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进来时看见了门口的顾影,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顾影抱拳:“回王爷话,父亲让我跟着世子。”
谢庭点点头,没再问什么,进去了。
谢兰因正和几位大人谈笑,手指间玩弄着一块玉佩,公事谈得七七八八,话题扯到寒家身上来了,大都贬低寒祁之不识时务,言语间对着王世子尽是奉承。谢兰因挑挑眉。
王爷进来了,其他人起身退出去。谢庭问他:“顾影怎么外面站着,你有什么事分派了他么?”
谢兰因起身让座:“小事罢了。”
谢兰因心里清楚,谢庭是看不惯林琅行事,想让他回塞北当将领,把顾影塞过来给自己当副手。
“小事?说到小事,那些人私吞税金的事你别查了,”谢庭顾自倒茶,“皇后办了宫宴,那几个王爷估计都要回来闹事,我就不去了,你去看看。”
“闹事也是难免的,谢余大刀阔斧推行新政,踩痛了谁的脚,届时也都知道了。”谢兰因知道父王藐视皇帝威信,包括皇后母族在内,都是不值一提的。谢兰因过去看个热闹也就是。
“说起来,老师一家平反的旨意也下来了。谢余真是孜孜不倦呢。”谢庭笑,“他们要离开京城了。”
谢兰因脸色微变:“他要离开京城?”
谢庭停下了喝茶,瞥了自己儿子一眼,把茶杯放下了,道:“寒无见到不一定会走。虽说他现在正在风口浪尖,遣他去地方是个不错的决定。”
谢兰因以为他说的风口浪尖指的是李暮的事。“父王何以见得,他就会留下来?”
“猜的。”谢庭反问了一句,“最近他的事情不是闹得快人尽皆知了么。”他笑了一声。
寒无见简单吃完,换了一身衣服,到了御书房前,廊下还积着水,阳光轻如薄翼,耀眼,但没泛起什么温度。
寒无见立了片刻,央了宫人进去通报,回来说是陛下正忙,无暇得见。
侍从道:“寒大人,您先回去吧。”
寒无见踌躇道:“没事,我等一会儿。”
这一会儿过去就是两个钟头,日头歪斜,但确实热起来了,寒无见站湿了鬓发。
侍从在廊下逡巡一会儿,与刚出来换班的人交接耳语,瞄向寒无见的眼神带着些嘲弄不堪。
“寒大人,”新出来那位侍从道,“陛下让您别等了,他今天怕是见不了你,陛下让奴才告诉您,昨夜的事情纯属他酒后荒唐胡闹,如有失言,请您担待。他让您回去休息。”
寒无见闻言,脑中像出现一片白光,头有点晕,怕是这几日太过疏于练习了。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心里也明白几分谢余的意思了。
回了他休息的侧殿,寒无见又独坐了些时候,脑海里部分是李暮,部分是谢余。他们说李暮的骨灰送过来了。寒无见闭上眼睛,刻意不去思考这一点。阿余恐怕不会让他靠近。
他们是对的。有时候他独处时候,也经不住要问自己,为什么会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没有找到他?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这一切,发展至今都是荒谬和可笑。谢余借昨夜之事,究竟是惩处,还是羞辱于他?
有人递消息进来,是父亲寒祁之的书信。父亲以家书形式,对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简单描述,不过尔尔。他听说了李暮的事情,稍微安慰了儿子,篇幅没有长过悼念他的大儿子。接二连三的事情的发生让彼此都麻木了许多,父亲总是比他看的透的。
“我与陛下有过交涉,此事毕,我与你母亲决定迁往南地沧州,远离是非纷乱。”父亲写道,“你最好收拾过后,与我们同行。”
寒无见第一反应是拒绝,这是他内心下意识的举动。但他从不会把自己的下意识意愿当做最终的结果实行,除非是在无意识经验要求更高的战场上。因他的下意识想法大多都是不合体统的想法,而他从来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
深思熟虑过后,寒无见提笔写了回复的信,让信使送去了。
考虑到这是父亲一早就决定好的结果,想必也是整装待发,寒无见无意再留在宫中,也不愿耽搁各处,便向李高请示出宫。
“如果陛下没有别的事需要臣了的话。”寒无见道。
“……您真的执意如此?”李高小心翼翼问。
寒无见虚弱的笑了一下,他道:“李公公,你我其实都明白,他不见我,其实心里还好受些。我不想再让他……”
寒无见说不下去了,他说的有些囫囵,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解释,李高会明白的。说起来谢余不愿见他,也是多少会刺痛他的。
“您稍等,”李高俯身,“我去为您通报一声,再为您备车。”
谢余已经提前拦截了寒无见的信件,看了一回,再叫人重新封好,继续送出去。
李高面露疑惑:“继续吗?”
谢余看信,语气字迹一如平常的规整隽秀,什么时候寒无见都总是这副讲究作派,好像什么都动摇不了他一样,好像李暮死了对他没什么一样,只有谢余这种人才会有失风仪,才会想玩那种小孩子式的并没什么用处的复仇的把戏!
谢余看的有些心烦意乱:“他要走就走,给他备马。”
寒无见接到旨意,出门与随侍道:“我去了,你也回去吧,替我向陛下问安。”
那边寒无见的话还没带过来,谢余把笔重重搁放在桌上,叫道:“把那封信追回来,撕了。”
“是的,陛下。”
“让寒无见留下来,留在宫里,”谢余恢复了镇定自若,把一道早已写好的调动指令放在烛火上烧了,火焰吞噬掉上面墨写的“李暮”二字,“让他留下来,做朕的起居郎。”
寒无见上马车,其实他以为不用车也行,骑马可能更快些,刚要催促车夫,一个小侍急忙奔过来,嘴里叫着“停下”。
那人叫道:“寒大人!陛下让您留下来!”
寒无见闻言探出头,问:“可是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寒大人,陛下想留你下来做掌记陛下言行的起居郎,当然,您可以拒绝他,陛下说您有选择的权利。还望寒大人慎重考虑。”
“这真的是陛下的意思?”
“是的,”对方点点头,“陛下念着您,希望您留下来。”
寒无见抓着车门框的手紧了又紧。
对方上前一步道:“这个职位原本是留与李大人的。不是个多好的职位,大人们都知道,陛下也不愿放一些不熟悉的人在身边。眼下您是最好人选。陛下要奴才问您,李大人走了,您是不是也要离开他?”
寒无见松开手,垂头半跪:“微臣接旨。”
安排了人回去报信,寒无见走回梧桐宫侧殿,李高正在安排事宜,见着他,行礼:“寒大人,陛下说他今日在御书房下榻,您留与此处安歇便可。”
寒无见点点头,问:“陛下……可还安好?”他忍不住想知道谢余的情况,但心底却也知道,而且比谁都清楚,他暂时不会想见自己。
李高道:“陛下一切安好。”李高看了寒无见一眼,举止亲近了些,“陛下还未用晚膳,明日几个王爷都要入宫,他不得闲暇。奴才等会儿去劝着他吃一些。您何时用膳呢?”
寒无见道:“我去给家父再写封信,陛下何时用过膳,再麻烦您叫人拿来与我吧。”
李高退下了。宫人掌灯,寒无见拿着笔颔首片刻,一抹月痕正穿窗外梧桐而行。
外面匆匆走来宫侍,敲门:“寒大人,府上来了人,说是寒老爷有话与您,陛下请您定夺。”
寒无见应声:“好的,让他稍等一刻钟。”
寒无见简单写了书信,而后匆匆与人过去,一刻钟,差不多刚刚好。
来人是寒府昔日管家,家生子奴仆,世代服侍寒府老爷,如今已是第四代了。对方给他行礼,寒无见赶快请起。宫人提灯退下,寒无见把信给他,问了几句家人安好,得到简单的肯定回复后略安心。
管家望着寒无见,快速道:“老奴不便多留,只把老爷话与您道。”
“父亲有什么话要留给无见吗?”
管家放低声音:“老爷想知道您是否是真的想留在京城,亦或是,”他匆匆掠了窗外一眼,“陛下的意思。”
“麻烦您告诉父亲,是我自己的意思。”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公子您知不知道,满城风言,”管家不禁望了寒无见一眼,寒无见大抵知道管家要说什么,但仍然保持着自若神情,没有失礼之处。
似乎得到首肯,管家继续:“京城茶楼如今已都是您与陛下的风言风语。也许是小人刻意为之,度您君子之腹。但您昨夜一夜未曾归,宫里已是人尽皆知,老爷希望如果不是陛下给了旨意,公子您还是一同南下得好。”
管家把头深深低下,以作请示。
寒无见微微侧过身子,看向阴影处,道:“告诉父亲,我意已决,他君我臣,忠孝难全,今后无见势必是要陪同陛下走下去的了,此后京中行事,自当百般权衡,无见生死勿论,但绝不会累及寒氏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