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骑白虎的真君飘落至灵泽的院落中心的那一刻,似石子砸落进湖面,以他的脚尖为中心,一股来自合体境的威压像涟漪一般,朝外层层扩散出去。
原本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在院落周围的阵符师协会的人,被这威压震慑心魄,双腿发软,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毕方的修为已至元婴初期,勉力靠真气护住心脉,并未被对方故意释放出来的气场震慑住。
可离得太近,面对比自己高出三个大境界的大能,毕方仍旧被那股气势影响到,不敢与对方对视,只能低下头,恭敬地向对方行礼。
南烛真君一手负于身后,定定望着或弯腰或下跪的众人,显得鹤立鸡群。
只看外貌,南烛真君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比灵泽看起来也大不了几岁。
一根白玉簪将他满头青丝高高束起在头顶,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清瘦脸颊。
他眉弓、颧骨和鼻梁都很突出,是十分凌厉的长相,加上一双细长上挑的眉眼中,又总是有意无意流露出生人勿近的冰冷神情,越发显得孤高。
是一看就会觉得不好相处的长相,再加上他周身毫不掩饰地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被外人冠以“恃才傲物”“脾气古怪”的名号,也就不奇怪了。
南烛真君垂着眼眸,将阵符师协会的人淡淡扫视一圈,然后视线落在灵泽身上。
“怎么回事?”
清冷的声音,在灵泽脑海中响起。
是师父趁着阵符师协会的人尽数被震慑住的时候,传音入密,先行询问灵泽现在的情况。
毕方是元婴境,很快就会从南烛真君的威压中回过神。
一旦他抬头看过来,立即就会发现灵泽和南烛真君正在暗中交流。
所以,留给灵泽的时间,并不多,大概只有短暂的一呼一吸。
灵泽决定捡最重点地说,
“师父,您半个月前新寻了个记名弟子,放在自己的备选名册里,叫小天。”
南烛真君眉心蹙起,盯着徒弟的头顶。
“真君,”毕方这时已然回过神来,顺着刚才南烛真君的问题道,“在下刚才请小道友联系您,是想问问,有关厅堂里那少年的事。”
“那是我半个月前新寻的记名弟子,放在我的备选名册里,叫小天。”
听师父将自己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出来,灵泽垂着头,看着脚尖,不自觉露出个窃喜的笑。
他就知道,他师父虽然未必会愿意收徒,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他肯定是会护短的。
南烛真君都亲口承认了,毕方再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理由,他朝着师徒二人行礼,
“既然如此,恭喜真君,终于在名册中又添了一笔,若那少年以后有机会通过玄天宗的考核,有幸能成为真君的记名弟子,还望真君记得知会我处,在下一定亲自送上贺礼。”
场面话讲得漂亮,无非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南烛真君,哪怕只是记名弟子,一旦入了玄天宗的宗门,也是要向阵符师协会报备并记录在册的。
南烛真君朝对方微微颔首,
“自然。”
说罢,再不多言,一抬手,示意对方,没有其他事的话,可以离开了。
毕方又朝对方一礼,领着众人迅速离开了。
送走了阵符师协会的人,南烛真君深深地看一眼徒弟。
灵泽正要开口解释这事的来龙去脉,南烛真君却是一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然后自己抬脚往厅堂里去。
刚走进厅堂,迎面看到那坐在桌边吃凉粉的绝色少年,南烛真君怔住。
沉默片刻,真君眉头紧锁,指着那少年,转而看向灵泽,“这就是你给我找的新徒弟?”
“是。”灵泽恭敬点头,“是我前些日子从玄天山上带回来的,承接了咱们玄天山的灵脉,得了机缘,先有了精怪之身,后又化作人形。”
这话不假,天劫确实是从玄天山峰上的渡劫台被灵泽引下来的,也的确曾经受到玄天山灵脉的滋养。
灵泽不算欺瞒师父,只是没有讲出事实的全部罢了。
南烛真君冷眼看向桌边吃凉粉的少年,带着审视的目光,将其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少年被对方的目光扫过,却丝毫不怵,坦然与对方对视。
南烛真君对上少年的目光,微微一怔。
他现在虽然没有像刚才在院子里时那样刻意把自己体内的灵气释放出来造成威压,可是合体境天然自带的气场,也足以让许多修为低微见识短浅的小修士畏惧了。
但他从面前这少年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惧怕的神色,好像对方天生就没有“惧怕”这种情绪似的。
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这边南烛真君正思忖着,却见对面少年抬起手,挖了小小半勺凉粉,朝南烛真君的方向送出去,轻声问:
“大叔,是不是想吃凉粉?我可以给你尝一小口。”
南烛真君被噎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灵泽赶忙上前,“小天,这是我师父南烛真君,等日后你通过了玄天宗记名弟子大选的考核,这便也是你的名誉师父了,先来给师父见礼——”
“——不必。”
灵泽的话说到一半,南烛真君抬手,打断了他,冷冷道,
“我刚才不过是替你解围罢了,我无意收徒,也不想再劳心耗神地教养一个新徒弟,莫要拜我。
“若你有机会通过宗门考核,那便另择一个山头,去拜吧。”
其实被拒绝,是灵泽预料中的事,外面有关他师父的传言真真假假,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他师父确实非常讨厌教徒弟。
灵泽能成为凌霄峰的弟子,已经是个奇迹了,那还是疯爷爷当年费了许多口舌才劝动的。可哪怕是拜了师,灵泽也几乎没有受到师父太多的教导,大多数时候,师父不是闭关就是游历,对这个徒弟不闻不问。
外人都说南烛真君是恃才傲物,清冷孤高,又觉得真君对徒弟过于冷淡,误人子弟。
其实灵泽和师父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他很清楚,南烛真君不是清冷孤高,他只是我行我素惯了,而且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真君虽然不会带徒弟,可是他对灵泽其实很好,像刚才那样,有外人来为难徒弟的时候,他问也不问,直接就选择维护徒弟,一致对外,足以想见他对灵泽的爱护。
南烛真君是个很优秀的修行榜样,很称职的镇山法器的守护者,名符其实的长辈,但是,就是不能算个称职的师父。
所以,南烛真君会满口拒绝收天劫做徒弟,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天劫以后要留在玄天宗内门,要拜师,灵泽想,只有南烛真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则灵泽希望小鬼头和自己是同一个师父,这样好有个照应,省得他要操心小鬼在其他峰主或者长老面前露馅。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层,天劫不是真的修士,他其实并不需要师父手把手地教导如何提升修为,如果给他找个过于严苛负责任的师父,灵泽反倒担心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头,会顶撞师父,最后闹了矛盾,不好收场。
如此想来,南烛真君这种不称职的放养型师父,反倒是最合适的。
所以,哪怕此时南烛真君一口咬死了不会收徒,灵泽也不打算放弃。
他有一个必杀技,现在在冷却中,还没有放出来。
想到这里,灵泽扭头,看一眼墙角的滴漏——
离天劫化形结束,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了。
这边灵泽心思百转,对面南烛真君见他不言语,便沉着脸在塌上坐下,整了整衣摆,神情肃穆地看向灵泽。
这是有话要单独和灵泽聊聊了。
灵泽上前一步,弯腰凑在天劫耳边说:“小天,哥哥有话要跟师父单独聊。我刚摘了新鲜的樱桃,洗了放在灶台上,你去拿了吃?”
天劫瞥一眼南烛真君,又看看灵泽,最终点点头,起身离开了。
待到房间里只剩下灵泽,南烛真君,和蜷缩成巨大的一团伏在他身旁的白虎,灵泽隐约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陪着笑脸,想要给师父倒一杯茶,
“师父,您不是说还要几个月才回来,怎么突然提前了?”
南烛真君没接话,掀起眼皮,抬手指着地面,
“跪下!”
灵泽扑通一声,在南烛真君面前跪下来,垂着头,轻声喊:“师父……”
南烛真君道:
“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的残魂重现于世,金光显圣,和你是否有关?”
灵泽心头一紧,眼观鼻鼻观心,不肯承认,却也不敢否认。
南烛真君又道:
“阐教至宝,灵珠子,在此后,意外消失,和你是否有关?”
到这里,灵泽心中暗道一句,坏了!可仍旧咬紧牙关,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肯松口。
南烛真君最后开口,让他死心:
“看守那金光洞的凶兽,随着那灵珠子一道消失了,和你是否有关?”
“师父……”
灵泽有些跪不住了。
南烛真君沉声道:
“跪好!”将掌心摊开,又说,“交出来!”
灵泽知道瞒不过了,抬手从腰间把乾坤袋解开,从里头将神兽白泽放出来。
是灵泽疏忽了。
神兽白泽是太乙真人的灵宠,之前一直由真人亲自用灵气滋养长大,又得了真人几千年的教化,境界已入分神期。
虽说比灵泽师父这种合体期的大能,还是差了一个境界,可是只要不是受到惊吓或是受伤等特殊情况,一个分神期的神兽,想要在合体期修士面前隐藏气息,并不难。
但坏就坏在,神兽白泽在乾元山金光洞洞口守了一万年之久,深受那山中瘴气的侵蚀,黑化成凶兽白泽,它的修为大半都被凶兽白泽吸去,神兽白泽那时候想要保住自己的最后一缕神识都十分困难。
后来天劫在凶兽白泽的神识幻境中,一道雷霆斩将黑化的白泽劈得魂飞魄散,救下了神兽白泽。可白泽的大半修为,却只能随着那黑化的白泽一起溃散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神兽白泽,境界衰退得非常厉害。
骗骗毕方这种元婴期的修士,倒是没问题,可是要骗过南烛真君这种合体期的大能,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恐怕早在南烛真君骑着白虎落入灵泽的小院中央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清晰地感知到了灵泽乾坤袋里装着的这只神兽的气息。
其实哪怕是境界很高的大能,可以轻松感知到灵泽乾坤袋里的神兽的气息,对方也未必能认出那就是来自神兽白泽。
可他师父是谁?是一年到头都在外面游历的南烛真君!
这北斗大陆,哪个山头他没去过?那乾元山金光洞,南烛真君必定是去过的,只怕和那黑化的凶兽白泽打过一架都说不定。
这不就撞枪口上了么。
可灵泽此刻回过味来,后悔也晚了。
不需要多的解释,灵泽的谎言,在他师父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头顶生着一对鹿角,浑身覆着雪白的毛发,虎头龙尾的神兽,从乾坤袋里被放出来。
它落在厅堂中央,覆盖着银白的龙鳞的尾巴欢快地甩了甩,又歪着头,拿脑袋轻轻拱了拱灵泽的肩膀,极为亲昵的模样。
看到神兽白泽出现的那一刻,南烛真君先是微微一怔,接着原本阴冷的眸光,竟是变得和缓了一些。
灵泽没有回应白泽亲昵的磨蹭,只是规规矩矩跪着,斜觊向塌上的南烛真君。
白泽是瑞兽,是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的,看到灵泽这样的神态,它立即猜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再拿犄角磨蹭灵泽,而是调转头,跑到南烛真君身边来。
它将耳朵往后收起来,覆盖着白色毛发的额头轻轻蹭着南烛真君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线,喉咙里发出嘤嘤吟叫。
一副十足的求摸摸的模样。
南烛真君手指微微抬起来,想要揉一揉神兽下巴和脖颈连接处那蓬松柔软的白色毛发,但最终克制住了,决定维持住自己高冷的真君人设,又将手放回膝上。
灵泽将师父那欲摸又止的模样看在眼里,垂着头,几不可察地勾起唇角,指尖微微一转,悄悄送了一道真气到真君脚边伏着的那白虎的尾巴上。
那白虎原本蜷缩在南烛真君脚边,正在打盹,被灵泽的真气捏了尾巴,立即清醒过来,倏地跳起来。
方一跳起来,白虎的目光便与面前那陌生的神兽对上。
一瞬间,它前爪死死抠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龇出满嘴的獠牙,一副下一刻就要咬上白泽脖子的架势。
“孽畜!坐下!”
南烛真君沉声呵斥。
神兽白泽吓得低|吟两声,缩起脖子,尽可能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不那么明显的一团。
可它毕竟是太乙真人的神兽,体型比那白虎还要大两圈,再如何缩小,依旧还是巨大的一团杵在那里。
南烛真君见状,再忍不住,抬起手,在白泽耳根处轻轻挠了挠,
“好了,没事,没有说你,不要怕。”
那语气,极近温柔,和刚才与那些阵符师协会的人对上时,简直判若两人。
待到安抚好白泽,南烛真君又看向灵泽,恢复了刚才的清冷神色,
“说吧,为什么要去乾元山?你知不知道,以你的境界,去闯那金光洞,有多危险?”
“徒儿知错了。”灵泽认错态度诚恳,“徒儿听闻那金光洞乃是太乙真人生前修炼的洞府,一时糊涂,忍不住想去观摩一番……”
听到灵泽的说辞,南烛真君定定地望着他,沉默片刻,又问:
“阐教至宝灵珠子消失,与你是否有关?”
灵泽承认自己如去过金光洞,承认自己带走了神兽白泽,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自己拿走了灵珠子的。
一旦承认灵珠子在自己手上,就要解释为什么他要冒险拿到灵珠子,又把灵珠子给了谁,进而又要牵扯出天劫为何需要灵珠子化形的问题。
所以,灵泽只能一口咬死了:“没有,徒儿赶到金光洞的时候,那灵珠子已然不在洞里了,许是……随着真人的残魂,一道消散了?”
南烛真君静静思忖片刻,暂时接受了灵泽的说法,转而问:
“你去过乾元山金光洞的事,除了我,还与何人讲过?”
“不曾与任何人讲过,”说罢,又补一句,“我在路上结识了几位朋友,与他们结伴去的金光洞。”
“什么朋友?”
南烛真君追问。
灵泽如实回说:“玉虚宫的雷震子,飘渺阁的白景行,蜀山派的伍夫。”
南烛真君微微颔首,“知道了,这件事,绝不许再告诉其他任何人。”
“是,师父。”
灵泽朝着南烛真君恭敬行了一礼,礼毕,他抬头看一眼滴漏,问:
“师父,有关收小天为记名弟子的事,师父可否再重新考虑考虑?”
南烛真君一听收徒的事,眉头立即又拧得很紧,不耐烦地摆摆手,
“此事不——”
他刚开口讲了一句,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从门后幽幽骗过来一团白布包裹的球状闪电,缓缓落在灵泽身边。
球状闪电粗短的小手扯了扯灵泽的衣摆。
灵泽转身,将他抱起来,放在腿上,摸了摸对方滚圆柔软的脑袋。
南烛真君看着眼前一幕,不可谓不震惊。
他游历遍北斗大陆,撸过极北冰域的令狐玉兔,撸过皇宫里的看门神狮,撸过各处秘境里的奇珍异兽……可是,却唯独没有撸过眼前这一团!
原、原来……球状闪电也能撸的吗?
咕咚一声。
南烛真君艰难地吞咽一下,像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双眼直勾勾盯着灵泽怀里的一团。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先紧紧握成拳,又松开了,接着重新握成拳。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终究敌不过心底的那一点渴望。
南烛真君重新开口,再没有半点之前的高冷模样,
“泽儿,你怀里抱的,是什么?快、快给为师摸一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