八岁,坚持要像乔治那样参加皇家空军,不知道爵士能不能帮忙往他的木头脑袋里灌输一点理性。其他人逐一离开,像回巢的蜜蜂,回到厨房,回到马厩,回到花园。留下两个九岁男孩站在前厅里,面面相觑。
“H.E.P.是什么?”亚历克斯问,看着哈利的衬衫。
“这是。”哈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好像从没见过它似的,“我的全名,哈利·爱德华·普鲁登斯。”
“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墨丘利吗?”
“墨丘利?”
“我的马,现在只剩下他了,其他的都被陆军征用了。”
没有理由说不。
男孩们到厨房里拿了几个苹果,穿过日光室,从门廊出去,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夏天似乎已经提前到达,草坪上冒出了细小的野花,像打碎的彩色玻璃。喷泉被清理过了,清澈的水流从鱼嘴的大理石獠牙之间涌出,洒落在闪闪发亮的池水里。
“这边快一些。”亚历克斯把苹果塞到裤袋里,弯腰钻到一丛灌木下面,哈利跟在后面。这堵高耸的灌木坚壁有一个裂口,很可能是有一株枯死了,园丁把它拔掉,却没有种上新的,旁边的植物慢慢盖上了这个缺口。
灌木丛另一边是一块被栅栏围起来的沙地,疏于使用,野草鬼鬼祟祟地从边缘爬了进来。马厩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干草和木屑的气味。隔间大部分都空着,仍然挂着名牌,“煤灰”,“尼基”,“菲比”,“阿波罗”,还有。
“墨丘利。”亚历克斯打开最后一个隔间的门,冲那匹灰白色的马驹微笑,露出一对酒窝。马甩了甩头,拱他的手心,然后低头嗅他的裤袋。亚历克斯把那两个有点干瘪的苹果喂给它,抬头看了哈利一眼,示意他走近一些。
这匹阿拉伯马比他还高,白色皮毛上散落着银灰色斑点。马驹弯下曲线漂亮的脖子,审视着哈利。亚历克斯抓起他的手,轻轻放到墨丘利的鼻子上,温暖的呼吸喷到他手心里,墨丘利抖动了一下耳朵,顶他的手掌。
“他很漂亮。”哈利悄声说,抚摸着小马光滑的皮毛。
“乔治原本答应教我打马球。”亚历克斯把一个帆布包从挂钩上取下来,翻出一把长柄梳,着手梳理马驹浅色的皮毛,“他和爸爸都很喜欢,莱拉也是,那是我姐姐,阿波罗是她的马,菲比是乔治的。”金发男孩用梳子末端指了指外面的沙地,“他们以前在这里练习,我只能看着,因为墨丘利还很小。”
“你哥哥参军了?”
“空军。”亚历克斯点点头,“莱拉在伦敦。”
“在那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亚历克斯把梳子塞回原处,“爸爸从不把这些事告诉我。”
“我爸爸也参军了。”
“在哪里?”
“我不知道。”也许已经死了,他说不出后面这一句。
马打了个响鼻,抖动耳朵。哈利后退了一步。穿堂风吹来了泥土和草茎的气味,一只云雀鸣叫起来,墨丘利的耳朵竖直了。亚历克斯拍了拍马驹覆盖着鬃毛的脖子,重新向哈利露出笑容,“我们带他去散步怎么样?”
——
“我们穿过田野,到达大海。”普鲁登斯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他是这么写的,对吗?是哪一本书?”
“短篇集,先生。”记者回答,“《白罂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穿过田野,到达海边,海不能停止喧闹,男孩们却很沉默。虽然他们还不能理解这个国家的伤痕,却能感到疼痛’。”
“事实上我们并不能‘到达大海’,里弗斯先生,康沃尔的海岸布满了炮塔和配备机枪的瞭望点,沙滩里埋着地雷。我们最远只能到一个拉着铁丝网的小山丘,从那里你时常能看见战斗机起飞,空军基地就在不远处。有些时候,”普鲁登斯停顿了一下,冲窗外被雨幕遮蔽的大海皱起眉,“有些时候你能看见它们坠毁。”
记者伸手摸了摸茶壶,还是暖的。他给普鲁登斯倒了一杯茶。
“然后。”普鲁登斯接着说,完全没有留意到记者的动作,“就在我们发现尸体的那天,德国飞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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