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日暮苍山远
景常十四年。李翰林找到谢余的时候,他正蹲在污水沟里捡别人不要的剩菜吃。
翰林先生把他带回原住玄州的老家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半死的红柿子树,翰林的和他年岁相近的儿子站在树下读书,左传,成公十三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翰林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污渍,换上厚布衣裳,束好头发,告诉他,您也会读这篇的,殿下。
谢余问他读什么。
《治国论》。翰林说。
谢余倚着门框,看着翰林的儿子念书。那时他们七八岁,翰林的儿子站在院子里,站在灰色石板路铺就的尽头,落叶塞得哪里都是。
谢余并没问他在读什么,谢余问他叫什么。
“李暮。”翰林的儿子告诉他,“日暮苍山远的暮。”
日暮苍山远,何处是归途。
陛下赐给他的名字是余,谢余,丰年瑞雪相兆和的余。
他的哥哥姐姐们借着请安的名头,在皇后的屏风后面折着扇子偷觑他,仆人跪在廊下给他捡银丝碳里的烟碳块,一一码放在枯藤筐里。
廊下打起铃音,脆得像跌碎了脂玉环。二皇子踩着雪地过来,锦衣狐裘,抬手撩起厚帘子,给母后请安。
“这就是父皇流落在外的九皇弟?”他睥睨了一眼谢余,囫囵念了一遍名字,笑了一声,“这名字倒挺好。”
谢余朝他低头俯身。
二皇兄的名字是谢庭,谢庭兰玉的谢庭。他母亲是贵妃,家世显赫,新婚妻子是侯府嫡小姐,曾在太后跟前养过一阵日子的大家闺秀。
“他们说皇兄会做太子。”谢余跟翰林道。
翰林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谢余道:“他们都这样说。”
“那您也不能这样说。”李翰林蹲下来,握住谢余因为克扣份例冻红的手指,坚定地看着他,“您也是陛下的儿子。”
谢余也毫不避讳地望回他:“可是我的母亲是妓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翰林半跪在他跟前,“殿下,您比您所有的哥哥都要年轻,年轻,就会拥有可能。”
“那您会做我的老师吗。”
“不,不会是我。会有更好的人来教您。”
李翰林的尸体打捞上来,已经是次日的事了。谢余把歪在锈钩上的帘子放下来,把青灰的天光掩了,抽出别在衣袖上的银针,将太监草草扔过来的食物一一验过。
十四年年末,皇城下了好大一场雪,帝台灯色如火,但哪里都是冷的。
寒左相最年幼的儿子在人潮中走丢了,此事惊动了金吾卫,大人们带人城内外找了一夜。
灯火阑珊的地方,雪下得何其汹涌,寒无见坐在桥头,摆弄手中被踩踏折断的纸鸢。
谢余走过来,坐到他旁边,跟他道:“要用细薄的草茎将它重新绑起来才行。”
寒无见问他:“这样它就能飞起来了吗?”
谢余道,“那已经是明年春天的事情了。”
寒无见是左相的嫡子。寒家累世公卿,祖辈位极人臣,陛下尚居东宫之时,太傅便是出自寒氏一族。
这倒不是说,谢余能够成为左相的学生。左相的学生是谢庭。但是寒无见做了谢余的伴读。
寒无见是自愿走向他的。长阶的雪都快要化了,梅花凝在碎冰里。寒无见裹了一身大红羽锻的斗篷,身后跟着二十几个人。他径直走过了向他伸手的七、八皇子,坐在了谢余身旁。
谢余的第二个伴读是李暮。谢余转头冲一脸郑重的寒无见微笑,看不见的袍袖低下握紧了李暮的手。
他们在翰林别苑读书,先和老师行过礼,侍从为他们持卷研墨。李暮会主动给谢余磨墨,有时也会帮寒无见磨,拟作抵消寒家多给他们的餐宿钱。
春天时候,皇帝祭祀出行。李暮想看热闹,三个人从紫藤篱笆里钻出去,一路穿过上林花苑,临水而行,帝台花簇锦攒。
这是寒无见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尽管他们并没有看见皇帝陛下。他们在湿漉的花雨里穿行,老师很生气,除了谢余,所有人都被罚了,顶书站在廊外。
谢余偷偷捧茶壶过来,给两人喂水。李暮跟他说对不起。谢余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觉得。
李暮道:“我以为这样你就能看见您的父亲。”
不。我并不想看见他。谢余想。我们甚至没有一个人会想念他。
二皇子的孩子出生在春意最浓的时候。是个男孩儿。太后很高兴,比看见她的任何一个孙子都要开心,脸上就像消融了一整个冬天积累起来的寒冰。谢余此前根本无法想象皇室中会有人这样慈祥而不稳重地笑出来。
太后信佛,亲自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谢兰因。
办满月酒时候,谢庭已经是收纳了部分兵权的荣安王了。这一场满月宴办的可谓是盛况空前,高朋满座。
已经学会熟练甩开仆从的寒无见拉着谢余在堆满礼品的院子里快速跑过。清点礼单的管事根本来不及看顾。他们已经开始练武了,寒无见是所有人里练得最好的那一个。
他们从回廊跑过去,穿过小花园,踩过栏杆,翻过院墙。
寒无见拉着谢余爬到窗口,看里面的小婴儿。
“真漂亮。”寒无见问谢余,“你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
“我不知道。”谢余诚实道,“也许没他那么讨人喜欢。”
“为什么?”寒无见问他,“你不是荣安王爷的弟弟吗,我以为你们会长得很像。”
“并不是那方面的原因。”谢余想了想,冲他露出笑容,以此抵消他的问题。
荣安王第二次上递了请求将嫡子谢兰因立为世子的折子,毫无意外地被打了回来,并且在次日的朝堂上得到了不留情面的呵斥。
这就是灾难的起源。
侯府因为谋逆罪满门抄斩。荣安王谢庭牵连其中,褫夺封号,举家流放极北苦寒之地。
七月流火,皇后唯一所出的八皇子失足溺毙内庭荷花池中。不久后池水就被填尽,此处花苑也掩门落了重锁。
景常十九年春,寒无见路过内庭花苑,驻足片刻。门锁已生红锈,门缝里依稀可见荒草丛生,一树梨花却越过了高墙,缤纷落了满地。
“阿见!”
寒无见自花下转身,一身烟绿色的细绫袍子,长发缎带高挽,初长的素雅少年郎如柳条一般。
谢余朝他跑过来,身后跟着有些跟不上的李暮和一片照应宫人。
“殿下。”寒无见朝他微一低头,被谢余迅速扶住肩膀。
“阿见,听说你在校场骑射具是第一,”谢余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开心道,“我真为你高兴。”
寒无见与抱着书卷追上来气喘不已的李暮点了点头,与谢余道:“殿下过誉了,那些传出来的人都喜欢夸大其词。”
“哪有,我一直知道我们阿见是最厉害的。”
谢余话音刚落,话事宫人上前附耳:“殿下,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
“当然。”谢余轻勾唇角,转身欲走,停住,“对了,”他又回过头,拈起黏在寒无见肩头的梨花瓣放入寒无见手心,轻声,“阿见,你穿这身真好看。”
寒无见望着谢余在人群簇拥中远去的背影,缓缓收拢手指,放在心口。他握紧手心花瓣,凉的,但是微烫。他唇角不自觉漾出笑意。
景常二十年初,九皇子正式过到了皇后名下抚养。二十四年,立九皇子为储君的折子递进了内阁,混同税收、地方起义和水利工程的奏章一起,堆放在了尚书省的桌子上,被寒左相四下无人时抽出来烧作了灰烬。
寒无见约见谢余在花园一处小山亭阁。月移花影过半,谢余还没有出现。
足足等了有超过一个时辰,寒无见才听见动静,瞧准了谢余的身影,他上前一步匆忙:“殿下,内有流民起义外有蛮夷侵犯疆土,父亲让您近日都不要再让幕僚上书——”
谢余满身狼狈,涉水而来,浑身湿透,却仍护着怀里一只盒子,不及寒无见说完,他把盒子塞到寒无见手心,跟他道:“打开来看看?”
寒无见一时疑惑:“这是?”
他打开来,是一支玉笛,通体银白,玉质柔润,几无瑕疵,实属世间难得。
“瞧你上次看七皇兄的玉笛时恋恋不舍,”谢余搓着手道,“我就去找了那匠人,求着他赶时间做了一支。只是他不方便送来,我想着旁人不能轻易碰它,便亲身去取了,这才晚了。你等急了吧,都是我不好,下次再赔礼道歉。”
寒无见轻轻摩挲檀木盒底,动容道:“没有等太久。只是你之前已经送过我一架琴,如今又……”
“那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谢余打住他,“再说,你不日就要启程去玄州参军了,我以后不能再与你相互照应,你带着它,就如看见我一般。”
寒无见点点头,望着谢余这身狼狈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别扭地心疼,他道:“你是殿下,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没事,阿见高兴我就高兴。”谢余倾身虚虚抱住了寒无见,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告诉寒相,我不会再擅作主张,但其他事情,我自有打算,还往大人相信,谢余定不负所托。”
寒无见抬手,却是收拢手指,轻轻放在了他的后背,嗯了一声。
“还有你,阿见,”谢余他耳畔道,“你今后在军营,一定要先照顾好自己,再考虑军功官衔之事。我很需要你,阿见。”
作者有话说:
帝台春开卷,花开花落,缘起缘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