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降雨将官道扫的一片泥泞,马蹄深陷,本不是适合赶路的天气,行路之人寥寥无几。西方残阳落日之时,已然摘了铁马冰河的驿站迎来了一队高头大马的骑队。
萧亦然翻身下马,随手丢了两块银锭下来,用的是江北通州的牌子,叫了桌饭和喂马的干料。
众人昼夜兼程地跑了这许多日,一路风餐露宿,人和马都疲乏到了极点。
眼下就要到了中州的地界,在此驻足也是因临行前,杜英总算看在他为国征战的份上信了他两分,交代了杜家的人安排张之敬出城在此接应。
“王爷……中州出了大乱子!”
张之敬一进门,还来不及抹掉脸上的易容,当下便急道:“中州遭了洪灾,太后趁此逼宫,从琅琊调来了三万府军,现下就在中州!”
萧亦然连声追问:“陛下如何了?可还安好?”
“太后将陛下幽闭在深宫,四下里防得严,没有半点音讯传出。”张之敬道,“但小平安的师傅打从门缝里瞧着,伺候的宫人皆蒙了口鼻,支起了锅子煮穿过的衣裳帕子,这架势只有闹疫病的时候才如此。
洪汛之时,陛下曾亲自下到了水里去,众人猜测着恐怕是……”
疫病……
张之敬三言两语,恍如当头棒喝敲在萧亦然的头上。
他骤然屏住了呼吸,整个人都跟着紧绷了起来,当即在料峭的阴雨里冒了一身冷汗。
他这一路奔波过来,尤其经过琅琊州北上之时,全境戒备森严,恐有变故。他虽心中早有揣测,但却从未想到过不仅局势坏到了这步田地,就连沈玥……
萧亦然五内俱焚,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怕的念头。
这些时日因焦灼而聚在胸口的那团心火,霎时如烈火烹油,顺着四肢百骸一并烧起来,狠狠地冲撞这他的内腑,震得他胸口激荡,一口气没上来,梗在了当场。
“凝神——!”
老姜头见他脸色惨白,一把拉过人来,一掌拍在他的后心。
萧亦然急火攻心,当下一口郁结的淤血触目惊心地溅在地上,整个人总算缓过几分意识,只是心如擂鼓,耳边嗡鸣,什么也听不清。
张之敬谍讯出身,察言观色也较旁人敏锐些,他先前在王府时便见过一次萧亦然蚀骨毒发后的虚弱之状,只是那时秋狝刚过,人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便只当是伤了元气,并没往心里去,直至此时方才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萧亦然行军打仗的出身,伤病本就是寻常事,又年纪轻轻的,这大半年都养过来了,扛枪上马都无甚大碍,怎的仍是一副五劳七伤之态?
老姜头当下也顾不得防备其他,当即摸出一套银针来,将他按在床边,扎成了个刺猬。
“中州遭了水灾的百姓,和那些同陛下一道进了水的兵将,可有谁也发了热症?”老姜头一边行针,一边镇定地问。
“倒是不曾听闻。”张之敬思索着答,“灾前准备充分,百姓疏散的及时,太后也唯恐闹了疫症传给了琅琊的府军,安排住持赈灾的那位季大人也是个实心用事的,一早分发了药汤,不曾听闻有热症传开。”
“那小陛下的病必定也不是闹了什么疫症。”老姜头笃定地拍了拍萧亦然,“断然没有一道下了水,旁人都好着,就他一个人发了时疫的道理。”
这一句话的效用,远胜过后背扎的这一身银针。
萧亦然那几乎要飘散到中州的三魂七魄才稍稍收回几分。
自他在秋狝险些送了命,以毒攻毒的法子便一直没再用过,往日毒发后尚且可以静心将养,这次蚀骨毒发的当夜便拍马往回赶,悬着一颗心半刻也不曾落下过。
直至此时,针刺蚀骨的剧痛方才顺着经脉涌上来,疼得他咬紧了牙关,借着这切骨之痛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依着老汉来看,小陛下多半是在水里受了凉,寒气过了肺腑,这才一直高热不退。寒症与时疫症状相当,也能过病气与人,按照时疫来防也没什么差错。
老汉给他把过脉,小陛下年纪轻,这年轻人的肝火旺得很,区区寒症还要不了他的命。”老姜头从没他对谁如此上心,一时间也有几分心惊,复又从医理一道多分析了两句,宽他的心。
“姜叔说的是。”萧亦然也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此时理智也渐渐回笼。
沈玥为着查他身上的蚀骨之毒,将太医院反反复复清查了不知多少遍,留下的都是可信之人,暂且只要太后不下杀手,沈玥便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时局再差,只要人还安好,一切便尚有转圜之机。
张之敬在旁瞧着,一时间更坏的消息都咽了回去,好半晌没敢开口。
萧亦然在中州朝局之争中浸淫了这许多年,凡事让他摸着个苗头,便能见微知著地将后头埋藏着的乱絮摸个一干二净。
不用张之敬开口,他复又问道:“既然琅琊府军已然到了中州,太后却还未改朝换代,陛下也还安好,可是朝里的那些老大人闹起来了?
杜明棠是首辅,要稳住朝局不好出面,这个时候能与太后抗衡的,多半也就只有庄学海了。”
张之敬犹豫片刻,话在嘴边滚了几遍,瞧着他那一身明晃晃的银针,又生生咽了回去。
“不碍事……张统领但说无妨。”
萧亦然也知道自己方才这反应着实是阵仗大了些,他勉强摆了摆手:“与其一知半解地吊在这儿,倒不如来个干脆。
眼看着就要回城了,也不能两眼一抹黑就往里头闯,到底坏到了什么境况,总也得让我知道个明白才能早做防备。”
“王爷说的是。”
中州城防极严,杜家能将他送出来已是不易,张之敬当下也不再隐瞒,复又说道:“王爷估量的不错,是庄大学士于府军进城之日,当街怒斥,其言凿凿,将府军的颜面剥得一干二净。
后黎氏父子下令强攻,他又迎着府军的刀枪撞了上去,血溅当场。”
……
萧亦然半晌无言。
血溅当场。
生死一道,于任何人身上都是绝对的公平。无论生前有多大能耐、多少学问,身后留下的,也不过这区区四个字。
透过这四个字,他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位博学之师究竟是以何等悲壮的姿态,坦然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许多书生自发地在塌了的雍定门前静坐,也有人将庄大学士临终之言整理传颂。
中州街巷各处,尽是无数路祭,四城同悲。
雍定门后的十里长街上,坐满了前来相送庄大学士最后一程的悼念之人。
琅琊府军因此未能入城,黎氏父子一开始还下令强行攻,当场将刀举到了百姓们的头上,意图以铁血手腕震慑。
国子监金祭酒以弟子之名,为庄大学士举着牌位,挡在最前头,至死也不肯松手。
而后……”
张之敬的声音哽住了。
而后……便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杀。
他身经百战,杀进过鞑挞的金帐王庭,见过太多生死,却从不曾见过这等悲烈的场景。
一批人倒在刀下,另一批人又立刻撩起衣摆,当街坐在滚烫的血泊里。
张超组织起仅剩的上千禁军,在坍塌的城墙上浇满了火油,烈火焚城。
冲天的火光下,无一人退却,仍有源源不断的中州百姓赶来南城相援。
他们或许压根儿就听不明白庄大学士临终前那些引经据典的悲壮之言,也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分明是亲母子的太后要用娘家的兵来打儿子的城,但谁都听过街坊四邻教孩子念书上进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万事不如读书好,读书人的造化高”。
若要再问读书人造化高在哪儿?
答案便只有一个——像庄大学士那么高。
三元榜首,两代帝师,修撰大典,注经无数,桃李满门,朝野上下多半都蒙受过他的教诲,九州遍地流传的尽是他的文章……
这些虚名对寻常的百姓而言,都不如“天王老子瞧见他,那也得老老实实下跪行礼喊老师”来得震撼。
就是这么高的庄大学士,当街而死,尸骨未寒,不许祭奠,甚至连牌位都被打进了血泊里。
那能坐视不管吗?
断然不能。
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举着劈柴的斧头、做饭的菜刀,甚至是刚从工棚上拆下来的棍棒,奋不顾身地冲向规整有素的琅琊府军。
庄大学士之死,如爆裂的炬火,燎遍四城原野。
这些百姓们虽大多目不识丁,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该如何写,从没完整的读过一本书,也从没见过那个就连皇帝也要跪的庄大学士到底有多高,却在阴阳两隔、外贼入城之时,听懂了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场教诲。
——宁做玉碎,绝不瓦全。
这座伤痕累累的皇城,扛过了断供、饥荒、大水……嘶吼着露出了悲烈的血性。
百万中州人,百万中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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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定城门前百姓奋起反抗传进了宫中,朝野上下的文官顾忌着太后手里还捏着皇帝的性命,这才没有闹出更大的事端。
府军也因此各退一步,未能入城,向北三十里,鸠占鹊巢——占据了铁甲军的北营。
说到了北营的铁甲,张之敬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萧亦然,谨慎地组织着言语:“北营铁甲军进入河北,深入敌后,袁大将军率人兵分两路,一路弃马上山,强攻堰口,另一路带着马匹绕过陵峡口,在上游切断了水位。
袁大将军在率人攻上陵峡口堤坝时,谢家炸堤毁堰,爆炸之威加上滚滚水流……铁甲军损失惨重,几乎是全军覆没。
余下的残军遭遇了谢家的追兵,铁甲军南归中州的路被截断,随后便也失去了踪迹,再也没有军报传回。”
……
萧亦然默了片刻,周身的剧痛翻涌的他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他在这连番噩耗之前便有预料,但凡河北战事顺利,哪怕他留给袁钊的万余人只剩下了三两千残军,琅琊黎氏也不敢觊觎中州半分,更遑论调动府军北上逼宫。
“阿钊他……如何了?”萧亦然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张之敬。
“军报是广川传回来的,袁大将军遭逢谢家炸堤……生死不明。”张之敬言简意赅地把话说完,看着萧亦然,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唯恐他再当场溅出一口老血来。
谁都清楚,在那种情形之下,袁钊生还的可能几乎没有。
二人同一年入编,同在一个小旗里,同吃同睡同练兵同进退,从第一次上战场直到如今已近二十年。
这二十年来他们互为彼此的后背和先锋,打过不知道多少仗,一同历经过无数次生死,远胜过手足兄弟。
莫说是刀山火海,便是如剑指中州、叛国大逆之事,袁钊也二话不说同他一道南下,替他在中州城外建北大营,镇住九州兵马,做他在中州的身前刃。
这样过命的交情,每一个从铁甲军营里走出的人都能明了。
一股凉气顺着萧亦然后脊的银针缓缓地涌上来,寒风穿胸而入,萧亦然一时间痛得说不出话,整个人的血和魂都在这寒风里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了。
他在冰冷的痛楚里闭上双眼。
人世间的大悲大苦,莫过于生死。
继钟五爷葬送在秋狝后,若袁钊也遭遇不测,那他就是三十二旗“青山七绝”仅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当年青山上,他们还是因争夺帅旗之位互不相容的对头。袁钊连他自己的刀都拎不起来了,却还替他挡了鞑子的流矢,为了他抱不平被他大哥打了一顿军棍,二人趴在伤病营里刮分了一包饴糖,自此后他就被迫又多了一个兄长。
“阿钊身经百战,谢家在河堤上埋的火药也是我惯常御敌的招数,他与我一道见得多了,未必就没有察觉。阿钊绝没有那么容易死。”萧亦然笃定地睁开双眼,眸中已然无悲无喜,只有翻涌的血气,“去取河北的地图来。”
“谢家顺着陵峡口以南,堵死中州的路,残余的铁甲军便只有一条去处。”萧亦然抬手指向陵峡口西边的万里黄沙,“向西——进漠北的戈壁滩。从这里往西北走,若方向不错的话,至多五六日便能到漠北蓟文郡的堡楼。略作休整后再从蓟文郡南下中州,也就是三五日的功夫。
算着时日,若这一支铁甲军行军顺利的话,应该就在这几天便能归来。”
张之敬经他这一番点拨,顿时柳暗花明,他忙问道:“那便等铁甲军回城,我们再进城?”
“铁甲军自西北回城,势必会和北营那三万琅琊府军正面冲突。咱们的铁甲奔波千里,人数也不占优势,弟兄们难免会吃亏。我们先入中州,我去会一会太后,乱了她的龙门阵。”
萧亦然冷笑一声,以手盖住了地图上的中州四城。
“只要我萧三不死,中州的天,还没那么容易翻。”
作者有话要说:
摄政王:你爸爸还是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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