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暗处的两人的私语,被靠近过来的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
是灵泽,不知从哪里又拿了牛肉干和粥水回来,正满脸欣喜地往巷子口冲。
看着那瘦小的身影擦肩而过,其中一个声音再次响起:
“师父,这小孩……前世的怨怼之气,比他弟弟更强……”
“嗯,他是八世童。”
“……八世童?既然如此,何不取他做阵眼,怨气岂不更深?”
“不可。”
“为何?”
“只可取五世、七世、九世,少一世,多一世,于大阵而言,效果都大打折扣。”
.........
灵泽一瘸一拐地走到干草堆边上,跪在玄液的身旁,抬起瘦弱的手臂,将他拖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又将粥碗递到他嘴边。
玄液烧得迷糊,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远处一个隐蔽的角落不放。
灵泽顺着对方的目光往那角落看过去,见那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阿液?”
玄液这时却收回视线,摇摇头。
灵泽没有深究,又将碗沿往玄液嘴边递近了些,“把粥喝了,还有这肉干吃了。”
玄液抬起手,把牛肉干接下来,攥在手中,用烧到嘶哑的嗓子问:
“哥,你哪里来的肉干?”
头一天意外得了肉干也就罢了,他哥已经接连好几天都给他带粥和牛肉回来了。这在他们这个灾荒肆虐的村镇里,可是极为反常的。
“有好心的人家施舍的。”
灵泽含糊其辞地回一句。
玄液眉头拧起来,狐疑地看向他哥。
之前灵泽被他刺伤的时候,也有大户人家送了粥和药过来,帮他们兄弟二人挺过了最难熬的那几天。
现在他病倒了,又有人家出手相救……
很难相信这只是巧合。
对方究竟图什么?
灵泽被玄液一瞬不瞬地盯着,有些不自在地错开视线,将对方重新放回平躺的姿势,
“你先休息,我再去药铺问问。”
灵泽现在每天一大早瘸着腿出门找吃的,到了傍晚就会去药铺求掌柜施舍些药材给弟弟治病,只是一直没有求到过。
连年大旱,镇上的药铺大半都关了,还在开着的寥寥几家,远远地看到灵泽过来,都会像赶苍蝇似的将他赶开,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可能施舍药材给他。
灵泽自己之前生病时,玄液倒是弄到了些药材,说是某个大户人家施舍的。
灵泽大概能猜到,那施舍给玄液药材的人家,和施舍给他肉干的人家,是同一户。
所以,那天他站在那户人家的大门外,一手攥着对方给的肉干,一手抱着粥碗,垂着头,嗫嚅许久,最后朝着对方深深一礼:
“恩公,我弟……”
他刚开了个头,对方出言打断了他,
“孩子,我不是那救苦救难的菩萨,你不要拜我。”
施舍给他粥和肉干的,是个年纪约莫三十岁的妇人。那妇人缓缓叹息一声,继续道:
“我们自家库里的米粮,眼见着也要见底了。
“我不瞒你,三日后,我们全家便要搬迁,离开这里,再不回来了。”
灵泽怔怔地抬头望着对方,“恩公,你们……要走了?”
那妇人点头,“这地方,与人间炼狱无异,留下便只能等死。
“孩子,我先前与你说的,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带你一起离开。”
灵泽咬着牙,摇头,放下粥碗,跪在那妇人面前,求道:
“恩公,我弟弟病得厉害,我不能丢下他,求您行行好,将先前施舍的药材,再施舍些给我,帮我弟弟治病,可以吗,求您。日后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那妇人叹息深重,摇头,“不是我不想帮,可你弟弟病在心神,而非肉|体,我这里的药材,根本治不了他的病。
“孩子,听我一句劝,你若肯随我一起离开,便还有一条生路,你若执意留下,你兄弟二人,便只有一起死,这一条路了。”
灵泽的额头磕在地上,紧紧咬住嘴唇,忍住眼眶里滚烫的泪水,摇头,
“我不走,就是死,我也不会抛下他。”
.........
玄液躺在干草堆上,迷迷糊糊地,又感觉到两个身影靠近过来。
是一个妇人,和一个管家模样的下人,两人和先前那对师徒一样,躲在角落里,远远地观察着玄液。
“夫人,这孩子,大师算过了,身上怨气深重,而且已经入了魔,回天乏术了。”
“唉,这才多大的孩子,如何就能落得这般地步……”
“夫人,不光是这小的,就是那大的,也是满身的怨气,我们何必要收养那大的,惹得一身麻烦?”
“我知道。可是我那苦命的儿,从我肚腹中带出来的阴火啃噬神魂的问题,只有那孩子的至纯水灵根才能救。
“那孩子和他弟弟不同,怨气并未深重到无法可治,而且他神魂清明,没有入魔的迹象,他若肯跟我走,我自有办法压制住他体内的邪气,让他救我儿的性命。”
“可是,他不是说了,就是死,也要和他弟弟死在一起,我们如何能带的走他?”
“此事,我自有办法……”
玄液转过头,模糊的视线中,映出那两人离开的背影。
.........
第二天,那妇人举家搬迁。
两辆马车停在巷子口,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灵泽正要起身出门,看到那妇人从马车上缓步走下来,赶忙迎上去,喊声恩公。
妇人将旁边另一辆马车上走下来的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介绍给灵泽,
“孩子,这是我曾经的同门师兄,之后弃儒从医,转投了药仙谷门下。
“你弟弟的情况,他师父药仙谷谷主可以帮忙医治。”
灵泽闻言,喜出望外,跪下来就朝那药仙谷的弟子叩头,求他救玄液一命。
那男修上前,将灵泽扶起来,又说玄液的神魂问题,需要他师父出手,所以要领玄液去药仙谷。
灵泽不疑有他,说自己陪弟弟一同前去。
那妇人却上前一步,道:“我们要去的老宅,与药仙谷一东一西两个方向。
“孩子,我求师兄帮你,并非一无所求。你如果想救你弟弟,之前我提的要求,须得答应我,你可愿意?”
灵泽闻言,眉头拧起来,闭口不言。
他不想跟弟弟分开。
可恩公帮了他这么多,甚至动用这么大的人情帮弟弟治病,他如果再拒绝,那便是不识好歹。
玄液这时撑着身子,手臂往前伸出去,握住灵泽的手,
“哥,你跟他们去吧,我去药仙谷治病,等治好了病,我去找你便是。”
“……当真?”
灵泽的视线在玄液和恩公之间徘徊。
几人莫名地统一口径,都说只是暂时分开,待到玄液病好了,自会让兄弟二人重逢。
灵泽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见所有人都这样说,他便放下心来,将自己身上的牛肉干一股脑塞进玄液怀里,说:
“阿液,你去了药仙谷,一定要记得给我发书信,报平安。我去了新地方,会想办法学做好吃的肉干,等你治好了病,来找我,我便做给你吃,啊?”
玄液将那牛肉干塞进怀里,眼眶发烫,哽咽得厉害,却忍住了,只朝灵泽扯出个笑来,将对方紧紧抱住,
“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灵泽的马车,在视野中逐渐消失不见,玄液躺在那干草堆里,双眼中最后的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他视线放空,低声呢喃:
“根本没有什么药仙谷,也没有人能治我的病,是吗?”
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冷笑,“你倒聪明。我只是拿钱办事,帮他们演一场戏罢了。”
男人说罢,扯了扯袖口,拍了拍刚才不小心碰到玄液的地方,好像那里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最后离开前,他甩下一句话:
“天煞孤星,如今连你哥也不要你了,我如果是你,现在就赶紧去死,也算是为我们这一片的百姓积德行善了。”
说完,男人抬脚就要走,裤腿却被身后的男孩攥住了。
男人眉心皱起来,脚上用力一甩,把那“脏东西”踢开。
玄液已经不在乎对方这恶劣的态度了,没有了他哥,他活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也就不存在了,自然也就无心与其他人再计较什么。
只是,他还不能这样轻易地死去,
“帮我一件事。”
“哼!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这也是帮你的雇主。”
男人不耐烦地咬着牙,“有屁快放。”
“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我哥知道,我怕他……”
玄液咽了咽喉头,将剩下的半句话吞进肚子里,转而说:
“借我留声贝壳,我给他留下三十六封信,你让那个女人想办法,每个月发给他一封。
“三年内,都不要让他知道……我的死讯。”
玄液计划得天衣无缝。
他想,他死去三年之后,他哥应当已经放下了。
他默默地离开这人世间,换他哥一世康乐,很划算的买卖。
玄液录下那三十六封书信,之后缩在巷子口的角落里,不吃不喝,只将他哥给他的牛肉干的罐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笑着看向远方。
饥饿的感觉真的很难受,他想,下一世,他再也不要挨饿了,他要做个小吃货,尝遍天下美食。
怀里的牛肉干发霉发烂了,玄液一口也舍不得吃,这是他哥给他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他想,他很快就要像这牛肉干一样,烂在这里了吧。
真好啊,他哥不会看到他死前最狼狈的模样……
玄液自认为算无遗策,却百密一疏。
在他快要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他最想念、最牵挂、却又最不想看到的身影,跪在他面前,将他紧紧拥进怀里。
“哥……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