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惊雷炸响,飘荡的舟帆在层层包围之中,恍若无依的漂萍。
“磨蹭啥呢?赶紧弄死回家睡觉……”
袁钊在下头等得心焦,三两步踉跄着奔上甲板,瞧见眼前的情形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他娘的是什么阵仗?阴兵开道?还是当年修运河的怨魂漂上来了?”
“大将军回头预备向江北军问责罢,现在知道征哥儿那三天两头闹营变是为着什么了?”萧亦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若非今夜我等入了套,叫这么些个偷入中州的浙安水军现了形,还不知日后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过了此战,我亲自下江北去,好生教训这帮孙子!”
袁钊一把扯掉了缠在脚边的缆绳,长|枪钉在了脚旁,“今儿咱爷们就让这帮孙子见识见识,漠北虽没有水军,但也是能打水战的!”
萧亦然在暴雨中抬起眼:“传令舵手,一旦开火,立刻全速前进!”
他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近在咫尺的水面上传来——龙舟侧身的火炮开火了!
是夜,通扬运河水战一触即发。
严氏以浙安水军偷渡北上,天子以龙首大舟对阵。
闪电将雨夜撕开一条惨白的天裂,堪有五层楼高的龙舟似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在河面上掀起轩然大波。
龙舟之上载有二十四门红夷大炮,由当年工部联合兵部一并改良设立,为大雍兵火一道的巅峰所造,多年来保养得当,此刻终于爆发出除了夜宴礼炮之外应有的用途。
龙舟突然发难,水面乱成一团,猛烈的炮火将所有人都炸了个猝不及防,近在咫尺的爆炸掀起层层热浪。
再看浙安水军,统共只配备了火器不过百枚,如此近距离的炮轰,船上的火炮、火器就如同埋伏的炸药,随着滚滚的热浪,连番的炸开。
萧亦然的战船当即顶着震天的火炮转舵调向,迎着龙舟的炮火而行,借此冲出水军重围。
浙安水军在第一波炮轰暂歇后也立刻反应过来,调转船头,向萧亦然的船只方位逼近,势要将他留在此处。
袁钊被起伏的船身晃了个趔趄,一把拉住了萧亦然:“这……是你儿子?他什么时候跟来了?咱走的时候他不是吃醉了酒,刚睡下吗?!”
“别废话!去上重弩!”
萧亦然猛地朝身后推了袁钊一把,严氏设下水军埋伏,他雨夜围杀亦是有备而来——虽只有战船一艘,但好在重弩配备齐全,一箭下去,足以扎穿轻舟的船底。
袁钊连滚带爬地扑向弩机,迎着身后的追兵,重弩连发,箭如雨下,死死压住船后尾随的追兵。
萧亦然站在甲板之上,迎着炮火,在暴雨中举起令旗,指挥船头掌舵。
二人虽出身漠北不通水性,但身经百战,反应也绝不逊色,在冲天的炮火里展现出惊人的默契,一攻一守,船内掌舵的浪里淘沙亦是风浪中搏命的好手,数次险之又险地避开燃着的战船和炸开的火炮。
战船灵活又坚韧地从水军的包围圈中撕开一道口子,义无反顾地冲向了正在猛烈开火的龙舟。
“预备——!”沈玥扬起手,在龙舟上方看得心头一紧。
连番爆炸在水面上燃起一片火海。
战船的甲板已经炸开,露出内里的木质龙骨,浙安水军咬得死,几乎是顶着龙舟的火炮也要生将他拖进火海里。
浙安水军深入中州,已知绝无退路可言,故而前仆后继地迎着龙舟的火炮冲杀。
即使船被炸开,重弩钉进甲板,只剩下一艘残骸,也要拼死将船撞过来。
同归于尽的打法,漠北军中常有,世家军中罕见。
金陵严氏辖内的浙安水军,当年也曾横行于九州江河,曾是南境抗倭的主力,水战之威不可小觑,以人为梯,以已为兵,不顾一切地将来犯国境之人打出海防,开辟出一条安稳繁华的海上丝路,远下南洋。
当年烽火抵外贼,如今英雄杀英雄。
百年大雍的两股军魂,在世家最后的殊死反抗中,随着连天的炮火一起惨烈的相撞……
一里。
半里。
炮弹装填的间歇转瞬即逝,萧亦然的战船冲进了射程之内,龙舟再次点燃了黑压压的夜雨。
……
河面上的炮火连天通海,中州四城震动,彻夜无眠。
从城墙上远远地望过去,夜半的水面被炮火炸得似白昼一般透亮,猛烈的炮火几乎没有间隙,滚滚白雾说不清是半空的雨被炮火蒸腾而起,还是河面的水被炸上了天,瓢泼的暴雨也浇不熄这连天的烽火,水面上火光似月如虹,硝烟连绵,直冲霄汉。
张超和羽林卫一早便拼了命地划开船只,和萧亦然的战船背道而驰,于轰炸之下躲过一劫。
严氏兄弟便没有这样幸运,不大的小船速度极慢,躲闪不及,当场便被炸得四分五裂,斗了一辈子刀剑相向的兄弟二人,在连天的炮火中相拥赴死。
一夜轰炸过后,水面只剩狼藉一片。
萧亦然仍站在船头之上,如一根定海神针,定住了血肉狰狞的战场。
袁钊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刚要说话,先偏头吐了一地隔夜的三鲜锅。
“老三……”袁钊几乎要把肺咳出来,“怎么样,没事吧。”
火炮近在咫尺的炸开,剧震和船只的转向挪腾就够人受的,莫说他们这些个从没打过水仗的漠北人,就是浪里淘沙的掌舵也瘫成了一团。
“……”萧亦然若无其事地冲他摆了摆手。
袁钊神色稍安,刚想冲他竖个大拇指赞叹一番,却正瞧见眼前这人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正死死地握着横刀,蜿蜒的血迹下青筋爆出。
袁钊一把将他扯过来,右臂被炮火炸开的木片擦出几道血口,在他眼里,这点血檩子甚至连皮外伤也算不上,断然不至于能给人疼成这样。
袁钊立时慌了,摇了他两下,急道:“老三……莫不是炸着哪了,伤着心肺了?你说句话,你他娘的要吓死老子吗!”
“大将军……想当哪个的老子。”萧亦然咬着牙,硬挤出一丝笑,“没事,就是……晕船。”
沈玥不知何时从龙舟上踩着船帆翻下来,踉跄地踩在几乎快被炸烂的甲板上,什么君臣相离,什么功高盖主全都抛在了脑后,也不管周围的水面上还浮着多少双没断气的眼睛,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仲父……仲父,伤着了没?为何不退回到船舱里?”
袁钊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龙舟的火力猛,炮仗也没个轻重,直朝着水上就轰开了,这他娘的哪个能受得了这么个炸法?”
水面上仍旧乱哄哄的,毫不相容的水火龃龉着,伤兵哀嚎不断,乱成一片的战场轻而易举地湮灭了袁钊的怒吼。
萧亦然被暴雨浇得浑身透湿,眼前模糊着瞧不清人,只能依稀感觉这力道多半是沈玥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轻敲了两下横刀上的明珠。
沈玥眸色沉沉,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颗珠子里,藏着一粒蚀骨散。
当初他打这柄横刀的时候,不光是为着他仲父没有个称手的兵器,老姜头收走了给他配下的所有蚀骨散的丸药,但毒发凶险,平日里安稳时倒也还好,一旦意外发作时手边没有毒可压制,就会有七日血虚力竭之期。
萧亦然看破了明珠里的玄机,沈玥私心将蚀骨散藏在这颗珠子里并不说破,心里多半是矛盾的,一方面不希望他能用得上,另一方面又怕他当真毒发无药,陷入两难。
他服药抑制蚀骨毒日久,已有近四五个月不曾毒发,此次或许是战火近在咫尺,连番的爆炸猝不及防地在身侧炸开,内腑受了震动血气上涌,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顺着蔓延的烈火,从五脏六腑中涌上来。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萧亦然几乎是凭着多年征战的本能,硬挺着抗住了毒发。
沈玥也万没想到,他这一身千防万防,看似已经无碍的毒竟会在阵前发作。
他回想起方才震天的炮火,几乎是千钧一发的场景,登时后怕的眼睛都红了。
沈玥死死地将人搂在怀里吼道:“传御医!叫龙舟上的御医下来!”
袁钊刚想大不敬地敲着小陛下的脑瓜子吼一嗓子“这他娘的山郊野岭水深火热的,哪儿来的御医”,转头就见铁甲军和龙舟上连着的鹰爪钩正颤巍巍地往下放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
“……”
袁钊看得目瞪口呆。
先前张之敬曾提点过他一嘴,他曾几次瞧见过他们王爷身虚体弱,似有隐疾,当时他也以为是秋狝伤重未愈,并没往心里去。
这会儿瞧着沈玥这几乎是凭空变出来的人,被炮火炸了一宿的脑袋瓜子嗡嗡地将素日忽视的疑虑全炸到了水面上,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为何龙舟随行还带着御医?莫非他当真有什么未曾告人的隐疾?那又有什么伤处是他能不知道,但这小陛下却一清二楚的?
袁钊瞧着两人,连带着看沈玥的眼神也冷了几分——这二人突如其来的感情,和老三那几乎是死心塌地的好,到底有几分是真情,又有几分暗含着要挟?
出了这一档子事,当即也没人顾得上清扫战场,审讯战犯,沈玥带着人上了轻舟,找了最近的驿馆,针灸连绵不断地扎下来。
袁钊一手长|枪,一手拎着砍刀,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跟在边上,冷眼瞧着御医诊治,将方才还勇闯火海的武扬王生生扎成个刺猬。
他周身的火冒得比河面都高,瞧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唯恐这位杀气腾腾的袁大将军当场发难,再杀个血流成河。
“陛下……”御医小心翼翼地避开袁钊的目光,低声对着沈玥说道,“这人身乃是血肉作,此毒随气血游走,虽说抑制气血可以间接地抑制毒发、削弱毒性,但到底是药三分毒……况且武扬王这一身旧疾新伤,若是长时间的气血不通,也难免……”
“难免也会顾此失彼,伤了元气,是吗?”沈玥勉强定下心神,“朕知道了,那药便先暂且停了,好生将养些时日。”
沈玥靠在床边,双臂将人环进怀里,默默地守着。
他仲父向来如此,如此沉默地忍受着所有的痛楚,就连崩溃也是悄无声息且沉默的,决然不会如旁人那般撕扯嚎啕,哪怕他此刻正鲜血淋漓,痛楚难当。
萧亦然一声不吭地忍着,只是下意识地握着沈玥的手,沈玥的双手几乎要被他捏出了淤青,手腕抬起,宽大的袍袖下露出两道蜿蜒狰狞的刀伤。
沈玥双手被他仲父捏得生疼,在绵长的疼痛里悄然吸了一口凉气。
先前他混迹红楼结识的这个年纪的中州子弟,私下里都喜欢玩一些折腾自己寻求乐子的玩意儿,疼痛于这些个没经历过生死,没挨过伤病的年轻人而言,如同一种堪比烈酒的兴奋剂,能让人在皮肤的灼热和火辣辣的刺痛过后,释放出一种另类的快意。
沈玥没玩过那些个花样,但却对此刻手腕上新旧交叠的疼十分敏感,疼痛中隐约带了点和他仲父同甘共苦的意思。
他欣然受之。
“说起来……这是我眼见仲父的第三次毒发。”沈玥声音低低地说,“第一次是去年中秋国宴之上,大将军是否也以为那夜是朕强留了仲父,实则是那夜他饮下的酒中有毒,朕彼时尚对仲父身中的剧毒毫不知情。若非是朕的国宴敬酒,想必当时的那杯毒酒,仲父也根本就不会饮。”
“约莫一个月后,便是秋狝。初到南海子之时,朕借着有人作乱为由,非要赖着宿在他的帐子里。那夜,仲父再次毒发。朕再三叮嘱他好生休养,次日他还是惦念着朕不精骑射,怕朕在开围时遭人为难笑话,强撑着去了猎场。”
“秋狝之中,仲父为了救朕,被棕熊所伤,失血过多险些不治,也因此那次的毒发分外凶险,几乎是踩在了鬼门关上。王府当时阖府封门,朕亦不得入内,朕夜夜等在王府之外,直到几日后仲父撑过了毒发,府门方开。”
“后来,朕估算了时日,仲父大约是在江北还熬过了一次毒发,后又强撑着病体打理战场,昼夜不歇地赶回中州驰援,在祈天殿前救下了当时已被太后逼入死局的朕。此后,朕一直着御医和老姜叔调理仲父的身体,一日不落,直至如今。”
……
袁钊抱着刀,一言不发地听着。
沈玥抬起血丝通红的双眼,眼底恍如沉寂了一湾深潭。
“此毒名为蚀骨散,是五年前朕年方十四之时,太后为保朕之王位,与黎氏联手买通宫人,趁仲父陪侍在宫中之时对他下此阴毒。此后仲父独自扛过了这五年来每月余一次的毒发,并瞒过了所有人。
蚀骨毒随气血游走,毒发之时若不再次服毒压制,则毒发之力会耗空体内气血,使其七日血虚力竭。故而这五年来,仲父一直都在以毒制毒,也因此而元气大伤。
朕不知大将军是否有所察觉,近年来,仲父几乎已经不再身负重甲,也鲜少还会用那杆长|枪……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沈玥说完这话也沉默了,心里像被三九寒冰猛地扎了一下。
袁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五年。
若非今日恰好被他撞见了萧亦然的毒发,他当真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方才的怒火都留在了水上,袁钊此刻心底虽五味杂陈,却也实在是半点都撒不出来了。
他太了解萧亦然,或许比沈玥的默契还要更深几分,也正如萧亦然了解他那样——若是五年前,又或是就在日前,他得知了这种阴毒的存在,势必要拎着刀杀个鲜血横流,天翻地覆。
袁钊良久的沉默着,久久无言。
人在得知真相后,似乎过往忽视的一切细节都变得异常清晰了起来。
他猛地回想起这几年里,那些个被他忽略的时候——三年前的某一个清晨,萧亦然着人打了一杆支架,将他二哥的银枪高悬堂上,搁置不用。
那时萧亦然擦着枪的眼底尽是落寞,他却没明白这背后的意思,还大咧咧地拉他去喝酒。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萧亦然不再和他比武,二人从入编,同在一个小旗的时候就一直较着的劲,从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散了。
秋狝时萧亦然被棕熊一掌掏穿了左肩,几乎去了半条命,他还纳闷儿,几次盯着萧亦然问你这身子骨怎么如此之脆。
萧亦然也只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反驳。
甚至于就在昨夜,沈玥劈手抢走了萧亦然眼前的酒杯,不许他饮酒。
他也只以为是这小陛下在和自己赌气闹着玩儿,却并没想到萧亦然的身体已经被这毒摧残至此,是当真不能再和他一起喝大酒,醉卧沙场。
他自以为二人亲如兄弟,生死之交,开口闭口总以哥哥自称,默契无两。
直至今日……暴雨冲垮了堤坝,真相如洪流席卷而来。
“等老三醒了,我非得要狠狠地揍他一顿,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敢瞒我这么多年。”袁钊狠狠地瞪了沈玥一眼,“做哥哥的教训弟弟,陛下最好别拦着,你现如今还没过门呢,家务事少管。”
沈玥:“……”
他还未来得及说话,袁大将军那颇具分量的砍刀便哐啷一声扔过来,砸在床边,袁钊一把抹掉脸上染着血的水。
暴雨仍在瓢泼似的下,大将军再抬起的眼神里已现了刀剑。
“老三的账先欠着,请陛下移驾,先来算算我们的旧账。”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