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无见在他面前闭上眼睛。
顾影看着一滴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他的脖颈,他的脖颈很白,像瓷像玉,衣领裹住的疤痕如同裂纹,他整个人脆弱得似乎马上就要从这里碎裂了。
顾影伸出手,他想把他揽回来,继续刚刚那个吻,那种轻微的奇怪的眩晕,那种感触,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他从未有过那种感觉,不是简单的紧张、刺激可以比拟的,他想要——
寒无见睁开眼,顾影的手指轻轻蹭了一下他湿润的脸,收回去了,“我,我走了,”顾影说完,捡回自己的面具,几乎是夺门而逃,冒雨离去。
寒无见扶住门框,另一只手手背抵住额头,为自己唐突他的过分行为头疼不已,羞愧难当。
谢兰因正品茶,他推开茶杯上的浮沫,垂眸看了一眼,不怒自威,放下了,“不必跪着了,起来同朕说话,你是哑巴吗?”
李茹战战兢兢站起来,想抚一抚云鬓,没敢,“臣,臣妾不是哑巴。”
其他人忍不住闷笑。谢兰因反复打量她,鄙薄之色溢于言表。
“裁给你的婚服你试过了?”
李茹欢喜但仍旧矜持道:“回陛下,试过了,多谢陛下。”
无聊得紧,谢兰因觉得再没什么好同她谈的。李茹却是信心满满,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陛下有可能问到的各种东西,家世、女学或是一些必须的经义格律。
一个太监快步上前,低声和谢兰因说了什么。谢兰因站起来,对她不冷不热道:“你自己休息,朕有事先走了。”
李茹根本来不及说什么,只是呆呆望着他离去,半晌跺了一下脚,转动眼珠,她去问方才在近旁的小太监,把一块银子放进他手里:“陛下到底有什么事,您可听见了?”
对方小声:“是寒公子那边,听说寒公子病了。”
雨已经不下了,紫阳宫的灯都熄了,木架长廊上攀附着深色的藤蔓,开着一串串的紫花,一夜雨打,到处是落花。谢兰因踩上去,用脚尖碾动碎花,花朵流出猩红的颜色。
太监问:“陛下,要老奴去通知他们上灯吗?”
谢兰因抬头,凝神望着湖那边漆黑一片的寝宫,阴郁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些,“不了。已经睡下了,回御书房吧。”
“听说公子劳神,平素都要看书到很晚,灯只点一盏,像是在等什么人。要不还是去看看吧。”总管斗胆道,“您每日不管多晚都要来这边走动看看,却总不进去。至少让公子知道,也是心安。”
他的话似乎触怒了谢兰因,谢兰因怒道,“朕说回去,你听不懂吗!”
谢兰因转身大步离开,把湖水和连着长廊的紫阳宫抛到脑后。
柳楚楚正在擦石雕,一边擦一边暗骂:“老太婆,等我有一天当上正经主子,我一定叫你跪着擦完皇宫每一块地板。我呸,你们这些有眼无珠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幸好她转移毛毛转得够快,刚回去就被其他秀女堵住了路,叫来姑姑搜房间,除了漏水沾湿的狗毛别的什么也没发现,还给了她羞辱李茹的机会。李茹果然火冒三丈,但被及时召走了,柳楚楚才得以幸免于难。
尽管如此,姑姑还是为了罚她出言不逊让她从今夜就开始打扫擦洗,她甚至没法睡觉!再想到李茹那个女人现在八成正在陛下怀里温香软玉,使劲浑身解数勾引,她就生气。李茹假惺惺装什么大家闺秀,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没她柳楚楚长的好看。
她正骂着,想着要不去找白天那位公子吧,无论受什么委屈,他都会帮她开解,他是个很宽厚的人,宽厚到有时候她会怀疑自己遇到的其实是假人,或者干脆就是笑里藏刀居心不良。不过目前看来并不是那样。只能说是她柳楚楚走运了。
想着想着心情略好,哼着小曲跳下台阶,往去找公子的那条小路上蹦,折角冷不防遇上一行人,势头不小,仪仗齐整,她吓了一跳,以为撞着什么鬼,为首拿着拂尘的太监呵斥:“什么人,见着陛下还不快跪下。”
柳楚楚心里惊得跟什么一样,仍然定住神蹲身请礼,谢兰因低眼瞧她,三两步走上来,问她:“你往这边做什么?”
柳楚楚不想连累那位公子,顿了一会儿,随便举个托词:“回陛下的话,我在……打扫。”
“打扫要往这边来么?”
“是的,”她双腿齐跪,跪直了,“陛下英明,这边本不用我打扫,但掌事姑姑刻意为难,叫我至夜深出来往这边……甚至岂有此理,求陛下明鉴。”
谢兰因看着她头上的玉兰花,还有襟口的白色团花刺绣,俨然是秀女装束,“哦?你犯了什么事?”
柳楚楚大着胆子把李茹和自己的矛盾说了,当然刻意放大了李茹欺负她的事实,而且称呼李茹时用的还是半遮半掩的“李姐姐”,越说越泫然欲泣的架势。
谢兰因听了嘴角上扬,他原本以为李茹就如同表面上那样看上去平直无趣,浅薄庸碌,没想到啊。有好戏看了。
谢兰因矮身扶起她,帮她拍了拍袖口,“你叫什么名字?”
柳楚楚一听就知道有戏,遂作出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回陛下,民女柳楚楚。”
“好听,”谢兰因看着面前俏丽的姑娘,露出温柔的神色,似乎为其姿容所倾倒了,“朕期待选秀当日再看到你。你不会令朕失望的吧?”
柳楚楚激动道:“楚楚听陛下的。”
谢兰因帮她把落在额前的碎发勾到脑后,低笑了一声,走开了。
柳楚楚蹲下身送走他,整个人都在飘飘然,全然忘了要去找寒无见的事。她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躺下的了。
第二天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柳楚楚偶遇陛下还得了夸奖的事。当然不是柳楚楚自己说出去的,她虽然激动但不至于太笨,有失体面。她买通了照顾秀女起居的老妪,以一种不经意的姿态说起昨日同贵人的“偶遇”,把消息散了出去,迅速积累了一些有意巴结她的“姐妹”。
李茹听了自然也是怒不可遏,柳楚楚身份低贱,还三番两次在她头上动土,昨日陛下离开,竟叫这贱人碰着了机会,她简直坐立难安。
去柳楚楚那边探听过消息的人很快回来了,安抚她:“好姐姐,咱耐着性子点。她再怎么嚣张也是个商贾的女儿,怎么还能越过您去?陛下不过看这贱人生了挺好一副相貌,玩玩她罢了,就她那乡野村妇的举止性子,还比不过我们这儿小家出生的妹妹。”
“我这不是快封后了,心里紧张么,”李茹道,“当日我本可以不用同你们一起在这学习礼仪,自有好姑姑家中教养我。若不是为了有见到陛下的机会,我何苦要用她到一处!”
那秀女摸着她的手,道:“姐姐莫急,我们叫人盯住她,看她怎么想方设法勾引陛下。我最近瞧她鬼鬼祟祟的,不知道私底下做些什么事呢。”
“也对,就按你说的办,我也放心些。”
柳楚楚得了空就往寒无见处跑,寒无见教她运笔练习书法,听她说毛毛的习性。但她往往练不了一会儿就推说手腕疼,然后就去坐着了,逗毛毛。
寒无见笑笑,也不对她强求。
柳楚楚看着他摊在四周正在晾干的书法,道:“练这么多字体到底有什么用?会写不就行了?”
“练练心境,打发时间罢了。”
寒无见收笔,他在不能去打扰谢兰因的时候,事情确实少的可怜。寒家人也不肯见他,能收他的信已是宽容,不过接养毛毛后确实有了些改善,他对可爱柔软的小生灵没法拒绝。
“你还会古体字啊,我觉得好难的,”她举起一张纸对着光左看右看,很是活泼,又沮丧起来,“我娘也会。听说她会认很多古体字,那是她的爱好。她算数也很好,不过嫁给我爹后就都不怎么样了。如果没有我娘的聪明能干,我爹什么生意也做不成。现在他发达了,却想把我娘甩掉,你说气人不气人?”
“确实可气。但有没有什么误会的?比如说你爹可能有什么……苦衷?”寒无见对诸如此类的景况确实不甚了解,他所见世界至少表面看上去都是兄友弟恭,说到底没有那么多或悲惨或有失人道的境遇。
“没有!”柳楚楚果断道,“他就是个渣滓,畜牲。我们家的男人都不怎么样,女人最顶用。我看天底下男人都不怎么样!”
寒无见忠孝念头很重,听着她如此毫不掩饰骂自己生父,皱了皱眉,但念及原因也没说什么,只是付诸一笑,不把她孩子气的话放在心上。
“对不起,我没有骂你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柳楚楚又给他道歉,“你是大好人,你会理解我的吧。我只是觉得我爹太可气了。没有他我娘会更好。我娘聪明,如今却病榻缠身。要不是她清楚我爹的德行,手里捏着他把柄,我爹早把我们娘俩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