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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社稷图【修】

摄政王深得朕心 九月谷雨 4433 2024-01-09 10:48:00

萧亦然垂眸看着纷乱的棋谱,手在袖中交握,看不出情绪。

“或许是我想错了。”沈玥抬手盖住了棋谱,略有些生硬地替他捂住了袒露出的伤口,“季少师和漠北没有分毫干系,何况朕登基时仲父就已经将涉案之人送审问斩。倘若他是为了天门关而筹谋,世家就该是他的敌人才是,他又怎么会和世家联手?这不过就是一局棋谱罢了,完全说不通。”

“子煜啊……我们子煜什么时候也学会编瞎话来哄人了?”萧亦然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将棋谱从沈玥手下抽出来,摊开在棋盘上。

“陛下不知道季贤为何要给你留下无声的棋局吗?他为何要在将死之际同你打这样的哑谜,他为何有话却不能摊开在明面上同你讲?”

斜阳顺着窗子洒进来,落在晶莹剔透的棋局上,互相绞杀的棋子罩上一层朦胧的微光。

“很明显……他在防着陛下的身边的人。”萧亦然握着沈玥的手,在棋盘上落下一枚净若琉璃的白子,乱局顷刻之间朝着更难以开解的方向滑落。

“这个人——不仅时时在陛下的身侧伴驾,深得陛下的信任,对当年之事了若指掌,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还不擅棋局。”

沈玥惊怔地转过头看着他:“仲父说的是——?”

“是我。”

萧亦然平静地点头应下:“我身上所不能提起的,恰恰就是季贤想要隐瞒的。如今三大州府已定,下一步便是越长江攻浙安,严氏灭门在即,如此危急之时,他们手上的筹码能够得上分量的便只有天门关。

天门旧案是唯一能逼得铁甲军脱离掌控,从陛下的天子剑,变成其乱江山的手中刀。

所以,季贤才要在临死之前告诫陛下,时局恐有大变,但又要时时提防着我知晓旧案生变,只能下留棋局以示警,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沈玥缓缓攥紧了袖中的手,摩挲着温润如玉的棋子:“他既要警告朕,在严氏下手之前尽早做下防备;又要防着仲父,知道旧案再起时义愤难平,起兵造反;最后这棋局终了之时,还能如他所愿,将他十年磨剑,转投世家的毕生之志做成……”

一张棋局,满盘棋子,算尽时局大势。

季贤在以身赴死之后,还能以区区一纸棋谱,和他隔着阴阳生死,下这一盘九州之棋。

一阵从灵魂而起的战栗,直冲上沈玥的脑海。

他读书万卷,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究竟是棋逢对手的畅快淋漓,还是永失至交的扼腕叹息。

“当真是好一个思齐大才。”

萧亦然回握住沈玥的手,宽慰地握了握:“你我皆身在季贤的这一局棋中,季贤可是再三提点陛下要向我瞒住真相的,如今铁骑横扫了江北,袁钊拿下了河北,漠北军侵占了秦岭的矿脉……铁甲军南征北战遍布九州,猛虎出樊笼,一旦生变,怕是连我都难压得住。”

沈玥瞬时明了他的意思——这就是季贤的这一局棋,无解之处所在。

所有棋子都在相互绞杀,只论旧怨,没有私情。

他握着萧亦然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他手上的伤疤。

这些时日他盯得紧,萧亦然一顿不落地吃着抑制蚀骨毒的药,这双手一直是冰冷的,但好在耐心地多捂上一会儿就会慢慢地热起来。

就好像只要有了他,只要他们握住了彼此的手,铁甲军和皇权之间脆弱的平衡就能坚若磐石,他仲父就能如同摘下银锁扣那样,轻易地放下这么多年的仇怨和痛苦。

就好像这些年萧亦然为之做出的退让和牺牲,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沟壑山海,在彼此心意相通的一瞬间,便能如天降神迹般,被儿女情长抹平。

实则隔阂依然在,矛盾依然在,仇恨、痛苦、牺牲也依然存在,并会在从今往后的日子里,永远存在。

国耻血仇,只要借此挑起铁甲军对朝廷不满的源头,将军政推至对立,便尸山血海,江山倾覆。

权谋之局,便是一场混乱绞杀的棋局,没有绝对的赢家,也无人能从其中全身而退。

沈玥深吸了口气,转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翻涌着无名的情绪:“所以,倘若我要彻底根除严氏,平复旧案,就只能背负着仲父和铁甲军的生死入局。”

“是。”萧亦然继续落下一子,“但也可以不必是。”

“什么?”

“纵然棋局是思齐之大才设的,可这棋子却是我一枚一枚亲手给你磨的,陛下可以落子,也可以掀了这棋盘。”

萧亦然将两枚黑白子塞进沈玥的手里,沉声道:“我即刻便可以下令,铁甲军便不必再等浪里淘沙的战船,就借江北水师的战船强渡长江,一刀砍了严氏的头。什么阴谋阳谋,都是人脑袋想出来的,只要一刀砍了脖子,就算他脑袋里想出个花,那也得往地上掉。

虽铁甲军不擅水战,强渡长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如此。”

萧亦然双手按在棋盘上,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玥独自踏上这一条登天路,他越登高而上,属于沈子煜的部分便越发清醒地坠落。

皇权碾压着他一步步失去了人性的羁绊——父亲,兄弟,宗族,母亲,师长……

他虽从那一场滔天的洪水中走出来了,但遭逢大劫活下来的人,如烈火灼魂,骨朽形销,很难说“幸存”二字,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萧亦然可以替沈玥担着九州万方,一如在战场之上,他可以替一众将士担着大局成败;但能否继续握起枪杆来战斗,还是要看他自己作何抉择。

沈玥清楚地直到自己症结何在,他沉默地放下手中的棋子。

于是二人舍下棋盘,在庄大学士归葬数月之久后,第一次踏入了临安坊。

庄学海生前府邸与坐落于此的义学合并,如今已颇具规模,远远地便能听见义学里的朗朗书声,二人一左一右地靠在后窗上,往书屋里瞧着。

数十个孩子挤在一间屋子里,多大年纪的都有,其中不乏衣衫褴褛的孩童,奔着每日那一餐饭食而来,但手脸都收拾的干净,学得像模像样,时不时还有几个顽劣的趁着先生不注意,偷偷摸摸地和同窗打闹,又在先生转身前赶紧装模作样地坐正。

沈玥透过窗子,仿佛看到了当年读书时的自己,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仲父:“以前庄学士就经常这样从后窗里瞧我,莫说我这般玩闹,便是哪个字答错了,少不得就要挨一顿手板子,还要罚我抄书。我那时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替我遮掩的同窗都没有,十几个先生从早到晚地盯着我一个,哪日不挨先生的打,都是稀罕事了。”

“子煜可从来没有哪顿打是白挨的……”

萧亦然深知他当年的顽劣,啼笑皆非道:“庄学士之前的那位张翰林,也是年逾古稀的老学究,一言不和便被你生揪掉了一大把胡子,可怜他精心在意地蓄了多年的长须……”

“仲父——!”

被揭了底的嘉禾帝面上十分挂不住,一把捂住他的嘴,目光渐渐深远:“说起来,就是那位被朕揪掉胡子的张翰林,令朕自幼立志,将来一定要大办义学、广开民智。”

沈玥初登基之时,因在东宫幽闭的那两年荒废了学时,萧亦然颇为重视他的启蒙,遴选了数名各科翰林大学士为沈玥开蒙授课,这位张翰林便是其中魁首。

彼时的小沈玥虽受教不深,但却对先父的遗志记忆深刻,立志复行高祖国制,一改如今礼崩乐坏之世道,弹压世家、重开科举殿试,破以琼华宴举孝廉,九州自治之国策。

此为天下读书人之毕生之志,张翰林自然是全数点头认可,深以为然。

但不料想,幼帝话锋一转,说科举复兴只是其一,将来他还要在九州推行义学,不拘身份,天下万民都要有书读、能识字。

张翰林闻言大惊失色,搬出《商君书》——商鞅辅佐秦孝公,秦国富强一扫六合,皆因其奉行的驭民之术。民弱则国强,治国之道,首在弱民,平民本应碌碌终身,为温饱奔波忙碌,惶惶终日,不思进取,麻木一生。

若百姓人人皆识文断字,人人皆手握兵刃,人人皆家有余粮,则何以服从帝王之管束,何以为家国效命而死,何以甘愿操劳终身而困于一隅?

张翰林忧心教导:“自古千年以来,历朝历代无不奉行‘外儒内法’之治,以上克下,以强克弱,以恶克善——此为帝王之术,倘若为君者善,则必遭民欺,若民智一开,则天下必反!”

小沈玥当时才刚过了十岁生辰不久,还是头回听闻如此吃人裹血的封建教化——数千年来,天下万万民之一生,皆受困于恶劣如此的帝王法治,如行尸走肉般,血淋淋地填起国之柱石……如此惨无人道之治,却被后来者心照不宣地代代奉行,甚至被无数如张翰林之流,攻读圣贤诗书者亦奉若圭皋,倾心相传给下一代的君主,奉为下一个百年的国策。

小沈玥心里愤愤不平,碍于当时年纪还小,又未曾正经地读过几日书,笨嘴拙舌的,说不出又气不过,当场便跳上了桌子,一把揪掉了张翰林爱惜不已的美长苒。

雍朝以孝治天下,尊师重道乃是国之礼法,小沈玥心知自己闯了祸,甩开两条小短腿,慌不择路地一路逃去找了他仲父,上气不接下气地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而后躲进萧亦然的桌子底下死活不肯出来。

萧亦然问清了原委,亲自带着小沈玥上门与张翰林赔礼,后以升迁为由将其调离,不再为嘉禾帝授课讲学,程门立雪三日,恭请儒法大学士庄学海出山相授。

于是那些随先东宫而葬送在萧家大火里的文心之志,跨过数年风雪之后再度薪火重燃。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

古之帝王,奉行弱民、愚民、疲民、辱民、贫民之心术。

今朝我辈,推行强民、智民、乐民、尊民、富民之新途。

雍朝的第一所义学,以庄学海的名义落于临安坊,与废除琼华宴、科举重开的国策一道,推行至九州万方,将会有千千万万所学堂,走入乡野,落入民间,开民智、授诗书、晓世理。

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

而今传道受业解惑之先辈虽殉道而终,承袭其遗志的后来者,坚定地接过了这一盏长夜里的炬火。

沈玥执灯而行,看清了自己要走的路。

萧亦然靠在义学的后墙上,枕着孩童们的朗朗书声,瞧着沈玥映在日光下的侧脸,细软的发丝泛着暖融融的光。

少年明朗,便该是如此模样,皎如天上月,不渝金石心。

他年幼时,娘亲为他篦发常说他头发硬,心也硬,像他父亲一样,将来定是个带兵打仗的料子。沈玥的发丝则软绵柔顺,握在手里,就像握住了一把绵润的缂丝缎子。

萧亦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沈玥,他并不擅长笔墨丹青,也不精通棋局筹谋,却能极精准地堪破季贤在生死之际留下的每一处微妙的线索,自永贞国耻后的这十年间,背弃道义志向,清醒坠落并非只有一个季贤。

他们或许曾经相对厮杀,或许也曾在某一个时刻并肩而行。

因此,他明了季贤当年执笔汇山河的热血壮志,明了季贤为何会在陵峡口以身赴死,也明了季贤为何至死都缄默不语,无言辩驳。

他也曾万念俱灰,只想将一把燃尽的心血撒进山河。

直到少年人坚定地站在他身前,握住他伤疤斑驳的手,以一己之身扛起千钧重担,与天下相抗。

他在来此之前,就清楚地知道沈玥会作何抉择——纵然知道千难万难,有天大的风险,担再重的干系,只要他身在局中,沈玥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踏进来,握住他的手。

于是他死灰复燃,再赴河山。

沈玥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对上萧亦然的的目光。

他看着沈玥的时候,锋利的眉宇里有光华流转,那眼神里的虔诚远远超过了爱意,就像寂寂风雪中跋涉的旅人,用自己的身躯点燃一束炬火;像茫茫雪原自由的风,为早已枯萎的树枝停留;像飞蛾卷进烈火,高山沉入沟壑……是决然、清醒的献祭,毫无保留。

萧亦然低声道:“如果我注定逃不脱这些波云诡谲,如果一定要有人握着我这枚棋子入局,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沈玥如坠清潭,在那眼神里沉默了良久:“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允许仲父将自己放入棋局之中落子。无论结果如何,我与仲父共担生死。”

沈玥摊开手,掌心里握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那是临行前,萧亦然塞到他手里的,也是萧亦然多年前在某一个孤寂的深夜里,一点一点为他亲手琢磨而成的。

他珍重地将这两枚棋子收好:“既如此,朕便不能不赴这一场生死之约了。”

“前夜,中州里有盗贼闯入季家,盗走了季少师的所有笔墨字画,但有一副却被遗漏了,或者说也无人胆敢染指于此……”沈玥转过身,对上萧亦然的双眼,冲他伸出手。

“仲父,你想和我一起去观《山河社稷图》吗?”

……

长三丈六,约四层楼的宏图缓缓展开,卷首高山直入烟云,群山连绵,层峦叠嶂,山川水榭隐入其中,天河烟云飞流直下,琼岛山谷错落其中,山河苍莽,浩浩无涯,一卷之图尽容山河盛景。

长卷平展,揽之如越岭翻山,跨大江大河,历殿宇楼阁。

无人不会为此间恢弘而惊艳,堪称独步千载,众星孤月。

沈玥幼时观之只觉满目浩渺,恢弘壮哉,后来得知季贤一生起伏后,他始终未敢再展此卷,观故人之心。

沈玥怅然垂首:“那时候,我甚至还声声诘问过他,良心何在,文心何存……

大约世间最绝望的就是即便有倾世大才,明知大厦将倾,明知朝野晦暗,官政不明,却只能倒行逆施,背弃文心志向,投向敌营,搭上自己的声名和前程,方才能实现毕生所望。”

沈玥满心愧疚自责,在那场春雨里认定季贤“唯恐成刀下老牛,沉沦泥沼”的判词错得实在离谱。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坦然地和逝去的故人,好好作别。

他仿佛看到到当初那个带他爬上深宫高楼,夜望浩渺星空,远山烟波的少师自画卷山河之中向他走来,重新补足了那一篇辨对的结尾。

[余行千里,方见高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高山崩塌,流水倒行,万劫不复,余心不改。]

山川凛然,而风骨尽显。

作者有话要说:

驭民五术——《商君书》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法华经》

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印光法师

独步千载,众星孤月——《千里江山图》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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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第一更!小情侣甜蜜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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