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轻细的声音,清晰地落入灵泽耳中。
这样天真到有些幼稚的话语,放在其他人口中,只会让人觉得面前这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可同样的话,从身前少年的口中讲出来,却丝毫不觉得突兀。
因为他是九天雷劫。
整个北斗大陆,能够和国师抗衡的,今时今日,便只有面前这小小少年了。
他是有这个资本讲出这样的话的。
而这样的话,竟是对着灵泽讲出来的。
直白的袒护,最是打动人心。
灵泽因为这简单一句话,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他恍然意识到,如今重活一世,再和国师遇上,他的处境,已经和前一世截然不同了。
他有了天劫。
这样的认知,让灵泽原本紧绷的神经,都缓缓松动一些。
灵泽眼角眉梢绽放出浅浅的笑意,唇角也跟着扬起来,但手指却轻轻竖起来,放在天劫唇边,示意他不要讲话,不要暴露自己,以免被国师发现。
如果真的放天劫出去,不要说对上国师的一缕神魂了,就算是对上巅峰状态的国师本体,天劫也是有一战之力的。
可灵泽不可能真的放他出去。
他不能冒险被国师发现天劫的存在。
如果国师的那一缕神识真的步入这金光洞,灵泽只能选择耗尽体内最后一丝真气,勉力一战,而绝不会把天劫推到国师面前去。
不过,灵泽最害怕出现的意外情况,并没有发生。
正如灵泽一开始推测的那样,国师的神识最终只在洞口扫视一圈,很快便离去了。
他不是冲着天劫来的,只是因为谨慎的性格,所以决定分出一缕神识来这金光洞里查探情况。
至于为什么过洞口而不入?
是因为没有感知到洞内任何可疑的气息,还是因为其他……
思忖之间,一丝有些陌生却又好像在哪里出现过的气息,朝着金光洞洞口靠近过来。
随着那气息的靠近,神兽白泽再次发出叫声,只是这次,不再是带着警告意味的吠叫,而改成了嘤嘤嘤的小兽的亲昵低吟。
灵泽探头看去,从他们藏身的逼仄石壁的缝隙,可以隐约看到,一缕金光缓缓行入洞府内。
那气息靠近了,灵泽才恍然回忆起这气息为什么这样熟悉。
灵泽的心头一喜,揽着小天劫,旋身从石壁中出来。
就见一个不及灵泽腰高的童子,正站在洞府中央,双手负于身后,微仰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灵泽和他怀里的少年。
童子的目光先落在灵泽脸上,眼底微微浮现一丝诧异神情,像是没有料到,成功开启灵珠子并将他的残魂放出的,竟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只到金丹境的仙门小弟子。
灵泽在看到太乙真人的残魂的那一刻,便已经猜到刚才洞口发生了什么,他恭敬地向面前沐浴在金光中的童子行礼,
“多谢真人出手相救,晚辈灵泽,感激不尽!”
灵泽的声音不免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
此时面前站着的,是整个北斗大陆有史以来最有天赋,也最接近成仙大道的修士,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先辈,是万千修士敬仰膜拜的修真界祖师爷级别的人物。
哪怕灵泽之前通过灵珠子和劫云,已经看到了许多太乙真人的记忆片段,可那和此刻这样,与本尊的残魂面对面,依旧是不同的。
太乙真人抬手,示意灵泽不必拘礼,又用稚嫩的童子音淡然回:“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说罢,他的目光从灵泽脸上挪到他身边的少年身上,眼底诧异的神情,又深了几分。
灵珠子带着极强的掩藏气息的能力,所以哪怕是太乙真人的残魂,也未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面前少年的身份。
不过,少年的这副好皮囊,与哪吒有几分神似,让太乙真人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依靠他留下的灵珠子,幻化出的人形。
可少年幻化出的皮囊,又远比哪吒的莲花身要更漂亮,更空灵。
看样子,少年借助了那灵珠子的能力,又超越了那灵珠子。
能做到这一步,眼前的少年,修为恐怕深不可测。
想到这里,太乙真人恍然明白,为何将他残魂放出的,会是面前这个仙门小弟子了——
这年轻修士,修为看似平平无奇,可做出的事,竟是这样惊世骇俗!
不久前,太乙真人在山顶与国师攀谈,得知国师试图通过[取]之一路修得大道时,内心尚且只是受到了些许震动,觉得后生可畏。
而此刻,太乙真人猜到灵泽做的事,内心便远不止“些许震动”这么简单了。
他稚嫩的脸上,先是有些困惑,继而换作震惊,
“小道友,因何缘由,做下这等……逆天而行的事?”
太乙真人并未点明,可灵泽立即明白对方在问什么。
因为之前进入的那些记忆片段,灵泽对太乙真人,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的,所以他决定遵从本心,直接向对方袒露自己的心声:
“我虽为修士,却并无太多想要与天同寿的大志向,我所求,不过是——家人、朋友、师长、我所爱之人,都能平安顺遂,安度此生。”
太乙真人沉默地看了灵泽片刻,然后笑起来,
“小道友,志向无所谓大小高低贵贱,至诚至真,便都值得被尊重。”
真人似乎突然有些明白这冥冥之中的天意,为何会选中眼前的这名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弟子。
只是……
“你如今无论是背景,还是修为,都实在低微,要护住这小鬼,恐怕——”
“——我不要我哥护着,我自会护他周全。”
太乙真人的话讲到一半,天劫开口打断他,天大的口气,讲得理直气壮。
真人闻言,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又不免摇头叹息。
一个懵懂无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头,一个涉世未深修为低微的小修士,这样两个人,想要将眼前的路走下去,恐怕,极为困难。
想到这里,太乙真人看向灵泽,
“你有至纯至阴的水灵根,有那白狐的内丹打造的寒冰剑加持,修为较之前已有很大提升,只是,如今这种程度,恐怕远远不够。”
灵泽听太乙真人这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是愿意点拨自己,立即向对方恭敬行礼,
“求真人指点!”
太乙真人微笑点头,
“世人皆知,我身死之前,曾以修为炼化了这颗灵珠子,却鲜有人知,在此之前,我曾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打造出另一个至宝——七窍玲珑心。”
说到这里,太乙真人抬手,掌心幻化出一张地图,
“那七窍玲珑心,如今就藏在这琉璃秘境之中,去找到它,将它炼化成你的本命法器,或许,日后它能助你一臂之力。”
灵泽将那地图默记在心中,满怀感激,向真人再三道谢。
真人瞥一眼山洞外面,眼见着随他一起显现的那漫山的金光,便要消散殆尽了,道:
“我这最后一缕残魂,即刻便要消散了,我刚才略施小计,骗过国师一时,却断然无法长久瞒过他,今日之事,国师想必不多时便会自己悟出来。
“在此之前,你们尽快离开这里,能走多远,便走多远罢。”
太乙真人话音刚落,他身后虎头龙尾的神兽便呜咽着上前,拿滚圆的头颅不舍地磨蹭他,又在他周围徘徊打转。
太乙抬手,掌心轻抚白泽的脑袋,只是他仅剩的残魂此刻已极为虚弱,难以凝成实体,掌心覆在白泽头顶,便化作一道虚影,直接从对方头上穿过了。
太乙淡然说:“你已在此守了万年之久,该自由了,以后的路,如何走,你自己定夺吧。”
说罢,太乙抬手,像以前活着时那样,虚虚地握住神兽的犄角,摸了摸,然后将手彻底放开了。
白泽却并未在对方放手之后飞身离开,而是又在太乙身侧绕了两圈,然后,走到灵泽身边来,跪下两只前爪,垂下头颅,将一对犄角呈现在白泽面前。
太乙见状,微微吃了一惊,再次对面前的小修士刮目相看,
“白泽乃是瑞兽,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它竟愿意认你为主……小道友,若不嫌弃,便收了它吧。”
灵泽抬手,轻轻摸了摸白泽的犄角,说:
“主人不敢当,既然愿意跟着我,真人,我以后自会为你,照顾好它。”
太乙真人微笑点头,周身的金光已然褪尽,身体化作一缕青烟,飘出山洞。
白泽见状,呜咽一声,犄角拱起灵泽,将他驮在自己背上,追出去。
太乙真人幻化的青烟,扫在洞口那块青石上,绕石三周,稚嫩的童子音幽幽响起:
“我欲成仙,终不能成,回首想来,世间大道,非在天地之间,而在人心之中……”
童子的笑声,回荡在山间,那缕青烟,最终彻底消散于世间……
辞别太乙真人,神兽白泽驮着灵泽和天劫,以十倍于御剑飞行的速度,飞离了乾元山金光洞。
乘云踏雾的时候,灵泽想着太乙真人点拨他的那些话,心中感慨万千。
坐在他身前的少年,心思却在另一件事上:
“哥,刚才在山洞里,我跟你讲的那些,你还没回我……”
灵泽的思绪被拉回来,知道那莲花灯的事,是躲不过了,只能轻笑着问天劫:
“小天,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天劫被灵泽从渡劫台上引下来之后,开口讲出的每一句话,基本上都是灵泽教的。
天劫口中的第一句喜欢,便是灵泽教的。
那时候,灵泽端出一碗热乎的鱼片粥,挖了一勺,吹凉了,送到小鬼头嘴边,在小鬼头张大了嘴等着被喂的时候,灵泽又将勺子收回去,笑着问他:
“这鱼片粥,小天喜欢吗?”
小鬼头当时睁圆了一双眼看他,懵懵懂懂地说:“喜……”
灵泽用很慢的语速又重复一遍:“喜、欢。”
小鬼头便跟着灵泽,讲出了自己生平第一句“喜欢”。
灵泽当时立即便笑起来,说:“小天喜欢什么,以后就告诉哥哥,哥哥都做给你吃。”
这样的一个小鬼头,于灵泽而言,就像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如今这小孩却将这句喜欢用在灵泽身上,这让灵泽不禁怀疑,小鬼或许根本分不清,对食物的喜欢,和对另一个男子的喜欢,究竟有什么区别。
可这时,却听天劫很认真地说:
“我知道什么是喜欢,喜欢便是一直想着你,想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
“哥,我喜欢你,我要和你修成道侣的。”
听完天劫的话,灵泽吃惊得双唇微张,支支吾吾许久之后,问:
“你……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天劫在灵泽这里没有秘密,灵泽问了,他便如实回了:“白景行。”
白景行和伍夫,原本正从灵泽腰间的乾坤袋里探出头来,听着两人的对话,吃着瓜,看着戏。
如今这戏看着看着,看到自己头上来了,白景行面色一黑,心道要糟,慌张缩着脑袋要逃回乾坤袋里去,却被灵泽揪着衣领提出来。
灵泽拧着眉头,盯着白景行,眼底写满质问,
“你都教了他些什么?”
白景行慌张摆手,替自己辩解:
“没教什么啊,就是些纯纯的爱恋仰慕之情……”
“嗤。”
白景行话讲到一半,传来一声嗤笑。
伍夫满脸鄙夷地看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纯纯的爱恋仰慕?你确定你给小鬼看的那男子与男子一百零八式里,写的是这些?”
只听闻这一个书名,灵泽面色顷刻变得漆黑似锅底,
“……教了什么?!你再讲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