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铁马冰河的这个年关如何难过,时间终究是日复一日地向前走着,皇帝的玉玺、官印已经封存了,内阁业已停朝,诸般的争端和筹谋都在年节这个古老盛大的节日里暂且告一段落,偃旗息鼓。
除夕这日一早,萧亦然便着朝服冠带,盛装入宫,赴保和殿的宫宴。
往年他在朝时,尚且不曾参加年节的宫宴,今年隐退缴权,反倒想起来要出席了。一干重臣瞧见他,心里皆是一愣,而后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些距离。
萧亦然对这些龃龉向来不如何在意,挑着下座的首位坐了,侧头偏向小平安道:“今日是除夕,你自小在宫里长大的,是想要回去和师父们一起过年,还是要留在王府?”
小平安原本规规矩矩地揣着手,站在他身后,闻言登时眼睛一亮:“奴婢……可以留在宫里过年吗?”
“可以。王府的人手,还没有紧缺到差你一个的地步。”
小平安高高兴兴地揣着手想走,又犹犹豫豫地站回来。
“怎么又不去了?”
小平安苦着脸,磕磕巴巴地纠结着:“可姜叔说,今天晚上会给我做烫锅子,还会给我包大红包,要偷给我吃有红枣的饺子,我若不回去……
宫里的师父们待我也好,但姜叔他比师父们都更疼我。”
萧亦然笑了笑:“既然舍不得姜叔,那便去同师父们说会儿话,拜了年,再同我一道回去吃烫锅子。”
小平安用力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地揣着满满当当的袍袖走了。
片刻后,沈玥落座就席。
他趁着众人跪拜俯身的时候,偷偷冲萧亦然眨巴了下眼睛,示意他已经准备好了。
萧亦然没什么表情的站起身,与群臣勋爵一道起身入席。
大年节的宫宴流程繁琐,礼仪繁复,群臣敬酒赞颂这一整年的政务功绩,皇帝论功行赏赐菜,歌舞唱诵一曲接着一曲,沈玥的心一早便飞了,好容易捱到了结束,两人都极有默契的留在殿中,送走了群臣之后方才起身。
沈玥迫不及待地凑过来:“仲父给朕备了什么礼?”
不等萧亦然答话,他又转回到方才自己的座位下,从台布里面捧出一株盛放的粉莲。
“这是朕方才来的时候特意从寿安宫的屋里新摘的,寒冬腊月里的七月莲,可是顶稀罕的东西,朕特意预备送给……”他狡黠地坏笑着,冲萧亦然略一挑眉。
萧亦然知道他这表情里多半是藏了什么坏心思,还是配合着问:“预备送给臣的?”
“送给袁大将军阿母的!”沈玥一把收回送到他眼前的莲花,“天子赐莲,长命百岁。”
“……”
他就知道这崽子是故意的。
“臣替袁钊谢过陛下。”萧亦然面无表情地起身,“走罢。”
沈玥亲自抱着这株寓意长寿的莲花坛子,并肩同萧亦然走着。
宫墙上一早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绿瓦红墙,冬日暖阳,在墙隙间缓缓洒落,不疾不徐地驱散了皇城的寒凉。走出大雍门,隐约能听得到外头喧闹的车马,和时不时炸响的鞭炮声,无处不在的烟火气处处都透着浓浓的年味儿。
沈玥一上马车,一股子香浓的烤栗子味儿扑鼻而来。
脚下的炭盆上窝着一碟子烤的焦香松软的板栗,萧亦然正挑了一个放在掌心里吹凉。
他自然而然地坐过来,紧贴着身边这个人,马车缓缓摇晃着带他驶离了皇城,方才感觉到年节是真的来了。
“……仲父。”
沈玥认真地看着他耐心地剥着栗子壳,萧亦然虽是武将,做这些琐事却不焦躁,认真且专注,让人单看着就能平心静气地融进他周身的气场里,他小时候趴在他身边看他做事,也能看上一整天。
“嗯。”
“是剥给我吃的吗?”
“不是。”萧亦然仔细地撕下黏在栗子上的那层皮,塞进他的嘴里,“是喂兔子的。”
“……唔。”
满嘴烤栗子的香甜让沈玥怔了片刻,他咽下去,笑着看向小窗外:“朕听说,前天谢嘉澍去找仲父的麻烦了?”
“嗯。这次的局中局是一步要人命的死棋,他也意识到无论如何铁马冰河的封锁都是要保不住了。琼华宴是个起事翻身的好时候,他定要借机拼死反咬一口,但无论如何,横竖这个年他是过不安生了。”
“他不安生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断了这条线,严家的改田便容易落实了,朕也不必再忧心军粮的事。”
“嗯。”萧亦然又夹了个烤栗子放在手里剥着,“且不说这些,宫宴礼仪繁琐,陛下想必也没有吃好,府上中午煮了烫锅子,牛骨熬的汤,大过年的,吃好玩好才是最要紧的事。”
“嗯!仲父先前不会操心这些吃食玩乐,为了朕,仲父费心了。”
沈玥顺着马车摇摆,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看着外头温暖绚烂的阳光,顺着马车的缝隙,摇摇晃晃地钻进来。
“只是可惜了……”沈玥幽幽地感叹。
话还没说完,又一个喷香软糯的烤栗子堵住了他的感叹,于是心底那一点点小遗憾也被这丝丝甜蜜抹平了。
他忽然就觉得,原来他仲父爱吃的甜食,确实是很好的。
“可惜什么?”
沈玥指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光,遗憾道:“可惜这样大的太阳,我的大雪人,八成是要没有了的。”
“那也挺好。”萧亦然轻笑了一声,“陛下是想要雪人,还是想要被推进雪窝子里?”
“……”
沈玥蓦地回想起小时候那群漠北军抢了粮,一高兴就把他推进谷堆子里,拔都拔不出来的事。
“仲父真是会安慰人。”沈玥咬牙切齿。
“嗯。陛下过奖。”萧亦然毫不谦逊。
沈玥负气地偏过头,身侧人的笑声酥酥麻麻地落在耳边。
*
王府中人不少,前屋后院都挤满了牌搭子,隔着二里远也能听得见闹腾的声音。
萧亦然没有刻意安排人来迎驾,带着沈玥去了卧房,脱了这身繁复压人的朝服,换上常衣。
烫好的锅子在炭火上沸腾着,一并端上来,汤里的牛骨冒着浓郁的肉香,片好的鲜嫩羊腿肉下进锅子里,带着水滴的时蔬下锅吸饱了汤汁裹着肉片夹出来,蘸上香油芝麻花生碎调的料,五脏六腑都熨帖着温热。
沈玥哈着气抱着碗,吃得汗津津,惦念着夜里还要吃他仲父亲手包的饺子,这才放下了碗筷。
萧亦然擦净了手,将码好的香炉燃了,起身推开窗子,回身问:“陛下吃好了吗?”
沈玥心满意足地点头:“朕在宫里年夜饭,一百零八道菜,山珍海味各式各样,都不及这一锅子好。”
“国公爷总是说‘吃饭若是拘着礼,吃龙肉都不香’。”萧亦然把窝在椅子里人拉出来,“陛下这胃口吃完就窝着会积食,一道出去走走,后院里有株红梅开了,去折一枝回来应景。”
萧亦然劈头盖脸地给氅衣砸下来,沈玥懒懒地站着,一个手指也不想抬,就等着他给自己穿衣系扣。
若搁到往常,萧亦然是绝不肯惯着他这衣来伸手的习气,但今日是除夕,他的纵容便没了底线,迁就着俯下身替他系衣带。
许是烫锅子烘得屋里太热,还有些朦胧的蒸汽还未散开。
沈玥瞧着萧亦然低着头替他整衣,墨发散落下来,露出裹在衣领下的后颈。那一小片皮肤上,也渗了些细密的汗珠,被几许发丝凌乱的缠绕着,纤薄地仿佛可以任人揉捏。
看得沈玥莫名地心热,脸上腾地一下烧起了一片绯红。
“朕……朕自己来。”
沈玥手忙脚乱地伸出手,去摸衣裳的系带,慌乱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萧亦然诧异地抬起头,冷不防撞见他潮红的眉眼,像醉了酒似的,热得惊人。
他用了几分力道,往外抽了手,抽不开。
这一动,沈玥像是大梦方醒,猛地松开手:“朕……自己来。”
萧亦然松了手,往后退开一步。
沈玥乱七八糟地系上衣带,若无其事地大步走在前头:“走吧。”
萧亦然默默地跟着。
二人一路给袁老夫人送了莲花,又折过红梅,沈玥还没走回来,便被后院的兵将们热情地邀着去打牌。
沈玥悄悄地垫了垫袖子,凑在萧亦然的耳边低声道:“不知道我准备的这些碎银两,够不够输的。”
沈玥怀里抱着新摘的红梅,贴过来的时候,离萧亦然很近,近得那声音像是径直拱在了他的耳朵里,还带着些潮湿的红梅的香气,让萧亦然的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他蓦地捏紧了手指。
萧亦然清了清嗓子,也跟着压低了声音:“臣就在那边同姜叔包饺子,陛下若是输光了银钱,就拿左手摸右耳,臣去救驾。”
“那就好。”沈玥放心地将梅花塞到他的手里,跟着下了牌局。
王府上上下下百余号人,年夜饭的饺子从中午就开始准备了,萧亦然坐在进门处,仔细地看着他们铺馅,捏皮,时不时还要抬起头看看那边的牌局。
连着捏坏几个饺子皮,老姜头放下搅馅料的筷子,上前敲了他一手指头:“老汉说,你前头学枪法的时候,也是这样三心二意,顾东顾西的?”
一身蛮力的袁大将军一早便被拉来做剁陷、擀皮的苦力,抹着脑门子上的汗:“叔你别管他。那小皇帝足百八十个心眼子,那浪里淘沙的大龙舟都能叫他赌回来,在座的加一块也玩不过他一个,也就老三心心念念地还把他当孩子护着。”
沈玥早就不是孩子了。
个头窜的比他高,甚至就连手劲都比他还大了。
萧亦然不吭声,暗自和手里的面皮较劲,搁在手边的红梅撒了水,时不时朝他散着清香。
他捏着面皮的手又热又烫,仿佛连着心,将整个人的血液都一并烧得滚烫起来,手下一用力,裹进去的馅料就“嗖”地一下从底下漏了满桌。
先前袁钊问他,无法接受的是沈玥这个人,还是他心悦于自己这回事。
萧亦然的额尖渐渐生出了一层薄汗。
太难应对了,无论是这个人,还是他非闹着要吃的素饺子。
他下意识地看了那边的牌局一眼。
沈玥的手还老神在地捏着牌,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注意到他的目光,似有所感地转过身,冲他笑了笑。
萧亦然使尽浑身解数,好歹在天近黄昏前,勉强凑出了一盘饺子。
沈玥也恰到好处地输光了最后一点银两,从牌桌上抽身,走过来要看他包的饺子。
萧亦然眼疾手快地拿盘子盖住。
沈玥犹不死心地垫起脚尖要去推,一捧高枝大叶的红梅挡在他的身前。
萧亦然镇定地拦住他:“陛下再不去沐浴,水就要凉了。”
沈玥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外走,一边暗地里偷偷地转过身。
袁钊会意地冲他眨了下眼睛,翻开上面的盖盘,露出那一盘形状各异的团子。
……
萧亦然擦着头发从浴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沈玥就趴在他的书桌上,认真地描绘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刚洗过的头发散在身后滴着水。
他顺手扯了一条新的浴巾丢过去。
沈玥捞起来搁到身后擦着水,笑道:“仲父……看看朕画的好不好?像不像?”
萧亦然走过去,看清了他手里的画。
——一盘歪七扭八的饺子。
多亏他师从季贤那样的丹青圣手,竟还能原封不动、一五一十地还原出来,那种奇异的扭曲的弧度。
萧亦然咬牙:“陛下画技高超,像得很。”
“嗯。朕也觉得很像。”
沈玥满意地举起来仔细端详着,“回头要裱起来,挂在朕的寝宫。”
“……挂这个作甚?”
“安眠。”沈玥笑得见眉不见眼,“这样好看的饺子图,驱邪避凶,能镇宅,安梦境。”
“……”
萧亦然长长地出了口气,转欲..演过头去,一把揪掉了书桌上的半枝红梅叶。
他若再和这崽子说上半句,那股子在他体内躁动了一下午的无名火,多半就要当场炸出来。
沈玥好像完全没意识到,笑着拉过他的手,将笔递过来:“仲父,给朕写个扇面吧。”
“……”
萧亦然没理他。
“朕的翠玉琉璃七宝扇,还是秋狝时,为了救仲父杀那只熊才敲碎了的。那扇子可金贵的很,是多少年的老物件,里头的钢骨都是……”
“写什么?”萧亦然一把抢过笔,打断他没完没了的念叨。
沈玥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小声问:“我想要写什么都成吗?”
萧亦然微挑眉,“自然。”
“那,那就写……”
写什么好呢?
沈玥本是故意闹腾他,没成想他答应的爽快,思绪在这瞬间仿佛凝滞了,又似是飞速转到了极致,先贤名句再到青词小调,尽数在他的脑海里走了一遭,可偏生哪一句又都好似缺了几分滋味。
萧亦然看着他脸色变了又变,哼哧了半晌,索性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沈玥凑过来看。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萧亦然搁下笔,正色道:“陛下现在还是少年,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明朗豁达,未来不可限量。将来还会有大把的时光,无尽的自由,离开这座四方的中州皇城,山川大河,人间万相,天下九州无处不可去得。
臣便祝陛下快马扬帆,一往无前,得见春山。”
沈玥怔愣着,停了足有一刻才反应过来。
“仲父……对朕的期许这样好,朕很喜欢。”
“喜欢到后悔画饺子图了?”
沈玥果断摇头:“那倒没有。朕也很喜欢仲父包的饺子。”
他笑眯眯地凑过来,举着肩上搭着的浴巾:“仲父给朕擦擦头发吧,朕等下还要出去和仲父一起放焰火。”
他头发滴着水,细软顺滑,露出圆润的鹿耳和明眸在灯下熠熠生辉。
萧亦然被逼地原地退了一步,镇定着接过来,给他绞着头发上的水。
沈玥抿了抿唇,整个人后背绷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还是因为年节,今天的萧亦然似乎有求必应,格外好相与。
他试探着地轻声说:“仲父擦完了,给能给朕梳头吗?朕不怎么会。”
沈玥屏着呼吸,侧耳听着身后人的声音,整个耳尖都因为期待和紧张泛起一丝绯红。
萧亦然擦头发的动作没有变化,过了许久,他才听到一声低哑的应承:“嗯。”
沈玥呼吸一滞,心差点当场蹦出来。
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中时不时绽放着绚丽嫣然的焰火,王府回廊里挂着的红灯也亮起来了,外头喜庆和热闹的喧嚣在夜幕笼罩达到了高潮。窗内却静谧着似乎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有桌上的一株红梅默默地应着景。
萧亦然给他别上玉簪,顿了顿,然后打开桌下的抽屉,取出一个漆木的盒子。
沈玥微微侧身凑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打开。
红木的棋盘,描着金线的格子,两钵玉质的棋子,沈玥伸手抄进去,摸出两粒来,玉石打磨的细腻温润,触及升温。
他搁在灯下瞧了瞧,隐约能见到认真打磨过的痕迹。
“这是……仲父亲手给朕的磨的吗?”
“嗯。”萧亦然的眼眸里映着昏黄的灯光,轻声说,“是先前做的。陛下说的晚,没来得及挑什么好东西,便拿过来充数了。”
沈玥把头埋进去慢慢翻着,想要把每一粒棋子都印进脑海里。
他年少的时候,最喜欢央求他亲手给自己做这做那,不仅因为萧亦然对他耐性好,也有些他想要通过故意折腾人来证明些什么,那时候萧亦然政务以外的闲暇时间,多半都被他这些小玩意儿给占了。
但即便是知道他有求必应,沈玥也没想过要他给自己磨棋。
一百八十一颗黑棋。
一百八十颗白棋。
三百六十一颗棋子。
就算一天做一颗,也要做上整整一年。
沈玥抱着棋子,眼底缓缓地溢出朦胧的水汽。
他其实压根就不喜欢过年。
也并不理解人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强行凑在一起,挤出并不真心的笑,做着繁琐的礼节,互相恭维,推杯换盏。
他摸着怀里的这一颗颗圆润的棋子,才终于品出那么一丝滋味儿。
原来年节,就是借着盛大的节日,绚烂的焰火,欢庆的气氛……将往日见不到的人拢在身边,将那些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愿望,轻而易举的实现。
这样的年节,谁会不喜欢呢?
作者有话要说:
真·爹系男友·摄政王·萧·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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