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下雨,雨声一直蔓延进寒无见的梦里,潮水涨落,四处都是潮湿的气味。
寒无见睁开眼睛,拂掉敷在额头上的白细布,撑着坐起来,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在何处。
谢余坐在他身旁,用手背探了探寒无见的脸,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他起来:“你先躺着,这两天着实难为你了。”
寒无见望着谢余,满心疑惑,这些天的突发事故令人措手不及,他真的有很多疑惑,为何寒家竟会一夜之间遭受颠覆,为什么谢余对这种事没有任何审查就发布召令,他不能理解。
但谢余如今就出现在眼前,他一个字说不出来。喉咙像塞着冰冷的冰块,难受得紧。
寒无见咳嗽两声,谢余伸手,一位侍候在旁的内侍递来药碗,药味很浓,闻着就苦。
谢余端在手中用银匙搅动两番,吹了吹,细心送到寒无见唇畔,寒无见眼神游移,尝了一口,明显地蹙起眉头,虚挡了一下谢余的手,沙哑着声音道:“陛下,我自己来吧。”
寒无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谢余拍了拍他的背,掏出一块手帕,里面是一块糖,谢余道:“吃这个会甜很多,但是我不敢放药里,怕影响药效。”
寒无见拳手咳嗽,“谢,谢陛下。不必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谢余也不强迫他。时天光大亮,谢余刚下早朝,身上的冠冕长袍还没来得及换下,直奔寒无见处所而来。
寒无见犹豫再三,还是问他:“陛下如此做法,朝堂上的人知道吗?”
“阿见,我知道你怨我,但这其实是很没办法的事情,证据掌握在荣安王手里,朕也没办法,只能努力保全你们,何况……我也不愿你被丢在那里面。一有可能我就把你接入宫中了。”
“……我父亲他们呢?”
“你放心,寒相他们一早就托其他人赎买出去了,如今已是自由身,只是王府的人对你迟迟不肯松口,他们不断施压与我,我暂时没办法放你出去。但是我跟你保证,只会是这两天的事情,很快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望着谢余的信誓旦旦,寒无见只感到无所适从的劳累,“家人安好便一切都好,”寒无见俯身想与他行礼,“多谢陛下体恤,微臣代父母家人感激不尽。”
谢余握住寒无见的胳膊,“阿见,其实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可能要有所准备。”
寒无见抬脸:“什么?”
“你大哥,”谢余吞咽了一下,似乎对此很难以解释,“你大哥寒武不堪受辱自缢了,你嫂子刘氏也服毒随他而去。”
寒无见一时间没能发出什么声音,他张了张口,又飞快闭上,用了那么一会儿理解谢余的确是说了什么。
“我父亲他们……知道吗?”
“你父亲知道,但是你母亲不知道。”
寒无见深深吐纳,顾自点点头,说了一句“别跟她说也好”,看了看谢余,眼圈迅速红了,似乎想问什么,但还是抿唇,噤声了。
谢余抬手让人下去,把帘子放下,都出去,关好了门。
“没事的,”谢余抬头把寒无见的头发勾了勾,坐到床沿,向寒无见靠得更近了些,“你大哥是个贤良之士,朕不会让他蒙受不白之冤的。”
寒无见按住额头,点点头,两个人默然相坐了一会儿,寒无见道:“我大哥是个看起来很严厉的人,我印象里他从来都一丝不苟,做事很少出错,听说父亲对他要求很严格。父亲对二哥要求也很严格,但我二哥总会溜出去找乐子玩。我大哥不一样,他总是很认真,为人正直清廉,是个很正派的人,在朝堂这些年很少出错,陛下……我真的不认为,他会以公掺私,做那种……”
谢余拉住寒无见的手,把他佣进了怀里:“没事的,阿见,朕以九五至尊的身份跟你保证,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让那些蓄意谋害你们的人付出代价。”
雨势渐微,李暮摸了摸纸伞的缺口,这把用了好几年的伞估计很快就要报废了。他是个很恋旧的人,摸着这把伞,不免有些惆怅。
谢余这次难得有了闲,在寝宫里画竹子,李暮轻手轻脚进去,还以为自己学乖了不打扰他,安静站在一边,却见谢余眉头越锁越紧。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把话先说了,而不是,”谢余拿笔描了下李暮身形,“在这里挡我的光。”
李暮像被踩了一脚,迅速跳开:“……陛下,我错了,我想问您如果要赎阿见的话,我大概还要借多少钱啊。”
谢余挑眉,让他走近,在他手心写了个数字,李暮讷讷问:“总不可能是二十两。”
“你知道有多少人花比你想象中还要多几倍的钱买无见的性命吗?”谢余捏了下李暮的肩膀,“你瘦了,别老是节衣缩食的了,人活着该花的钱就要花,你写书那两个银子攒多少也就是那样。”
李暮道:“没事的,我还可以借,我总不能让他一直呆在教坊受苦。”
“你放心,他是什么人,比不得你受苦,”谢余道,“他现在最重要的,是这里,”谢余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李暮一惊一乍:“他受伤了?”
“他大哥去世了。你知道这件事吧?”
“是的,我听说了,王府会因此退一步吗?我总是不太相信,王爷居然会不顾一切宁愿损害所有利益也要扳倒寒家,这怎么说都是不太讨好的事情。”
谢余笑:“这些上面的人在想什么,你又怎么可能清楚。”
“是吗,”李暮问,“而且,无见家里根基这么深厚,不可能真的就这般没了吧?”
“你想那么多干嘛,这都不干你的事,”谢余冲他抬抬笔,“你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够了。还有,我希望后面这些天阿见可以住到你那里去,你多安抚他的丧亲之痛,但是其他事情不要和他乱说,免得让他更伤心,知道了吗?”
李暮忙不迭答应。
寒家倾颓,朝廷动荡不安,寒武私吞税银的事情也在调查之中。
寒祁之同其家人迁入京郊一处旧宅邸之中,朝廷派去重兵相守。寒无见被放出来的时间稍晚些,加上他有意留在京城,便搬去和李暮同住。
李暮抱着一只包袱等着寒无见从台阶上走下来,寒无见步履还有些摇晃。李暮迎上去,扶了扶他的肩膀:“无见,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啊?”
寒无见冲他摇摇头:“没事,我就是偶感风寒,现已好多了。里面的人并没有为难我。”
李暮笑起来,“那太好了,”他有点难为情,举起一只手,“其实我也偷偷花了点钱打点,不知道有没有帮到你,生怕里面有哪些人不长眼……”
李暮容易害羞,总是不好意思,寒无见被他逗得有些想笑,心里涌上一片温情,拍拍李暮:“谢谢你,阿暮,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这几天恐怕还要麻烦你。”
“唉,说这些做什么,我还怕你住不惯呢,我那就是个旮旯地,生怕委屈你。”
李暮住在一条偏僻街道的最里面,在一条巷子里七绕八绕,才能发现里面的别有洞天。
寒无见跟着李暮走进去,回头望了一眼来处,日光逐步微弱。他想,这种地方,就算是跟踪起来也很麻烦,而且容易发现,是陛下替他选择的这里吗?
扫地门童看见二人,放下扫帚:“公子好,把东西拿给我吧。”
寒无见与他说了谢谢。院子侧门绕出来一个人影,本来是一张笑脸,叫了一声“阿暮哥哥”,在看到寒无见后笑容凝滞了,就像冻住了一般。
李暮“哦”了一声,忙不迭介绍:“相因啊,这是阿见,我跟你说过的,他暂时要和我住在一起。”
陈相因点点头。李暮转向寒无见介绍:“无见,这是陈相因,是我之前一个朋友的孩子,在朝谋了份侍卫的差事,托我照看的。”
陈相因身材纤瘦,面相柔和,不像是会当侍卫的料子。寒无见微一点头:“你好,在下寒无见,接下来的日子多有打扰,还望担待。”
陈相因聚起一个笑容:“鄙人陈相因,寒将军大名久仰,今日正式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哪里,陈小兄弟看起来也是少年英雄呢,年纪轻轻,在哪个司执事?”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陈相因避开话题,与李暮道,“阿暮哥,趁太阳还没下山,我去肉市买点肉回来,顺便再买点糖。”
李暮答应两声,陈相因走出去,他又高喊一声:“相因啊,你拿罐子里的钱了吧!”
寒无见望着陈相因的背影,若有所思,问李暮:“他是你哪个朋友的儿子,我怎么之前从未有听闻?”
李暮转了转眼珠,不知道怎么搪塞过去,只好道:“是,是你早些年还在军营时候,和我一起共事的一个七品小官的孩子,你不认识也正常,我认识很多这种底层官员的。”
寒无见闻此,道:“这些年也委实辛苦你了。”
“怎么会呢,下面挺好的,阿见你不用对我感觉愧疚的模样,”李暮诚心实意道,“这也算是我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