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嘴里不断流出黑色的鲜血,他再说不下去,撑住桌沿,最终还是向后倒了下去,一身红衣落在雪地里,刺目地很。人群哗然退开,想证明此事与自己无关。
谢兰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冷淡的眼神僵直住了,他站了起来,又无力地坐了回去,血液倒流。
有人叫起来,想去扶谢兰因,有人也往寒无见那边去;谢兰因手忙脚乱推开挡住自己的人,颤着手在面前的桌上游移,好像突然失明的人要在这上面寻找什么必要的东西;他一把掀翻了桌子,从上面翻过去还被绊了一跤,近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寒无见面前,把倒在雪地里的寒无见抱起来,抱在怀里,死死护着,毫无体统地叫着“太医”“把太医叫过来”“都叫过来”,一边用力捂着寒无见的嘴,希冀他不要再流出让人惊恐万分的黑血;但是寒无见眼睛里也涌出了血,谢兰因抬袖子反复帮他擦干,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一双手染得血红,不敢蹭在寒无见衣服上,但其实寒无见衣服上早已被血染透,一身红衣浸到发黑。
寒无见神志勉强还算清醒,还能说话,剧痛令他的身体一起一伏,他强忍着那股灭顶的绞痛,“我,我求你,”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封血书,强硬地塞进谢兰因手里,“我死以后,世家维系在朝中的旧权势,就算真正告一段落了,这是,这是我想来想去最后能做的,这样你就再也不必为我感到为难……不止为你,你也要答应我,他们无法再以寒氏的名义挑动纷争,不能以我寒无见的名义为谢余讨伐你,我不会向你出兵,我死了他们也才,也才不能以我的名义,利用我,你也不……不能开战。”
谢兰因抓住他的手,滑腻的血液蹭在两人手心,总是滑脱,叫他无法将他的手握紧。
“先别说话,不要说话,攒着力气,我们不说话了好不好,忍忍你会没事的,太医,该死的太医怎么还不来!”他朝熙攘的人群焦急万分地吼了一句,看着这群人,没有一个可以值得依靠,他干脆揽过寒无见的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寒无见蜷缩在他怀里,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
谢兰因一边跑一边安慰他,更像安慰自己:“没事,我带你去太医院,我带你过去,我们很快就到了……”
忽然几只箭射过来,有人高喊:“有刺客!”
“保护陛下!”
“御林军呢?”
谢兰因对这周遭一切浑然不觉般,他抱着寒无见用尽全力往前跑,突然出现的蒙面刺客横刀向他而来,他险险避开,抱着寒无见继续往前跑,混乱之中背上被人用力踹了一脚,他摔倒在地,头上的金冠跌下来没进雪地里也全然不顾;这是个斜坡,寒无见脱开他滚了下去,躺在雪地上,向谢兰因艰难伸手,血向周围蔓延。
谢兰因叫着他的名字向他爬过去,重新把他抱进怀里,捧住他的脸让他醒醒,寒无见睁开眼,谢兰因高兴得跟什么一样,语无伦次说着什么,寒无见在他怀里痉挛起来,抓紧他的衣襟:“不要跑了,我疼得紧,不要跑,听我说,还有一件事……”
寒无见继续呕出黑血,看着他痛苦万分的模样,谢兰因的情绪激涨到可怖:“哪里痛,告诉我哪里痛,谁给你下的毒,是哪个混账杂种,我要让他全族死无葬身之地,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去死,都给我去死!”
寒无见摇摇头,竭力道:“我死得其所,但是有一件事,关于景行……你要答应我,无论他未来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杀他,咳咳,我求你看在我们往昔的情分上……我想把他托付给你,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些情分可言,我求你答应我。”
谢兰因听着他的话,凶狠的神情一下子软弱下来,眼泪在他血红的眼里聚集,打转,他使劲摇头,哽咽不断:“我不答应你,我不答应,你要自己看着他,他跟我有什么关系?这里的一切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我带你离开这里,你会好起来的,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
他想重新把寒无见抱起来,但是寒无见已经痛得难以自抑,阻止了他:“不,不要了,我好不起来了,你答应我,你不要忘记我说的话……”
“我不要,我不要!”谢兰因发出狠劲,额角青筋都暴了起来,“我不准你死,你死了我就把寒景行碎尸万段,我诛你九族,我屠城,我谁也不放过,他们都要给你陪葬,他们都得死,所有人,我说到做到,你听清楚了没有,我问你听清楚了没有?”他最后的尾音都在明显地摇晃颤抖,带着哭腔。
“不……你不会的,你不会,你要当个好皇帝,就算没有人……”寒无见摇摇头,泪水从他眼眸里往外渗,“就算没有人喜欢你,他们也都会敬重你,你要好好地……一个人也要好好的。答应我,没有我,好好地活下去。”
“不,不要,我不当好皇帝,我根本就不在乎当什么样的皇帝,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他们跟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有你,我只在乎你,他们所有人都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这对我一点也不公平。我不要,”他扶着他的头哀鸣起来,“没有你,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你,无见,我只有你,一直以来都是你,无见哥哥,只有你才真正在乎我,我不能没有你。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往前都是我做错了,往后我会对你好的,一心一意对你,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不当皇帝了好不好,我不当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下来,我求求你活下来,我们还跟从前一样,去那个农家小院过日子好不好?”
“来,来不及了。”寒无见咳嗽着,血溅到了谢兰因脸上,他抬手想帮谢兰因擦干,最后放弃了,茫然地看着谢兰因血红的眼睛,寒无见的瞳孔一点点变得灰败,覆上一层软膜,“兰因,我,我不恨你的,你也不要……”
他话没有说完,抬起的手落了下来。雪地上,一只垂下的沾满鲜血的手,苍白的雪花落在掌心,在哭声中消融了。
“不要,无见,不要死,不要抛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啊啊——”
刺客已经被解决完毕,在狼狈不堪的现场,披头散发的皇帝紧紧搂着一身红衣的男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叔父服毒自尽了!”寒景行抓住陈相因的袖子,慌不择路,“我叔父,你们救救他,救救他,你去帮我求公主,救救他吧!”
陈相因也为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不过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你叔父真的是……他怎么这么想不通。他真以为能凭自己的死保全所有人吗?”
“我不管你们怎么说,你一定要救救他,他是被我逼死的,我不应该那么逼他,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杀谢兰因,他宁愿自己服毒,也许还是因为我,都是为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一定得救救他,求你了,我不能没有我叔父,我不能没有他。”
“少哭哭啼啼的,你们叔侄都这么烦人的吗?”陈相因把自己袖子拽出来,“我知道了,我去求求公主,你们真的是,烦都烦死了。不过你也别抱什么期待,公主不是说过这药没有解药的么。”
杀人的毒药,如果还有解药岂非贻笑大方?
但它确实有解药。陈相因没有去见公主,她不清楚公主是不是早有预料到这个局面,她不想揣度她的意思。但是寒无见,寒无见确实很烦人,一个见怪不怪的老好人,可是他也曾救过她的命。虽然她一度因李暮哥哥的事迁怒于他,对他心存芥蒂,但他确实救了她。就当还他这个人情,人为之事做尽,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她推开徐半瞎房门的时候,后者吓了一跳,看着她穿裙子的模样,装瞎的半只眼睛都直了起来。
谢兰因坐在寒无见床前,紧张地握着他一只手,太医轮番进出,掀看病人眼眸,把他的脉,克制住摇头的欲望,出去和其他太医商量措辞,怎么好让陛下容易接受一点。
谢兰因不停摸着寒无见尚在微弱跳动的脉搏,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敢松手,害怕它突然断掉,害怕这只是短暂的错觉。
“怎么样?”谢兰因望着寒无见苍白的脸,却是在同太医们说话,不断催促,“你们快来治他啊,都站着做什么?谁把他治好了朕重重有赏,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太医道:“陛下,他已毒入骨髓,微臣恐怕无力回天,陛下还是早为寒公子准备后事的好。”
“你不治有的是人治!”谢兰因愤怒地转过脸看着他们,“医好了加官进爵,医不好就都给他陪葬,你们听清楚了吗!”
太医和宫人皆跪了下去,另一个太医道:“陛下 真的是治不了。哪怕您杀了我们也无济于事,寒公子现在还活着,其实只是承受余毒痛苦,这种稀有之毒不立刻取人性命而是故作拖延,很可能就是给下毒者逃跑的时间,若不是当时所见,我们甚至很难猜出寒公子是服过毒的。这种毒不过为刺客行方便,对公子则是极大折磨,服毒者会在极其缓慢的过程中死去,如果陛下还要忍心公子熬过这最后五六个时辰再死去……”
“闭嘴,给我闭嘴!你们撒谎,他服毒这么久了还活着,他还活着就说明还有救。他明明还活着,你们瞎了狗眼了说他只能活五六个时辰了,你们放肆!”谢兰因一手打飞案旁瓷瓶,碎片飞溅,众人吓了一跳,“他还活着,你们偏偏咒他去死。我知道了,你们都巴不得他去死,你们杀不了我就对他下手,你们想让我放弃他,这样你们就能回去躺下休息了,他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孤单的,我会陪你,永远陪着你,”他垂头对怀里安静的人深情万般地说出这句话,又抬脸对下面跪着的一片人挥袖吼道,“你们也要给他陪葬,全部给他陪葬!一群废物庸才,他的眼睛治不好手也治不好,你们还想让他去死,你们做梦!”
他重又俯身下去,把毫无意识的寒无见抱在怀里,紧挨他微弱的心跳,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微笑保持着癫狂的乐观:“没事,我们会没事的,不要听他们的,不要疼,也不要离开我,你哪里痛你起来告诉我好不好,我们很快就不痛苦了,很快就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