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散了朝,亲自摆驾大理寺,调三司会审的卷宗来看。
陆炎武顶着胸前的窟窿办案,连唯一的亲儿子也搭了进去,沈玥体恤其操劳,交代季贤率都察院代行监管之责。
大理寺外,死在秋狝之乱的官员家属携老带幼,披麻戴孝地静坐于市,陈诉冤情。遗孀状告武扬王草芥人命,未经堂审滥杀无辜,过往行人无不伫立侧目。
沈玥轻车熟路地绕进大理寺,谁也没惊动,径直下了诏狱。
缇骑都散了出去,忙着抄家搜赃,诏狱里血雾凝重,哀嚎阵阵。
沈玥摆了三道小菜,烫了一壶热酒,将蓬头垢面的黎沐拉出来。
沈玥招待他坐下,客气地笑道:“表哥啊,朕有几个问题不明白,特地前来请教。”
黎沐盘腿坐在地上,受过两轮刑审,剩的八个手指已经见了骨,捏不住筷子。
他也没想动这些酒水,只仰头看着:“黎家待陛下不薄,为着放区区工部几个武功卫,陛下就这般待我,是在诛心!诛金玉良缘、天下人的心!”
沈玥和气地笑着附和,还颇为认可地点点头:“是了。朕就是在借题发挥,小题大做。朕若不拿自己人下手,天下人怎知朕新帝亲政三把火的决心?谁让表哥撞到朕的枪口上了呢?送上门的钱不拿,朕傻吗?”
他一连串的反问,直接了当地钉死了黎沐想要翻盘的心。
沈玥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其实原本……朕也不想同表兄之间闹得如此难看,可你们素日里贪些银钱便罢了,为何要将手伸到秋狝里呢?仲父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们以为害死了他,扶我上位,就能得到天大的好处不成?”
黎沐喘息着,狠狠地盯着他:“你想知道什么?中州纵火,内府库和户部的事,我一概不知!”
“朕……若想问那些,今日便该提审舅舅了,说起来也有些羞愧。”
沈玥展开纸扇遮住脸,略带羞赧地说:“朕心悦一人,他却对朕避之唯恐不及。表哥纵横花丛,向来会讨人欢心,故而朕特意前来请教表哥,该如何?”
“你耍我!”黎沐瞪起眼睛,怒目而视。
“朕诚心讨教,表哥怎么能这样讲?”沈玥不以为忤,他歪着头一边在狱审堂文上写着,一边自顾自地说道,“朕上次待他是凶了些,那不也是心疼他嘛,可谁知道他转头就生了朕的气,都不怎么搭理朕了。朕先前被他一晾就是好几年,属实是怕了他了,现在同他连句话都说不上,这可怎么哄才好?
朕有心想送礼给他表示歉意,可朕过往什么都送过,他也都不稀罕,先前朕送他六尺高的大松,不出半个月,硬是被他生生浇水灌死了。朕这份礼,还得送到他心坎上才行。”
沈玥笑着落了笔,将案卷摊开在他的眼前:“朕思来想去,只好前来求助表哥,表哥觉得,朕送半个金玉良缘给他,这诚意可够?”
黎沐阴仄地笑出声,继而仰头大笑。
“说什么金玉良缘,你就是要借刀杀了我们,来昭告天下——你是个大义灭亲,斩断出身商贾的尊贵帝王!你做梦!”
他一改先前怯懦之相,拽着镣铐上前,死死地盯着沈玥:“沈六郎!你坐明堂,披黄袄,受天下人尊崇,也改不了你骨子里流着金玉良缘的血!你知道什么是良缘……就是开花楼的鸨子!你以为自己算是个什么金贵东西!”
“表哥提点的是。”沈玥笑着点头,又在案卷上添了几笔,“六坊红楼转手前,这些年往来的银钱和耳目,也需仔细清账。”
黎沐扭头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子,狠厉道:“太后娘娘在上!你不孝不仁不义,没了黎家相护,你那早死的爹就是你的下场!”
“太后啊。”沈玥敛了笑,轻飘飘地说,“太后娘娘连亲子都可杀,表哥你觉得自己,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沈玥倏地上前一步,抬脚踩在黎沐的断指上。
“至于四大世家么……”
沈玥一个一个地挑着他血肉模糊的手指,挑出个相对完整的指印,按在案卷上。
黎沐大汗淋漓,浑身颤抖着,强忍着不喊痛出声。
“黎姓失鹿,天下共逐之。表哥,朕方才还觉得你有了长进,怎的又天真起来了?做甚么四大家联手逼宫,救你出囹圄的美梦?”
沈玥和气地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朕且留你一双眼睛,表哥可与乃父好生看着——待你成了鹿,在你身上扒皮抽筋啖血食肉的,都是谁。”
阴仄血腥的诏狱里处处透着刺骨的冰寒。
黎沐在那平静的眼神里看到了比死更恐怖的杀意。
沈玥从容地转过身,收拾好桌上的案卷,状似随意地说:“表哥先前好酒好宴的款待过朕多次,朕也并非不念旧情之人,若还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尽管同狱卒说,朕一律满足表哥。毕竟……明日就公审了嘛。”
黎沐瞳孔骤缩:“什么堂审?春审怎么也要过了年后,怎可能如此之快!”
“谁跟表哥说朕要走春审了?”沈玥诧异地看向他,“严冬难过啊……朕总得搜刮几分家底,赈灾给粮,过了个这个年关。”
黎沐惊恐地望着那一桌断头饭,勉强铸起的防线霎时溃不成军。
沈玥笑着冲他点点头:“表哥慢用。朕便先告辞了。”
“六郎!六郎你放了我……”黎沐拽着镣锁,疯狂地上前高声嘶喊,“陛下!我是你亲表哥,我打小带着玩,什么好事情、漂亮姐儿,做哥哥的那一次没有想着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沈玥不为所动,抬手示意缇骑拖他回去。
黎沐一把挣开,急切地说:“哥哥告诉你……内府库这些年私下的交易,哥哥知道的全告诉你!内府库在中州,就是替严黎谢姜四大家洗脏钱买官的!”
“哦!”沈玥恍然大悟。
黎沐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死死揪住他的衣角:“哥去和你舅舅说,给你列出名单,杀了他们!史书里要写你是能识人的好皇帝!你杀做官的,放哥哥一马,啊?”
“松手。莫弄脏了朕的衣袍,朕待会儿还要去见心上人呢。”沈玥嫌弃地扯开自己的衣裳。
他歪着脑袋笑道:“表哥进来的早,还不知道你想咬的那些人,多半都将性命留在了南苑,他们的家里人,此刻就坐在大理寺的外头。待三司出了审议,朕便下令一并锁拿,人犯遗属皆流放至大西洲去砍树造船。”
“朕幼时从沧云关回来的时候,做过一次鹿。”沈玥抽出帕子擦了袍脚的血,随意地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黎沐,“表哥,风水轮流转,该你了。”
黎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
沈玥出了诏狱,站在冷硬的寒风里,凛风明暗交错,搅得局中人如风中黄叶,归处难寻。
沈玥的颓唐只滞留了一瞬。
他长舒一口气,敲了两下自己的额头,回手把黎沐的口供甩给值守的缇骑,吩咐道:“这是人犯的口供,事关外头那些堂官的陈冤和慈安宫的清誉,务必锁好了。”
缇骑应声接过,张超率羽林卫候在外边,护送他上了马车。
诏狱里那股子血腥气萦绕在胸口,沈玥闷头闻着香囊上清冷的松香,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味儿像他,但不是。沈玥遗憾地想。
那人因为大婚的那日,大红的喜袍上熏了这冷松,故而恨死了这个味道,再也没有带过一次熏香。
天高雁影寒。
是困在四方皇城里的他,注定不可拥有的风光。
*
萧亦然身上还带着伤,并未在北营久留,便被袁大将军亲自送了出去,顾忌着他的伤势不宜颠簸,马车不紧不慢地晃回中州时已近日暮。
王府庭院深阔,下人不多,草木零落,萧亦然自行推着轮椅去了书房。他闭门不出的这些时日,兵部的各项公文官务却没有停过,依旧照着往日的官位将各项奏疏送至他的府上。
萧亦然粗略地翻了翻,迟迟没有落笔。
沈玥为着保他兵部尚书的职位和武扬王的封号,已经在朝会上翻了几次脸,同阁臣闹得很僵。大理寺门口那些闹事之人也给朝廷施加了不小的压力,缇骑忙于查案搜证,内阁静观其变,一干政令皆暂未推行。
好在四大家因为首的严家蛰伏不出,黎家被当了出头鸟关进了诏狱,这才暂且没有闹出更大的事端。
萧亦然另起一封空白的奏疏,斟酌着下了笔。
窗外寒风呼啸,吹得树枝哗啦作响,一声断枝清脆地压倒在青石板上。
沈玥做贼似地趴在墙头上,瞧着掉下去的纸扇兀自懊恼,府邸又不是城墙,修得这般高作甚!
他闭着眼跳下去,落地后站起身,垂头丧气地瞧着自己脏兮兮的模样。他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月白的锦袍,这会儿已经脏的瞧不出本色了。
沈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又摸黑去捡落在地上的扇子。
一盏昏黄的灯火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他身前三尺之地。
沈玥“唰”地一下展开纸扇,挡在自己的面前,缓慢地转过身。
萧亦然拎着一盏灯笼,坐在庭院正中间,和他四目相对。
沈玥的脸霎时红得像火。
“仲……仲父。”
萧亦然微微偏头问:“为何不走门?”
又不是他不想!
分明是他被拒之门外,说武扬王概不见客,连他堂堂大雍天子的名头搬出来了都不好使,迫不得已这才出此下策。
沈玥尴尬地咳了一声:“朕……就是来看看仲父,府上似乎……未有守备。”
萧亦然拧眉看着他编瞎话。
他轻轻抬起手上的灯笼,沈玥赶忙上前两步,就要去接。
萧亦然蓦地将手上的灯笼扔至半空。
叮——!
叮!叮!叮!
连排的弩|箭自暗处射出,将半空中的灯笼射成了筛子,灯火熄灭,钉入石板之下寸深有余。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下次记得走门。”
沈玥猝不及防地被惊出一身冷汗。
这弩|箭若是他刚才翻墙的时候射过来,就凭他那稀松平常的武艺,恐怕现在尸身都已经凉透了。
萧亦然补充道:“前门不通,走后门去找姜叔,王府的守备虽然不多,但走门进不来的人,翻墙也是进不来的。”
沈玥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地上的刺猬灯,点点头。
萧亦然看了他一眼,低嘲道:“陛下这是……方才摔着脑袋了?”
沈玥:“……!”
朕甚憋屈!
他怎么就心心念念了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的铁疙瘩!
萧亦然只是顺口打趣他一句,却见他脸色越烧越红,连带着眼眶都红了。
到底是年纪小,脸皮薄,萧亦然只得又转回去,朝他伸出手:“进来罢。外头风大。”
沈玥没碰那根红绳,默默地扯着他的衣袖,放回身前,推着他的轮椅进了书房。
萧亦然:“用过晚膳没有?”
沈玥垂着脑袋摇头。
“铃在那边,自己摇铃喊人。”
沈玥不吭声,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头瞧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裳,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沈玥熟稔地给他脚下的火盆添炭,暖烘烘的热气罩着,这才有种从外头的寒风里定下来的感觉。
萧亦然向来不是很懂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见他不说话,便以为是自己方才给人笑得狠了,小皇帝颜面上过不去,便自行推着轮椅摇铃给他叫了晚膳,将挂在衣架上的常服递过去,让他换上。
沈玥鲜少穿墨色的玄衣,罩在黑袍里脱了几分少年稚气,更显英挺。
……如果他不直愣愣地杵在那儿,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沈玥脸埋在碗里,垂着头扒饭,闷声道:“仲父不必管我,我就在这儿待一会儿,等下就走。”
萧亦然终于迟钝察觉出些许异样,又不能当真给他扔在这儿放任不管,推着轮椅坐到他的身前,问道:“发生了何事?”
“……”沈玥摇摇头,一声不吭。
萧亦然深吸一口气,眉头收紧。
竟然又跟他闹起脾气来了。
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要说:
青山不就朕,朕来就青山~会翻墙的娃儿有人哄!
真·不解风情·摄政王:这是干啥?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