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学子跪长街——这是一个超出所有人预期的结果。
姜淼做东,谢嘉澍与黎仲仁作陪,与南直隶浙直总督赵汝文,江北督抚高世之正饮宴高台,弹冠相庆,听闻消息后皆是心中大惊。
琼华宴历来是拿捏九州学子的利器,若小皇帝不犯糊涂,热血上头非要赶着下这激进国策,世家甚至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这样好的理由行攻讦之举。
区区一个进士的呈文,背后一个才初握政权的小皇帝,即便朝廷派出武扬王这样的悍将,上清下浊是千古实训,再清明的政策落到九州地方,只要铁甲军一撤,他们仍有无数种法子让他施行不下去。
悠悠众口能蚀万民之心,世家和督抚已然做好了隔岸观火,看着学子们因无法入仕而闹得无法收场的准备。
谁成想,学子之争不仅没有如期斩向清田国策,反而彻底将以琼华宴相要挟的世家打成了骑虎难下的跳梁小丑。
一击失手,此时无人再有心情细品这六坊红楼的琼浆玉露,匆匆散席。
众人走下高楼,羽林卫统领张超已恭候多时。
多事之秋,羽林卫率队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夜,将迎来送往的姑娘们都赶去了后院,三五成群坐在空荡荡的大堂中,翘着二郎腿歇脚。
张超挑着桌上的干豆腐,正喝得尽兴。
他举起酒壶遥遥冲几人一笑:“几位大人,今夜外头学生们闹得凶,在下奉圣旨,特意前来护几位大人平安。”
他话说的客套,手下里里外外将门堵得死,倒不如说是封禁更贴切些。
在外呼风唤雨的封疆大吏和世家家主,猝不及防地被堵在六坊红楼之中,自然是不肯服软。一个个争吵地面红耳赤,砸了半个大厅,甚至险些拿脖子去撞禁军的长刀。
张超油盐不进,只管守死了门,没有上封的指令,一个也出不去今夜的大门。
*
此时,中州的形势正一息一变。
沈玥来不及去想学子请愿之举是利是弊,便迅速赶在诸方之前做出了反应。
城门关闭、坊市宵禁是惯例,五军都督府派人团团围住北城坊严黎谢姜四家府邸,中州城外北营的铁甲军迅速出动,把持住琅琊、河北入中州的官道。
将所有变数全部控在掌心后,沈玥才重新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深夜,下旨召集阁员入宫召开御前会议。
今夜注定无眠,几乎所有正三品以上的京官都未曾入睡,身着官袍朝服枕戈待旦,传旨宫人刚一进门,便立时随着车驾一道出发。
在众人赶着风雪进宫时,更早来到太和殿的,却是元辅杜明棠。
军政安排妥当之后,沈玥方能呼出一口气,按着额尖的冷汗,无奈地看向下方端坐着的内阁首辅。
国子监那位他时常醉醺醺的好师兄,素日里最敬重的便是这位杜阁老,没道理这样大的事情,招呼都不与他打一声。但直到人跪在了大雍门外,宫里才收到了消息。
——毫无疑问,这是杜明棠故意为之。
杜明棠捋须道:“关口上要紧的事既然都被陛下安排妥当了,那老臣便卖个好,遣内廷熬些姜汤,给学生们送去。”
沈玥点头允准:“外头风大雪疾,朕已派人前去大雍门外劝返了。幸有元辅兜底,琼华宴这步棋,朕才没有走至绝境。”
虽说心中焦灼于形势,忧虑他的擅自而为、知情不报,但沈玥素来为君宽厚,鲜少因政见不同而诘难臣下,待这位肱骨老臣更是一贯尊敬有加。
他体谅杜明棠的忠心,心中的不满并不表露半分,只是起身望着殿外风雪,思忖着对策。
为君者不露苛责之心,但忠臣视其君重于己,为臣者却不能不揣摩圣意。
杜明棠身为扶着凳子站起身,问道:“陛下是否以为,今夜的学子请愿,是火上浇油的激进之举?”
“……是这样。”沈玥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难掩心中焦虑。
杜明棠既然开了口,他便如实道:“原本朕已做好准备,朝廷担些不开琼华宴的口舌之争便罢了,等到待到清田一起,功过相抵,这些纷扰自然也就过去了。
但今夜,国子监率三千监生这一跪,学子请愿、民心沸腾之下,势必会令世家的这把火,烧向完全不可控的方向。
平原走马,易放难收,中州处处受制于人,朕只怕更难过的关口还在后头。”
……
殿中一时沉寂。
“朕并没有怪罪元辅的意思。”
沈玥见他久久未有言语,回过头歉意地笑了笑:“朕知道,学生们忧国忧民,宁可献祭仕途功名也要为生民而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无论今夜之举会导致如何严重的后果,朕身为九州君父,都会一力替他们担着。”
杜明棠撑着座,将圣意一字不漏听得清楚。
为官者,从道不从君。清田国策事大,武扬王南下又端出了百年九州一朝光复的架势,无论庄学海怎样说,他手里握着偌大一个朝廷,要打,便只能打万全之战。
三千学子请愿事发突然,沈玥在先前未有准备,却能在瞬息之间春风化雨,安抚弹压一样不落。可见他并非是没有考量的一时热血,对清田这颗巨石落水后,所能激起的任何一丝波荡心中皆有忖度。
帝王业,开良道,庇太平,佑万民。
沈玥虽年少,但坐在这个位置上,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杜明棠捋着长苒,谆谆谏道:“陛下治事需通观全局,不可执一而论。捏住天时、地利,至多只能收中州一隅,唯有人心所向,方能令九州归一。清田需人、需计,为何名声一道反被陛下所弃?
真要长久对峙起来,民心是重中之重,学生能闹一次便能闹百次千次。今日可以因一己仕途反朝廷的国策,明日便可以公然对抗朝廷!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纵容民言祸乱便如大堤决口,洪水涛涛!”
沈玥蓦地捏紧了手指,心中震动。
三朝元老,二十载首辅掌权,杜明棠言语之泾渭,如醍醐灌顶。
沈玥回过身上前,搀住杜明棠的双臂,诚挚道:“元辅所言甚是。朕明白了。”
杜明棠握住他的手,缓缓坐下,扶着椅背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朝廷既然推出清田,要将世家连根拔起,则必然此事不能善了。武扬王带兵南下,势必要动武收田,前有严家以粮为刀,未来则必有世家以民为盾。
若在今夜堵不住学生的口子,将来南方战事一起、生灵涂炭,陛下便是千秋罪人。届时莫说九州不反,即便陛下想要回转,再诉清田利弊,也是通天之难!”
论语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国策落地,未见收成之前,好坏全凭民间一张嘴,百姓鲜难冲破层层信息的桎梏,通晓国策的利弊。
萧亦然的铁甲军可以杀世家,但不能杀庶民,若清田的口碑从一开始就坏了,世家势必会煽动百姓,以庶民之身阻碍国策施行。
届时,若有人在田垄间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莫说清田,他这个皇帝也不必做了!
沈玥手心出了一层冰冷的薄汗。
经杜明棠这一提点,他方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中州的朝堂之争,只要萧亦然肯让步,为他震慑世家放来为质的那几个傀儡,晓以利益,使计筹谋,总能在不撼动世家根本的地方逼迫其做出退让。
久而久之,他便理所当然地用这种权谋之争的思路去推演九州大势。
但如今形势变了,他与世家已到了狭路相逢,你死我活的地步。
生死之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沈玥恭谨道:“元辅所言有理,是朕失虑,贪小利而险失大干系。”
听人劝,肯纳忠义诤言是他身在上位,最难能可贵的优点之一。
杜明棠欣慰颔首,继续说道:“今夜学子请愿虽激进了些,但一则能为陛下占尽舆论之争的上峰,二则……趁其不备,先下一城,世家仓惶之下必要掀底以对。
朝廷已有十年不曾与其正面交锋,若不于小战之前试探底细,则大战起时必然措手不及。哀兵必胜,现下民怨沸腾,便是陛下的先机。”
……
在殿外候之已久的六部尚书应召躬身入殿,行过大礼。
礼部尚书李元仁率先道:“陛下,今夜风雪如晦,学子不事生产多体弱难捱,未免有人跪出什么病状,臣已命国子监祭酒劝返学子,并请禁军于宵禁中护送其回监舍。”
“嗯。”沈玥应声允准,“今日学子请愿所做之文章,令翰林院挑些文采斐然的,连夜印了,赶送九州。为民奏谏书,当广而告之。”
户部修亚新复议:“户部已取了往年存档,估算清田所需人数。还请国子监清点南下人员名册,赶随铁甲军一并入江浙两地。”
杜明棠道:“还不急,且在中州再闹腾几日再走,江浙是要打仗的,人去早了反而掣武扬王的肘。”
说到武扬王,李元仁福灵心至,蓦地想起一桩前事。
他为官中庸保守,忍了忍将话咽了回去。
可他思及自己家那个上届琼华宴被发配漠北,这届又不起宴的好儿子……
若朝廷当真对未能入仕的学子没有官位增补,等上三年再三年,他那儿子再入仕怕是都要年过三旬了。
李元仁狠了狠心,拱手道:“臣有一事,然臣之独子也在今科应试之中,臣本该避嫌不言。但臣思及万千学生前程,为今夜之热血所感,臣恳请陛下允准。”
沈玥道:“箭在弦上,李大人不必顾忌你的儿子,有什么话便直说,朕与元辅自会考量。”
“是。”
李元仁心一横,直言道:“先前武扬王于秋狝所杀贪腐官员,因年前政权交割、诸事繁杂,一直未曾增补。而今琼华宴不开,九州暂不录官,今科学子体恤陛下圣德,一心为君。
臣奏请内阁着吏部、礼部一道考量增补缺位官员事宜。”
沈玥先是一愣,而后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果然三代单传独子之力甚大,他怎么也没想到,从去年秋狝之后,顶着朝廷诸方压力埋下来的这颗棋子,第一个将其翻开的——竟是这个历来政见平庸的礼部尚书。
沈玥微微一笑,将球踢给了掌吏部的首辅:“阁老意下如何?”
先前杜明棠为着此事,同他闹了不止一回,现下知晓了他算计几何,杜明棠没什么好气地说:“一切听凭陛下圣裁。”
沈玥笑道:“好。便着内阁商议个录用方略,请通政使司拟旨。”
众人有备而来,解了大半的后续之事,负伤在身未能面圣的陆炎武匆匆入宫,自殿外递上奏疏一封,言之切切,务必请皇帝立刻阅览。
沈玥接过奏疏,这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内容较之先前杜明棠一棒子敲醒的震动更甚。
他强忍住脑海里尖锐的嗡鸣声,镇定道:“刑部奏有一处戍防漏洞,先前军制铁甲流失数量虽已尽数追缴,但恐有仿制铁甲仍在外流传。
即刻传令四城宵禁守卫,今夜铁甲军驻守城外,不曾入城,见之当即就地格杀。”
*
夜色笼罩下的中州六坊,簌簌雪落铺天盖地。
姜淼靠在火炉旁,捏着无论如何也暖不过来的手指,渐渐从火舌之中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九艘龙舟、姜帆南下,铁马冰河不惜与他们刀刃相向,而今局势愈发紧张,谢嘉澍甚至早已送走了中州亲眷,又为何会对她突然示好?
若非他一早定下了在她名下的红楼之中设宴款待,她原本早已置身事外,而不是一道被封禁在此。
这绝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四城封禁,首禁便是位于北城的四大家宅邸。
这一坊都历来是管控的重中之重,当年萧亦然将四大世家家主困于中州一隅,将其府邸就辟在了坊门附近,并在其周围设了不少高台望楼,一旦府里有个风吹草动,四野皆知。
较之中州二十六卫,铁甲军素来是战力更高一等的存在。这些年,每逢中州遭遇大变,铁甲军便会入城取代二十六卫行戍卫之职,已是不成文的惯例。
今夜三千学子闹出的阵仗倒也算得上不小的争端,故而铁甲军接替戍卫此处的金吾卫之时,谁也不曾怀疑过什么。
直到——大理寺的缇骑夤夜来报,宫中的急递随后传来,两道示警连发,被替换而返的金吾卫当下浑身寒冷,迅速回身入坊。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此时,那一批伪制的铁甲军早已消失的毫无踪迹。
……
琼华宴,起大乱。
萧亦然的预估再一次精准地切中时局的变化。
太学监生力谏清田的热随风波南下,嘉禾帝在朝堂之上顶着诸方压力重开殿试,任贤选能。
沈玥这一投桃报李之举,令天下读书人看到了皇权复兴的希望,九州八方的学子渐渐汇聚起洪流之势,向世家席卷而来。
众人顺势翻出秋狝封城,世家裹挟朝廷的种种恶举,群情激奋,罄竹难书,彻底将这一风波推至浪尖。
十年前,世家左右储君继位而叛国,以至天门兵败,此后外敌难驭,疆土难安。
这一把大火燃起后,众人方才在滚烫的余烬中惊觉,武扬王铁血摄政的这十年间,世家当初斩天门的利刃,一直未曾收鞘,且高悬九州十年之久。
这些年,正是那位万人唾弃、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血煞一力护着幼主,顶着诸方苛责,力抗世家刀刃,不至危及九州。
民间人人骂阎罗的风向,在这个多风雨的春三月,骤然转变了。
……
这一场风波确如杜明棠设想的那样烧起来了,舆论的洪流如期将矛头指向了世家。
三日后,沈玥终于焦头烂额地从中州这堆烂摊子里拔出一份心思来,勉力分给他那位惹事从不嫌大的好仲父,密信下了江南。
此时,萧亦然已脱离了无休止的围追堵截,正带着随身的几人,在江北的水师大营里打尖儿。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来晚了~刚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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