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张之敬前来回禀。
王府晌午才开,他在门房处喝了一肚子茶,才被放进萧亦然的主屋。
惦记着萧亦然身边无人知晓他的蚀骨之毒,没有得手的人伺候,沈玥便送来了小太监平安。
府上的粗使侍卫因他年纪小,又是漠北卫所出身,对他颇为照顾,出力的粗活向来不使唤他做,他便日日守在萧亦然的屋里。
张之敬在小平安这里又喝了几碗茶,里头这才喊了人进来。
屋里燃了三四个炭盆,烧得旺,热得像个焖炉。
萧亦然半靠在床上,手臂和后背都扎满了银针,老姜头正着手处理他的肩伤。
他面白如纸,精神恹恹,但好在最惊险的关口已经算是撑过去了。
“张统领久等了。”萧亦然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
张之敬刚进来,就已经被这屋子里的热气燥出了一身的汗。
他垂手坐在床前,静静地候着老姜头给换药。
“长话短说。”老姜头绑好纱布,叮嘱道,“老汉就在这盯着,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先喝了药睡下,不许亲力亲为。”
“好。有劳姜叔了。”萧亦然笑着应下。
张之敬这才上前一步,拱手道:“王爷。既然姜医官令属下长话短说,那属下便直言了。先前严子瑜交投名状漏了行藏,狼牙便顺着他的行踪,以求借此能追到同他合谋,隐匿在南苑朝臣里的那个人。
追了这些时日,还真追到了一个中间传讯的线人。”
张之敬简短地交代了追踪的线人。
他借沈玥的法子,在严子瑜出入的行程范围之内,调出该坊的记档,一妇人承报自家男人在秋狝时出城,一直不曾归家。此人跛了一条腿,而当时南苑巡防的记载中,也曾记过一名自称海户的跛脚之人,在猎场外滞留。
他解释自己行动不便,且未入场便被驱逐,故而只记档而不曾上报。
次日,大围猎内变故陡生,萧亦然被纵熊重伤。
区区一个平民离家未归,并未引起官方的注意。
张之敬情报谍讯出身,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南苑与中州一直都是单线联系,南苑向外递交讯息是通过往来的奏疏,那中州里又是如何朝重重封锁的南苑内递信的?
他们恰恰是抓住了漠北军守备不伤平民这一点,南海子湖泊水域众多,趁着天黑,顺着水流往场内流进点什么,再容易不过。
张之敬立刻带着几名狼牙赶往这个线人的家里,四下搜了一圈,南城的破落户,屋顶还是别家搭过来的棚子,间出来的一间小屋,没有窗子,不见阳光,一家四口的吃住都在这逼仄的穷阎漏屋里。
妇人带着儿女无处可避,只能将女儿的脸捂在自己怀里。
张之敬招呼了众人一声,收了刀蹲在妇人的脚边,清了清嗓子,尽量平和地问:“你家男人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任何东西。”
妇人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摸出一两磨得发亮的银锭。
张之敬:“他就留给你一两银子,就走了?”
妇人点点头:“他往常在海子桥抗大包的,没有犯过什么事情的。”
“他从前去过南海子没有?”
“去过的。我们从前是海户,后头赶上了官府征地,才来了中州。”
张之敬眼眸微眯,神情严肃道:“朝廷要征海户的地,每家每户都偿了银子的,你们怎么连个新屋都买不起,就住这儿?”
妇人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摆手,那女孩儿憋了许久,借机从她娘亲怀里钻出来,大声说:“哪个给银钱了?还给爹爹的腿打伤了!每日下工回来都疼的要命!”
“阿囡莫要乱讲!”妇人拍了一把女孩儿的头,赔笑道,“都是官老爷的事,我们哪里晓得有什么偿银,不杀了脑袋就是偿银嘞。”
自沈玥登基后,萧亦然重开秋狝,朝廷绝没有哪个宗亲朝臣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征海户,想来这家人是被乡绅霸占了田产,又不敢声张罢了。
张之敬令弟兄们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放在妇人的脚下。
“莫等你男人了,带着孩子回娘家,讨个好生活罢。他回不来了。”
说罢,张之敬带着一干人出了低矮的破屋。
走到街尾处,身后才传来一声悲恸的哀嚎。
只是一声。
很快便被嘈杂的叫卖、喝骂、泼水油烟的声音盖过,没入泥尘。
……
“严子瑜只用了一两银子,便收买了这个线人的性命,做这一去不复返的营生?”萧亦然问。
张之敬点头:“是。贫苦人家,一两银可买二石米,吃一年有余。不算少,也不至招人口舌是非。”
一两银钱而已。
在越风楼甚至买不到一杯迎春酿,落到百姓身上,就是难以逾越的重压。
萧亦然要开口,肩头突然涌上一阵钻心的痛。
他一时说不出话,不得已冲张之敬摆了摆手,闭眼缓过这一阵剧痛。
“王爷的伤……”
张之敬担忧地看着他惨淡的面色,透明得没有半点气血感,整个人像是比外头三九的冰雪还要寒凉,却又识趣地低下头,没再多问。
方才门房没有放他进来,想必就是在料理萧亦然的伤情。
他现下虽然已经退出朝堂,但毕竟掌政多年结怨无数,何况前几日秋狝才肃清了一大批贪渎官员,朝野上下想要借机趁他病、要他命的大有人在。
没人记得,九州赞颂,天下欢歌的嘉禾新政,是从他蹚出的血水里,生出的新芽。
张之敬撂下先前的话头,挑了些时兴的好事同他说道:“王爷这几日闭门不出,外头都在夸咱们小陛下的新政。
若没有新政这一条规矩,咱们这些乡野人,还真不知道宫廷里的贵人那些个上好的绫罗绸缎,织出来竟然就只穿一次,洗也不洗便扔了。
要是我家婆姨能有这么件好衣裳穿,洗洗补补,怕是十年后,等到我家闺女出嫁,她还能穿出去张罗亲家!”
“这事儿老汉也听说了。”
老姜头上前给萧亦然顺着气,“不光是衣裳,听说那些个擦身的帕子、鞋袜也都只用一回。
高祖爷当年开国立天下的时候,都没有享过这样大的福,这帮孙子倒是跟着作践上了。
皇城里头那得有多少贵人,一天得扔多少东西……先前瞧着小陛下,也没有这么多的讲究呢!”
张之敬:“也就是永贞朝时起的头,内廷供应的丝绸锦缎、珍玩玉石都是金玉良缘的东西,走的又都是内府库的账,自然是用的越废,银钱就越多。听说有不少百姓,还去了太后住的京郊行宫处闹事。”
萧亦然趴在榻上,从肩上到胸腔内腑仿佛烧着了一般灼烫,他忍着痛缓慢匀长地呼吸着。
半晌,方才缓过这一口气来,咽下喉中的腥甜。
萧亦然接过老姜头递来的热茶,低声道:“即便太后迁宫京郊,那也是陛下的生母。
眼下这个关口,不要闹出乱子,掣陛下的肘。
叫五军都督府的人,多调几队人马在行宫内外巡防。”
“是。”张之敬俯身应下。
萧亦然浅浅地啜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继续说道:“张统领掌着中州的谍讯,朝野民间便替陛下多盯着些。
一旦有人将金玉良缘的罪过,推到陛下的头上,借机阻挠新政……便很难再施行下去。”
毒发整夜,他脑海里还混沌着,勉强顺着思路往下,继续揣测着世家能使的那些龌龊手段,一时出了神,捏在手里的茶盏便没有端稳,冷不防撒了一身。
老姜头单手不灵便,张之敬赶忙上前拿巾帕给他收拾。
小平安听到里间的动静,也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到底是内廷出来的人,手脚利落,很快换了被打湿的被褥,抱出去换洗了。
老姜头面色不善地敲了他一指头:“昨夜险些做了真阎罗,今日才刚醒便又开始耗心血、瞎操心,有几条命够你这样折腾的?多大的人了,还不懂惜福养身!”
“姜叔教训的是,知道错了。”
萧亦然冲他笑了笑,态度诚恳:“我这两日都好生将养着,望日宫宴前,能不能放我出一趟门?”
老姜头愣了愣,抄起胸前的酒壶呷了一大口,瞪大了昏黄的老眼瞧着他。
“三娃儿……莫不是你鬼门关转一圈,叫什么附体了罢。怎的突然就转了性?”
先前关起门来叫他静养的时候,那是千难万难,说不听也劝不动,各种千方百计、招式百出地脱身出府,事急从权时,甚至连小皇帝都能说敲晕就敲晕。
——怎的这次还能与他好生商量了?
难道当真是……死门走一遭,知道惜命了?
萧亦然忍着肩上的疼,缓缓举起右手,看着掌心里那块被银枪烙出的伤疤。
雪夜钟伦的那一问,也戳进了他的心头里,他确在心灰意冷之时萌生了思退之意。
英雄枯骨无人问,却叫虎狼占河山。
天下皆苦,不止苦兵卒。
世家当道,总要有人拿命填出一条路来以待后人。
而今良道未开,九州未定,他还远没有到可以就此撤手,将大雍脊梁都压在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肩头的时候。
“陛下亲政大宴前……总要与同严子瑜亲自谈一谈,他这一两银钱买下的讯息,究竟走向了朝中的何人。”
萧亦然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窗外的茫茫清白,前路渺然。
层冰积雪之下藏污纳垢,若不即时清扫,只怕沈玥初现峥嵘的新政,路不会好走。
*
南城,永安巷。
中州里地势北高南低,城南低洼故为勋贵所不喜,所居者多是贩夫走卒。街渠未覆砖石,暴雪堵塞了沟渠,粪土污秽都冲到了路上,恶臭泥泞,行人无不掩鼻疾行。
一少公子着藏青圆领衫,头戴方巾,虽衣着如庶民一般无二,然眉如冠玉、芝兰玉树,坐轮椅行于土路闹市而不掩其光华。
“中州城,城摞城,城下摞着中州城。”路边不知从何处冒出一群小孩,被他罕见的芋沿的兔两轮车吸引,一路唱着童谣跟着他的两轮车奔跑,吹的手里的竹风车呼呼作响。
行至拐角,公子停下轮椅,略微偏头丢给仆从一个眼神。
身后的两人利落地抽出身后的唐刀,刀不出鞘,径直朝着这群孩童走去。
少公子头也不回地拐进了深巷,屋门处早有人在等候,将他抬上二层高楼,屏风后一老者正临窗点茶。
“子瑜,何必同几个野孩子一般计较,失了体面。”
严子瑜低下头,拱手施礼道:“侄儿只想着不能露了行藏,被人察觉,这才唬了他们一下,不成想还是扰了三叔清净。”
严卿丘不说话,垂着头倒了洗茶水。
严子瑜见状顺势收了话茬,上前拿起一旁的香锤,将那一盏香灰细细地捋平点燃。
饮茶品香过后,严卿丘抬头方才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问:“联系上内阁里那个人了?”
严子瑜再度施礼道:“飞书已经放出去了,还不曾收到回信。”
严卿丘冷哼一声,怒道:“这就是你父亲留下的好线人!搭进去了军粮这样好的掣肘不说,一百七十二处通讯之所,几代人的经营,毁于一旦!
没取得了武扬王的性命不说,反倒叫他杀了我们朝中的臂膀,就连往日同内府库的干系都暴露得一干二净!
搬起石头砸死了自己,待传回金陵去,看你如何同本家交代!”
严子瑜垂头不语,面上恭谨如常。
阴谋弄权,有赢就有输。
赢了,他成功取代严二那个废物上位。
输了,有严卿丘这样的叔字辈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交代。
严子瑜低眉敛目,静静地听着他撒火,重新冲起一杯新茶,恭敬地搁到严卿丘的身前,不疾不徐地说道:“三叔莫急。此次好歹拉下了武扬王的摄政之权,倒也并非一无所获。
侄儿今日来找三叔,便是要说此事。”
严卿丘冷哼一声:“只要北营的五万铁甲还姓萧,莫说他萧三只不过是出了内阁,就算贬为了庶民又怎样?”
“三叔说的是……”
严卿丘摆摆手,颇有些不耐道:“行了。别卖关子!庶出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严子瑜娓娓道来:“三叔可知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的新政?
新政令宫中贵人着旧衣,不可穿一日便弃,巾子浴帕等一应织物皆不可只用一次便废。
单这一项,便裁撤下了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等一干内廷顶尖绣娘约两千人,织机一千八百余架。”
严卿丘微微眯起眼睛,在心中飞速的盘算着。
尚宫局的绣娘,顶尖的工艺,若能收下这一批人送至天下粮仓的织造坊,一年的收益可达银百万两。
有这一笔巨资兜底,便不愁如何跟金陵交代先前的失策。
他面上阴沉不显,淡淡地问道:“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小皇帝背后还有金玉良缘等着接手,今年的粮已经交了,我们手上的筹码……可不多。”
严子瑜不慌不忙地俯下身,笃定道:“三叔,粮食年年产,岁贡年年交,靠金玉良缘家的胭脂水粉喂不饱漠北的兵。若三叔放心的话,不妨放侄儿去探一探小皇帝的底。”
“阎罗血煞在围场吃了那样大的亏,正满城搜捕我等的行踪,你贸然出头,就不怕……?”
严卿丘曲起两根手指,重重地弹在他的髌骨上。
严子瑜腿上的旧伤吃痛,霎时冒出一身冷汗。
他强撑着笑道:“先前侄儿试过那萧三,他还需要中州严家有个门面撑着,才好同金陵周旋,必不会要侄儿的性命。”
他既不惜死,严卿丘也没有再拦,只是随意地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自行去做。
严子瑜恭敬地行了跪礼退下,行至门口处,一旁的侍女跪在地上要替他穿鞋,他声音温和地阻止道:“莫脏了姑娘的玉手。”
随即俯身穿上鞋,坐上轮椅,抽身而去。
老者看着他的背影,招手命侍女进来:“这香炉和茶盏都拿出去碎了,将他踩过的路都撒水焚香,莫要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污了我的眼。”
侍女不知这话他是说的自己还是那方才出去的严子瑜,捧了那价值千金的茶盏和香炉,低着头退出了门。
严卿丘听着门后传来清脆的金石碎裂之声,布满褶皱的脸方才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
严子瑜出门躬身上了马车,赶车的侍从未走来路。
出了南城后,七扭八拐地绕进了一旁不起眼的小巷。
另一辆马车停在巷尾,两车并行。
严子瑜凑过去,低声道:“绣女的生意,已经谈妥了,利字当头,天下粮仓自然没有半个不字。”
“严公子火烧了中州所有的通讯之所,还能如此之快的做下决定吗?”另一架马车之中,冰冷的声音透过车帘,落在遥遥白雪上。
“子瑜自然有自己的门道。”严子瑜温和地笑了笑,一带而过。
若暴露了严卿丘的存在,他便没有任何能与萧亦然直接摊牌的本钱。
能左右金陵的态度,与朝廷谈下这桩生意的,显然不会是他一个庶出的傀儡公子。
“一两银钱的门道?”
萧亦然缓缓撩开车帘,眼神半隐在阴影下,不动声色地扎在严子瑜身上。
严子瑜迎面对上他涌动的杀气,不惧不畏地反问:“王爷在同子瑜打什么哑谜吗?”
……
萧亦然审视片刻。
严子瑜面带笑意,温和从容,眼神也真挚地不似作伪。
萧亦然道:“望日月圆,是良辰吉日,宜大庆。内廷司在太和殿贺陛下亲政,办龙门烧尾宴。本王便予你一席之地,去同陛下亲自谈这百万两银的富贵。”
严子瑜笑意不变,眼神却倏地亮了。
他筹谋至今,底牌频出,终于在这一场交易中落到了实处。
阎罗血煞又如何?
时势大争,诸方动荡。
同样的出身,庶子萧三得以封王摄政,他何以不能掌区区一个天下粮仓?
严子瑜:“多谢王爷成全。”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
车辆交错而过,驶过穷巷,朝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缓步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两章分别是小皇帝和摄政王的情绪拐点,趁着本章没有断在情绪这里,让我冒个头说一下!
我在【vb@九月谷雨初晴天】放了小皇帝和摄政王的非官方喵喵版手办照片~欢迎去康康~
我每天就是对着这俩萌货写江山社稷、打生打死的2333~萌我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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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学会抽奖了,先抽1000个币试试水,OK的话以后多抽~文风正剧,BUT作者很欢脱,虽然人不多,但希望大家都追更开心,看得快落!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