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前。
玄天宗,凌霄峰,南烛真君的洞府内。
国师的分|身,从皇宫摘星台离开,亲自前来坐镇,助自己的阵符师弟子们,将那层层嵌套的小世界内,七世怨童玄液的本体找出来。
为了维持住魔域腹地的那张母阵的傀儡分|身的凝实,玄天宗内,但凡是修为能够抵挡住国师分|身的一招半式的修士,全部被调集去,维持护山大阵的替代法阵了。
此刻守护七世怨童所在的小世界的,只有林青书这样青涩稚嫩的晚辈弟子。
面对国师的分|身,他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玄液的本体,很快被找到。
年轻的修士,此刻静静躺在最里层的小世界中的石床上,双眼紧闭。
在他的头顶,真龙真凤盘旋着。在他身侧的桌边,一簇小火苗静静燃烧着。
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小火苗闪烁两下,险些直接熄灭。
“师父……”
只剩下一缕残魂的毕方,透过小火苗,轻轻喊了一声。
然而国师根本没有回应他,径直走到玄液面前去,袖袍一挥——
玄液的本体,以及守护在他左右的真龙真凤,一起被带离这片小世界。
而就在国师的分|身降临凌霄峰时,不远处,逍遥峰上空,一个白衣身影,翩然落下。
天机道人很清楚,如今整个玄天宗上下,有可能阻止国师带走玄液的人,只剩下一个——眼前这个洞府内,那老疯子。
老疯子的洞府外头,布下了层层叠叠的古老防御法阵。
这些结界像洋葱似的,一层又一层,将洞府周围保护得严严实实。
古老的法阵,唯有那老疯子自己才能解开。
但是,天机道人看着这一重又一重的结界,却是根本不放在眼里——
这些法阵,拦得住别人,拦不住他。
白色衣袖一挥,负手于身后,天机道人迈步,走入疯道人的洞府内,试着寻找自己那位老朋友的身影。
天机道人担心疯道人去凌霄峰捣乱,却并不怕对方真的能阻止国师把人带走——
老疯子的身份特殊,不受天道法则束缚,不死不灭,没有任何外力可以伤他。
可是,老疯子并无任何灵力修为,跟一块行走的石头没有太大区别——又臭又硬,但是没用。
天机道人已经在心中想好了各种说辞,他打算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劝诫老疯子,识趣一些,莫要在这个节骨眼,出去捣乱了——
灵泽那孩子的计划,已经被国师彻底看穿,根本毫无胜算了。
与其出去做无谓的抗争,倒不如安安心心留在自己这洞府内。
如果疯道人愿意配合,天机道人甚至会承诺,一定竭尽全力,让国师在事成之后,为疯道人保留一个“太上皇”的位子,让他好好做个逍遥自在的老疯子、闲散人。
然而,天机道人寻遍这小小一方洞府,没找到那老疯子的影子,却看到了一颗巨大的、悬浮在空中的、椭球形的灰色的蛋。
确切的说,那是一颗茧。
一颗由上古冰蚕丝层层包裹起来的灰色的茧。
这种茧,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法阵,修士若是被困在其中,便会陷入沉睡,自身肉|体和神识都被禁锢住,无法挣脱,外界也不可能将其破坏——哪怕是国师本体亲自过来,联合天机道人一起出手,都不可能将其打碎。
只能等时机成熟,这茧自行破开。
天机道人盯着那茧,眉头皱得很紧。
这老疯子,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和外界彻底隔绝,对这片大陆此刻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这样的行为,和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有何区别?
正腹诽着,就见那蚕茧外壳上,浮现出一排字——
[信,则不疑]。
没有人比天机道人更懂这老疯子,同样的,也没有人比这老疯子更懂天机道人。
老疯子知道天机道人一定会来逍遥峰找他,所以,茧上的这一排字,是写给天机道人看的。
寥寥四个字,天机道人一瞬间便明白了老疯子的意思——
老疯子决定放手,将一切,全部交给灵泽那孩子。
天机道人盯着那一排字,陷入沉思。
他记得,很久之前,老疯子告诉他:
“老头子我,时日无多了,是我不济,让北斗大陆,走入末路。
“我为这片大陆,算了一万次未来。
“其中,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预示着一个结局——天道陨落,那小书生,赢得天下。
“唯剩一次,有所不同。
“医者不自医,老头子我救不了自己,只有一个孩子,或许能救这天下。”
那时候,天机道人问疯老头,那孩子是谁,疯老头给了他一张卦爻。
卦爻破出来,是一句话——
[九非九,八非八,汝之徒,博天下。]
疯老头告诉天机道人:
“若是凌霄峰上那臭小子,有一天也对我这老头子生了怨念,他会来找你,叩响问天台,那时候,你便将这卦爻交给他。
“我会助他收那孩子为徒。
“待到时机成熟,我会将整个北斗大陆的未来、还有老头子我的生死存亡,都交给那孩子。
“若他赢,则天道归位,若他输,则满盘皆输。”
如今,再看着这茧壳上的字,天机道人只觉得刺眼。
将天道的未来,交由一介凡人,这本身,便是十分可笑的一件事。
天机道人从来也不认可老疯子的做法,他觉得,那孩子不过一届凡人之躯。
凡人,变数,实在太大。
而事到如今,回头看来,天机道人想,自己才是对的。
他冷笑两声,摇头,
“老疯子,你终究是算错,也信错了人。
“你要做鸵鸟,要在沉睡中走向覆灭,我可不会陪你一错再错。
“老夫,要亲手,为自己博一个未来。”
天机道人说罢,白色衣袖一挥,转身离去。
.........
一个时辰之后。
摘星台,北斗莲花阵,子阵上空,国师袖袍轻轻摆动,玉笔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金字——[取]。
那[取]字,被他送入子阵中央,正端坐于阵眼之上的那年轻修士的眉心。
金字融入玄液的皮肤之下,汇入他神识之内,勾起他一世又一世的怨念,怨念幻化成魔气,在他周身,蒸腾起团团黑雾。
国师收起手中玉笔,缓缓站起身,脚尖轻点,身姿轻盈一跃,本体亲自落入阵眼之上,站在玄液面前。
“吾徒,醒来吧,与为师,共同取代这不公的天道。”
和他之前用分|身蛊惑那七个阵基上的宗主时,那置身事外的淡然超脱不同,此时的国师,看向面前被黑色魔气笼罩的年轻修士,眼底,带着很深的情绪——
那是师者对徒弟的爱,但又好像,已然超越了师徒之情。
国师抬起手,掌心托着一颗悬浮的晶莹液滴。
那是混沌初开,盘古开天地之后,这片北斗大陆上,落下的第一滴雨水。
金、木、水、火、土,无形之中,水最是无形、无性。
既无性,可塑性便极强。国师利用这一点,亲手打造了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一百年前,国师将自己的灵力,注入这第一滴雨水中,助其生出神识,转世为人。
自此,七世怨童的孕育,便开始了。
如今,时机成熟,国师召唤他亲手打造的徒子,醒过来。
.........
玄液坐于阵眼之上,浑身肌肉紧绷着,双目紧闭。
感受到对面国师的召唤,眼珠在眼皮下不断快速转动着,却难以苏醒过来。
恍恍惚惚,他陷入过去的记忆中——
他身处一处老旧破财的屋棚中,仰面躺在冷硬的泥土夯实的土炕上,冷得瑟瑟发抖。
身侧,一个和他一样,又瘦又小的身躯,朝他靠近过来,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没事的,玄液,再等等,很快就会有好人家来接我们离开了……”
玄液听到他哥的声音,回抱住对方,互相取暖。
他们在慈幼局,是一对从小被遗弃的孤儿。
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每一个日夜,他们都在盼望着,能有人家愿意将他们收养。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都没能等到那样一户好人家。
直到一个漫天飞雪的腊月,慈幼局局长将他们兄弟二人领去厅堂,见到两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妻。
夫妻看着很和善,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玄液身上,弯下腰,笑着问他:
“会什么?”
玄液没理对方,转过头,怯生生地看向他哥。
他哥冲他笑,点头,“伯伯婶婶问呢,快回话。”
玄液这才将自己在慈幼局学的几本书,依次报出来。
那中年男子看样子是个读书人,听到玄液的回答,双眼放光,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郑重地点点头。
妇人也上前一步,在玄液面前蹲下来,轻声说:
“背两首诗来,与婶婶听。”
玄液又不说话了,再次睁圆了一双眼,迷茫地看向他哥。
妇人见状,哄他:
“你若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两首来,婶婶和伯伯,便领你回家,可好?”
玄液又看一眼他哥,然后和妇人讲价:
“我若背出四首来,我和我哥,便一起走,可以么,婶婶?”
那妇人闻言,神情一怔,她抬头,看向站在玄液身侧,比玄液高出整整一个头的灵泽,又转而看向身旁的夫君。
中年男子几不可见地摇头。
妇人重新转回头,看向灵泽。
灵泽推了推玄液,轻声说:
“你先背出来,若果真能背出四首来,婶婶自然就答应了。”
玄液对他哥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他深吸一口气,挺起小胸脯,从“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背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再到“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一口气,将三首诗都背下来。
眼见着那一对夫妇看着他的双眼中,迸发出越来越炽热的光芒,玄液觉得自己就快成功了,他要和他哥一起离开这里了。
玄液搜肠刮肚,最后背出一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他垂下眼,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咬着牙,拧着眉,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最后一句。
他记得满头是汗,汗水凝成滴,顺着额头滚落下去。
那妇人抬手,替他将汗珠擦拭干净,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慈幼局局长,
“这孩子聪明,我们要了。”
玄液闻言,猛地抬头,“我哥!”
妇人看一眼慈幼局局长,又看一眼灵泽,最后看向玄液:“带上,一起带上。”
玄液开心了,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像一朵太阳花。
他伸手,用力攥住灵泽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撒开。
那中年夫妇很快办理好收养手续,签了文契,雇佣了辆车,载着玄液和灵泽兄弟二人,一起离开慈幼局。
到了新家,玄液在妇人的安排下洗漱,吃饭,认了爹娘,这期间,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开灵泽的手,灵泽便跟着他一起,做完了同样的事。
直到晚上,两人同睡在一张拥挤的小床上,玄液沉沉地睡去了。
灵泽这时才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湿热的掌心中,用力抽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翻身下床,走出卧房。
那对夫妇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见灵泽出来,妇人上前一步,给了他两个白面馒头,
“你身上的新衣裳,是给阿液准备的,你若是不嫌小,便穿回去吧。
“婶婶和伯伯,并非不想要你,只是我们的条件,实在养不活两个,孩子,你不要怨我们。”
灵泽笑起来,“你们愿意收下阿液,我感激不尽,又怎么会怨你们。”
妇人眼眶红了,抬起手,用力抚摸灵泽头顶,“你是个好孩子,日后,一定能找到好人家。”
“嗯。”
灵泽应着,心底却不认为自己还能走出慈幼局。
若说背诗,莫说四首,那一整本诗经,他早已经倒背如流,可这对夫妇,根本问都不问他一句,无非,只是因为他的年纪。
他年纪大了,不会再有人家愿意收养。
这也没关系,能看着玄液以后有个好归宿,他心满意足。
灵泽拿上馒头,转身,离开这户人家门前,缓步踏入那漫天飞雪中。
“哥——!
“哥——!”
刚走了两步,背后传来玄液撕心裂肺的呼喊。
灵泽脚步一顿,心被揪住,心肝疼得他脏腑都要痉挛。
他多想转回头,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抱住玄液,可是他不能。
他一旦回头,便再也没有勇气离开那个日日夜夜与他相依为命的弟弟了。
玄液的声音,仍旧在背后呼喊,嘶哑,颤抖,
“是因为我没有背出那第四首诗吗?
“因为我没有背出来,所以你们不愿意收下我哥?
“我能背!我能背出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娘!爹!婶婶!伯伯!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找我哥!你们收下我哥吧,求你们了!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哥!哥!
“哥你回来啊!
“哥!我不在这里了,我跟你一起走!
“哥!你别丢下我!哥!”
玄液喊到嗓子嘶哑,再讲不出一个字,却没能换来他哥的一个回头。
灵泽离开了,孤身一人,走入那片雪夜,连一眼,也没有给玄液留下。
玄液拼尽全身力气,却挣脱不了那对夫妇的束缚。
之后的日子,玄液过得浑浑噩噩,痴痴傻傻,口中不断重复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不知究竟要讲给谁听。
那夫妇原本以为,孩子是年纪太小,乍一下来到陌生环境,不习惯,他们耐着性子哄他、劝他、等他融入新家。
然而玄液没有。
离开了灵泽,他仿佛被抽走了神魂,再没了生机。
那夫妇又养了他半月,见他一日一日消沉下去,眼见着快要连命都赔进去,最终实在无法,只得又送他回到慈幼局。
“哥!哥!”
从马车上下来,玄液疯了似的往后院跑,然而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迎来了一个噩耗——
灵泽死了,冻死在送完玄液,回来慈幼局的那个大雪夜。
玄液追去后山,跪在灵泽坟墓前,拼命地挖着上面的泥土,用力到十指满是鲜血。
他不停呢喃着:
“哥,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中,一道银白的电光落入玄液头顶。
玄液闭上眼,仰天长啸,再睁开眼时,原本清澈的一双眼瞳中,便只剩了漆黑一片——
他分明别无所求,此生只想要和他哥一起,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一点卑微的心愿,都不能施舍给他?
他怨这世道,怨天道不仁不义不公不正……
他生了心魔。
.........
不久后,他带着心魔,追随他哥的脚步,离开了这人世间。
玄液原本以为,那是他这充满怨恨的一生的终结,却不曾想,不过只是一个开端。
那是他的第一世。
第二世,他们被贩卖到一家小作坊为奴,那小作坊专门为魔域炼制蛊毒,用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体做蛊,养百虫。
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受尽折磨,只能相依为命、相互扶持。
最终,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制定出一条周密的“越狱”计划,预备一起逃离。
然而百密一疏,他们计划最后一环,出了纰漏。
眼见着离逃出生天只差最后一步时,他们被作坊里的护卫发现。
灵泽在最后关头,斩断了唯一一条逃生用的绳索,掩护玄液离开,自己却被追击的护卫捉回。
玄液辗转多日,重新杀回那小作坊时,灵泽已经被万蛊噬心,只剩下一具躯壳。
玄液抱住灵泽那如木炭一般枯槁的尸体,失声痛哭。
他再次,生了心魔。
.........
再次带着心魔死去之后,玄液进入第三世。
这一世,他们兄弟二人终于不再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他们有了父母,有了家庭。
父母都是镖师,他们随着家人,常年在外走镖。
在一次严寒天气,翻越雪山时,遭遇山崩,整个走镖队伍,全部丧生,只有他们二人跌落悬崖,勉强保住性命。
玄液摔断了腿,灵泽每天外出,一边寻找救援,一边寻找食物。
第一天,灵泽回来,一无所获。
第二天,灵泽回来,仍旧一无所获。
第三天,玄液奄奄一息,以为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时,灵泽回来,带来了一块鹿肉。
那鹿肉的味道有些奇怪,可玄液那时候已经被伤痛折磨到意识模糊,留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便用力啃起来,根本无暇多想。
第三天,灵泽带回来一块鹿肉。
第四天,灵泽带回来一块鸡肉。
这些肉都被灵泽料理得很好,一口一口喂进玄液肚子里。
玄液倚靠在树旁,一边吃他哥做的肉,一边问他哥,为什么他外出打猎,竟然每次都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一点都没有被那些野兽攻击受伤,甚至连破皮擦伤都没有。
灵泽笑笑,不回他。
不过这个问题,玄液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第五天,灵泽倒下了。
他倒下之后,便再没有醒过来。
玄液从灵泽的贴身口袋里,找到了三颗强行续命的丹药,和三张符箓。
那三张符箓,一张挖肾,一张割肺,一张剜肝。
灵泽就是用这三张可怕的符箓,从自己的身体里,把自己的脏腑,一块一块,割给玄液,帮他活下来。
再用那三颗丹药,为自己强行续命三天,直到第四天,再撑不住……
玄液抱住灵泽被掏空的冰凉身躯,嘶声力竭地哭喊。
再一次,玄液生出心魔。
.........
第四世,灵泽依旧为他而死,玄液又一次入魔。
接着是第五世,第六世,类似的悲剧,一次又一次上演。
每一世,灵泽都为了保住玄液而死,每一世,玄液都在灵泽的尸体前,堕入心魔。
唯独最后一世,第七世,玄液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丝转变。
这一世,他们生在连年干旱的大灾年,食不果腹。
他们兄弟二人,被周围的灾民视作天煞孤星,人人喊打。
走投无路之际,有大户人家出手,说愿意救济他们。
玄液一眼看出来了,那大户人家只打算带走他哥,对他这个真正无可救药的天煞孤星,根本不打算管。
他不介意陪着这大户人家演一场戏。
他情愿和他哥永远分开,再不相见,只要能换他哥的平安。
这一次,不再是灵泽为了护他而死。
这一次,换他为了灵泽的未来,而牺牲自己。
独自躺在那破败的巷子里,看着灵泽被那大户人家的马车接走,渐行渐远时,玄液虽然不舍,可是心底,其实感到解脱。
他想,他哥终于不会被他这个累赘拖累了。
真好啊。
然而,灵泽却赶回来了。
重新落入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玄液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为什么要回来啊。
为什么不离开他这个天煞孤星。
为什么不试着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呢。
这些问题,玄液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他死在了灵泽怀里。
他想,至少这一世,他不用眼睁睁看着他哥死去。
可是,他们做错了什么?
他们从未做错任何事!
他们一世无错,七世无错,却一次又一次,被这世道抛弃,在痛苦中死去。
“我无错!错的是这天下!
“若这天道不公,我又何必敬他、畏他!”
阵眼之上,年轻修士蓦地睁开双眼。
一双眼瞳,仿佛被墨汁浸透,只余下漆黑一片。
他入了魔。
七世怨童的魔气,深重到遮天蔽日,顷刻间,便让整张子阵,都落入无尽黑夜中。
那张天平,子阵的一侧,已经触底,此时被这阵眼的怨念牵动,继续朝下坠落,竟是将秤杆都压弯!
.........
“好强的怨气!”
魔域腹地,盘旋于母阵上空的烛九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惊叹。
而此刻,坐于母阵阵眼上的天劫,曾经因玄液的心魔而生出人类的神识,此刻被对方牵动着,浑身银白色电光闪烁,几乎维持不住人类形态。
“小天!”
灵泽低喊了一声,却只能眼见着那莲花宝座上的少年,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直至最终恢复成虚无缥缈的雷电形态。
灵泽纵身一跃,跳入那莲花宝座上。
此时,那座位上残留着天劫化成人形时所需的九转莲花阵,灵泽来不及细想,以最快的速度,将那化形法阵中,包括灵珠子在内的所有至臻法器,全部收入乾坤袋中。
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灵泽试着调息,稳住心神,同时看向头顶那层层雷云,沉声喊:
“小天!稳住!我们并肩作战!”
听到灵泽的呼喊,雷云之中,银白的电光闪烁,仿佛在回应他。
这时,却听到远空之上,传来烛九阴响彻天际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实在可笑!
“那九天雷劫,修为深不可测,此时尚且拿那子阵毫无办法,你什么境界,竟妄想自己能与我师父抗衡?
“我师父乃是渡劫境,整个北斗大陆境界最高的修士,半步登仙!
“哪怕你用那一颗蛊虫壳压制了境界,哪怕你实际有出窍境。
“以你现在的境界,赢过我,还勉强可以,要赢过我师父,简直痴心妄想!
“你想联合天劫,一起做这母阵的阵眼?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让母阵变得比子阵更强吧?
“哈哈哈,简直是笑话!”
烛九阴的嘲讽声回荡在魔域腹地,大阵上的魔头们闻言,也跟着爆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嘲笑谩骂声。
灵泽任由这些嘲笑谩骂声在耳边回荡,自岿然不动。
他伸出手,掌心贴住脚下的阵眼,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其中。
随着他的灵力的注入,整个母阵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水光,七个前任宗主的傀儡分|身,受到他的滋养,也开始变幻颜色。
那傀儡周身的黑色魔气,仿佛受到灵泽的纯阴水的冲刷,慢慢地,变得不再是漆黑一片,而逐渐减淡起来。
看到这一幕,烛九阴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的双眼眯缝起来,心头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这怎么可能?
这年轻修士,一个出窍境,为什么能带动整张北斗莲花阵的母阵?
想要以阵眼身份,去扭转这整张母阵的局势,其境界……
“你、你、你竟然……已到分神境?!”
烛九阴难以置信,声音都变得尖细了一些。
灵泽轻笑,抬起另一只手,将自己贴在法阵上的那只手臂上的衣袖掀起来。
那条手臂上,赫然贴着一整排的蛊虫壳!
灵泽将那排蛊虫壳,一枚接着一枚的撕下来。
他周身的气息,随着那蛊虫壳的掉落,一点点鼓胀起来。
浓郁的灵力和威压,仿佛被一座巨大的山峦,压在烛九阴和魔头们的头顶,让他们透不过气。
分神境,初期……
不!分神境,中期……
不,不是!是分神境,大圆满……
不,也不是!是……合体境!
“合体境……大圆满?!”
烛九阴的一双金色竖瞳,震惊到剧烈颤抖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短短三个多月时间,你怎么可能从元婴境,横跨三个大境界,直接抵达合体境大圆满?!”
灵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的气息,已经将他的实力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一个魔头面前,不容置疑。
他现在,就是如假包换的,合体境大圆满!
三个月……
这可是在那小世界里,和他的道侣,每日每夜地双修了整整三个月的结果啊!
天劫还因为这个,怪灵泽、南烛、疯道人骗人,气到很多天都不愿意化为人形了。
其实南烛真君和疯道人没有骗天劫,要让灵泽从元婴境,横跨一个大境界,抵达出窍境,确实只需要十天半个月就够了。
灵泽将天劫禁锢在那小世界里,做了整整三个月,不是因为迟迟达不到出窍境,而是……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横跨一个大境界,而是整整横跨三个大境界!
要用那上古破雷阵,确实只需要出窍境。
可是,要与国师正面对抗,灵泽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修为提升到合体境。
唯有如此,面对摘星台上那位巅峰境修士,他才有一战之力。
那傀儡分|身周围的黑色魔气,眼见着快要被灵泽的水流冲刷干净,烛九阴急了。
慌乱中,她向摘星台发去了最高级别的求救信号。
眨眼间,母阵上空,一座巨大的虚影浮现出来。
那虚影的面容逐渐凝实,是国师。
“师父!”
烛九阴沉声喊,“灵泽那臭小子,他、他……”
烛九阴话讲到一半,国师转头,看向母阵的阵眼上,正盘腿打坐的年轻修士。
“合体境?”
国师淡淡一笑,“有趣。灵泽小道友,你总是,能给我带来无限惊喜。”
灵泽抬头,定定回望着国师的双眼,反唇相讥:
“彼此彼此。国师大人,也从未让我失望。”
“哦?”
国师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诧异神色。
灵泽从掌心送出去的水柱,仍旧源源不断地冲刷着法阵上的七个分|身傀儡。
他需要为自己尽可能争取多的时间,完成他的最后一步,所以,他不介意陪着国师,将这段谈话继续下去:
“大人,您早知道我在暗中替换七大门派的护山大阵的操纵者,所以故意借我之手,来完成子阵阵基的筹建。
“此事,是我未曾料到的,我输了这一步,无话可说。
“可是,您可曾想过,我弟弟玄液,被我救回玄天宗,藏在我师父的小世界中,为何,您可以那么轻易的将他带走?”
只这一句提点,虽未点透,国师的笑容,已然收敛。
显然,以国师的智慧,他很快明白了灵泽的意思。
但灵泽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将自己的布置,彻底挑明:
“您能够那么轻易地带走玄液和真龙真凤,是因为玄天宗所有有能力与您抗衡一二的修士,都被派去维持另一张替补法阵了。
“那张替补法阵,也就是现在我脚下的这张母阵的阵基的组成部分。
“为何,我情愿牺牲对玄液的保护,也要做这样一张母阵出来?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坚信,哪怕你带走了玄液,用他做阵眼,你的那张子阵,也不可能敌得过我现在这张母阵。
“因为,我为阵眼,此阵,无敌。”
灵泽说罢,手腕翻转,掌心的七根水柱,倏忽之间,仿佛变换成七根长鞭,缠绕在七个阵基上。
在那七根水柱里,黑色的魔气,源源不断朝着灵泽的掌心输送过去。
到这时,烛九阴和其他魔头,才终于看清楚灵泽的动作——
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用自己的纯阴水去洗干净那七个分|身傀儡周围的魔气。
他是在利用那七根水柱,将那些魔气,引入到他的体内!
没有国师的玉笔金字印入眉心,灵泽……
他打算自己主动入魔!
黑色的魔气灌注进身体每一处关窍,灵泽缓缓睁开眼,眼底漆黑一片。
他再次开口,嗓音嘶哑,
“玄液经历过的每一世,我都陪着他走过。
“每一世,他都抱着我的尸|身,在痛苦中入魔。
“每一世,我都带着对他的思念,在死去前入魔。
“我对这世道的怨念,决不比他少一分一毫。
“若选阵眼,国师大人,从一开始,您就选错了最佳人选。”
灵泽说着,周身的魔气暴涨,整个魔域腹地,顷刻间,都被他体内散发的黑色雾气笼罩住。
这母阵上空,怨念之深重,丝毫不比摘星台那张子阵弱。
国师的双唇紧绷,定定看着灵泽,神情严肃,
“灵泽道友,果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何那位老人家,最终挑中了你。
“此前,是我低估了你的智慧与能力,我向你道歉。
“你能想到调集自己体内的怨念,来完成这张母阵,着实出彩。
“可是,这漂亮的一步棋,恐怕,并不能为你赢得扭转乾坤的局势。
“你师承南烛,阵法结界一门,颇有造诣,有些道理,应当懂得的——
“阵眼之重,重于阵基之总和。
“以任何元素为核心,必定是三、五、七、九为尊。
“三为尊,五为尊,七为尊,九为至尊。
“你以为,我为何等了玄液百年之久,一直等到现在,才启动这张弥天大阵?
“我在等那孩子,正式修成七世怨童。
“少一世,不可,多一世,亦不可。
“灵泽,你已经猜到,你是八世怨童。
“你的怨念,比你弟弟玄液,甚至还要多一世。
“可就是你多出的这一世的怨念,让你错过了成为阵眼的最佳时机。
“要做阵眼,只能是玄液,这个七世怨童。
“你不可能敌过……什么?!”
国师的话讲到一半,余光瞥向那已经弯折的天平,忽然变了脸色。
就见那天平,随着灵泽周身魔气的暴涨,一点点地,朝着母阵的方向,倾斜了过来。
头一次,国师脸上,不再是那一副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神情,
“这,怎么可能……”
国师低声呢喃到一半,忽然想到一种解释。
那解释,十分天马行空,却并非全无可能——
“你,难道说,你是……”
灵泽勾起唇角,承认了国师的猜测,
“我不是第八世,我是……九世怨童。
“国师大人,您也说了,七为尊,九为至尊。
“若论这张弥天大阵的阵眼,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国师不愿相信,他掐指算去,之后缓缓摇头,
“你竟真的是……可为何,我算不出你这最后一世?”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灵泽回,“因为这多出来的一世,您随我,一同经历过。”
灵泽说着,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直直望进国师眼中,
“我,重生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