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嘉禾九年,中州四城,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
天光渺然,铺天盖地的暴雨黑沉沉的压着天幕,滚滚而来的大水发出轰鸣的湍流声,一寸一寸地向上蔓延着。
无数的军卒顶在沙包墙前,齐声吆喝着哨子,还有许多人扛着沙包向着河堤疾跑,抗住汹涌的湍流。
水势一刻不停地上涨。
终于在又一个急旋之后,大水漫过了河堤,呼啸着卷走了一面墙似的沙包。
站在沙包墙后的数百名禁军,立刻被汹涌的湍流席卷进洪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河堤被冲开了一个巨大的决口,洪水冲击而至,越过沙墙,扑向后方的城池。
无数人慌乱的惊叫着四下窜逃。
禁军很快动起来了。
数列士兵手挽着手,艰难地淌着水,迎着怒吼的洪流,毅然冲向决口。
大水霎时漫过了士兵的头顶。
人墙被洪水冲击之力推得连连后退!
“顶上!”
又是两队人墙愤然冲过来,齐声怒吼着,死死地钉在地上。
最前排的士兵,瞬息之间,便被激流裹挟着卷进洪水,甚至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事先早有预防,还是堵不住吗?”沈玥目光沉重,大雨透过华盖迎面泼洒在他的脸上,“持朕的令,将北城的禁军全数调来!”
“河堤修得平缓,河道占得又长,穿城而过,单靠沙墙是堵不住的!”张超阴沉着脸,“北城一早便没有人手戍防了,就连皇城的守备也都调来了,现下只剩南城往六坊的交界处还摞了一处沙墙,还有五百人在那里守着。”
人墙堪堪堵死了决口,又一波大水轰鸣着涌过来,越过城门直扑向身后的南城。
南城虽是四城离雍定门最近一城,地势低洼,是大水最先淹没的地方,但这里的百姓确是最后撤离的,哪怕只顶着一片私搭乱建的破屋烂瓦,不到最后一刻,也无人舍得离开。
此刻,单从单从河道分支溢出的水就已没过了大半的房屋,尚未来得及撤离的百姓纷纷爬上低矮的棚顶,对着滔滔大水绝望的哭喊。
“荒唐!”
沈玥被大雨浇得冷了脸,厉声喝道:“谁下得令在六坊堵水?”
“是工部的武功卫。”张超握着刀,“彭尚书说六坊一个楼,能抵南城一个坊,调了工部自己的人手,亲自在那里顶着!”
“扯淡!南城万千百姓的命,还抵不过区区一个花楼吗!”
混乱的红尘和喧嚣的大水淹没了沈玥愤怒的声音。
中州地势本就北高南低,六坊红楼错落在逍遥河的曲水流觞旁,与南城交接,在六坊堵了水,大水往北走不通,只能掉头往南回灌,令本就遭逢灭顶之灾的南城雪上加霜!
“尚书大人肯如此卖力,定是姜家许了他干股分红这样一本万利的好营生。好。这国难财发得当真是好极了!”
沈玥面上冷笑着,眼底涌现出冰冷的杀意:“放焰火令给张之敬,摘了他的乌纱帽,撤了那里的沙墙,让水往北泄洪!若敢阻拦,便当场摘了他的人头!”
赤红的焰火杀气腾腾的炸裂了雨幕。
不多时,逍遥河下游六坊的沙墙通开了,南城的水位肉眼可见的降了几分。
趁这片刻功夫,不少人从屋顶上下来,蹚着水仓皇北逃。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从堤坝上传来。
一记猛浪打过来,狠狠地轰在无数人拿性命堪堪堆起来的沙墙上,决口再次崩塌!
禁军首当其冲,被大水卷走无数,人力捉襟见肘,一时间谁也顾不上驰援。
洪水漫过人墙,滚滚大水无情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雍定门终于定不住大雍的京都,在滔天大水前簌簌颤抖,逍遥河的水位霎时拔高数尺,朝着身后的街巷席卷而去。
中州四城,转瞬之间便被吞没一城。
洪水顺着逍遥河道呼啸着一路向北,出城的、尚在城内的,站在房顶避水的百姓,还是大着胆子下到路上往北逃的众人……都没能逃得掉大水席卷。
体力不及的老弱一旦在水里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被水流卷走。
滔天的巨浪就像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无数生民的血肉吞没其中。
“陛下——!”王全踉踉跄跄地擎着伞跑过来,带着哭腔嘶吼着,“陛下!堵不住了!大水眼看着就要漫上来了,陛下移驾吧!”
沈玥沉重地闭上眼睛。
人力在天灾面前,弱小的不堪一击。
天地不仁!
他凛然睁开双眼,抹掉脸上的雨水。
“朕乃天子!当誓与中州共存亡!”
天子仪仗动了。
沈玥走下城墙,毅然踏进没过脖颈的大水,艰难地朝着上游决口处走去。
雍定门前乱成一团。
哭喊声,呼号声,声声不绝。
仿佛踩进了人间炼狱。
“陛下!”张超眼疾手快地扯过一条麻绳,捆在自己身上,护在沈玥的身前,“末将护送陛下离开!”
“朕不走!朕尚有亲兵侍卫二百人,一同下到决口前堵一次!”沈玥一把扯过绳索的另一端,毅然缠在了自己的腰间,打了个死结,不容置喙道,“今日要么就是玉石俱焚,要么就让洪水从朕的头上趟回去!”
“大雍百年,还不到国运灭绝之时!”
他头也不回地率先冲进了茫茫大水。
禁军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身影。
他蹚水冲出去的这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众人的心中流转了一遍。
皇城二十六卫统管中州城防,多半都是承蒙荫庇的子弟,不是所有人都能面对生死绝境,眼见着同伴被呼啸的洪水卷走,连个全尸都没有的情形之下,还能竖着一腔铁骨忠胆,尤其身后的人都在惊慌地尖叫着奔袭逃生。
谁不想活?
凭什么那些个膏满肠肥的达官贵人都能逃?
凭什么他们这些拿着区区三钱月银的小兵,却要挺在这儿送死?
水浪迅疾,眼看着沙墙人防已然是堵不住了,与其在这当先锋白白葬送了自个儿,倒不如趁早撒手逃命。横竖大水淹了中州,就算是朝廷要秋后算账,那也得等秋后还有中州朝廷在。
但沈玥冲出去的这一刻,所有人都傻了眼。
谁也没想到,他们素日里唯唯诺诺,被阎罗血煞压得出不了头的小陛下,在危机之时,竟能拿得出这样的血性。
匍一迈下城墙,沈玥只觉得胸口一滞,大水瞬间从脖颈漫过了口鼻,继而冰冷地淹没了他的眉眼,寸步难行。
他奋力压下身上的绳索,浮上水面,吃力地仰起头,在浑浊的泥水上喘息着。
短短的几步路,他仿佛走了一生这样久,被大水冲撞得看不到尽头。
人若气息不足的时间过长,在最初肺腔炸裂的痛感过后,眼前便会出现明亮的光,那些冰冷的和绝望的……漫天的大水,濒死的恐惧都会被这温暖的光辉驱散。
沈玥看着萧亦然的身影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带着温柔的笑意,朝他伸出手。
“朕能守住中州。”沈玥对着光影里的萧亦然坚定地说,“我定会撑到仲父攻成而返。”
他狠狠地一咬舌尖,光华霎时消散,窒息的痛苦瞬间再次将他淹没。
沈玥咬紧牙关,顶着泼洒的暴雨和大水,艰难地龃龉前行。
所有的犹豫、动荡、恐惧、生死,都在这一刻被抛诸脑后,在滚滚洪水中化作了虚无。
管他什么时候死,就连他们的陛下都不畏死!
张超目光一凛。
“拼了!”他一手拖拽着一个沙包,稳住了身形,另一只手紧紧拉住陛下身上的绳索,迈开大步跟了上去,“跟着陛下走!”
所有的亲卫和禁军一齐动了。
众人齐齐喊着口号,手挽着手,在浪潮似的洪水中迈开整齐划一的步伐,逆着水流而上。
这一刻,所有人被一根粗麻绳连成了一片坚不可摧的人盾,无人顾忌身份地位,无论是禁军卫长还是普通士卒,皆并肩而行,怒吼着冲向沙墙上的决口。
“不退——!”
高呼的军号像一柄劈天斩地的利刃,压过瓢泼的暴雨,盖过喧嚣的洪流,遮住百姓的哭喊,以视死如归的悲壮生生在浩瀚红尘前竖起了一道人墙。
不知是哪个百姓最先停住了逃命的步伐,紧跟着冲在兵卒身后,继而所有人都一齐调头。
在天灾面前卑如蝼蚁的生民,奋不顾身的冲向决口。
一批人被冲走,立刻又有无数个人跳下去。
湍急的洪流持续了一日一夜,其间数次漫过堤口,又被齐心协力地堵了回去。
这一座城,生死攸关之际,所有人手挽着手,跟随着他们的陛下,前仆后继,齐声高喊着同样的口号,迎着滔滔洪水,无人退后半步。
吾以血肉铸长城。
誓与中州共存亡。
其声悲兮。
其行壮哉!
呼声穿透了云层,在天空之上回荡。
冥冥之中,仿佛苍天听到了众生的祈祷。
大水终在众人力竭之时,声浪渐消。
洪汛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