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天劫,还是天雷?
这个问题,少年自己都没有认真想过。
虽说自打混沌初分,有了天道之后不久,他就存在了,而且因为要继承天道意志,他始终是存在一些自主的神魂的,可是他那时的意识非常薄弱,几乎很难被称作生灵。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与人类相似的意识?
大概……是十多年前?或者……更早一些?
他记不清楚了,刚形成人类意识的时候的那一段记忆,他总觉得好像被谁刻意抹除了,每每回想起来,都十分模糊。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他都以低级意识形态活了千万年了,根本不在意这人类意识形成初期的那几年的偏差。
他也从来没有仔细地想过,现在这人类意识所依附的本体,究竟是什么。
动物界的小崽子刚出生时,是通过母亲的形态,来知道自己是谁的——
小猫崽看到猫妈妈,便知道自己是只猫,小虎崽看到母虎,便知道自己是头虎。
那么,如果将一只小虎崽交给一只母猫,从睁眼看世界的那一刻起,便由那母猫养大,那它还能知道自己是一头虎吗?
它应当是不知道的。
天劫被灵泽从渡劫台上引下来,由灵泽拿一碗粥诱导着喊了他一声哥,之后便形影不离地留在了灵泽身边。
灵泽告诉他,他是九天雷劫,他便确定自己是九天雷劫了。
可是,九天雷劫,与天劫,并不能全然划等号。
那他是什么?
少年的眼中,写满迷茫,他垂下眼帘,看向自己的指尖,在那指尖之上,此时缠绕着丝丝缕缕银白的电光。
他必定是九天雷劫。
可他就只是九天雷劫吗?
或许,不止是天雷。
或许,他还可以是赑风,是阴火,是……心魔。
“心魔劫……”
少年低声呢喃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
灵泽始终默默地注视着少年的神情,听到对方的低语,顺着他的话头说:
“心魔劫耗费的时间太久,代价太大,所以,从记载中来看,这北斗大陆上,已经百余年,都没有修士渡心魔劫了。”
“……没有吗?”
少年的脑海中,莫名地,浮现出漫天黄沙之下,蜷缩着的小孩的身影。
“小天!”
灵泽忽而喊了一声,打断了少年的思绪。
少年抬起眼,对上灵泽含着光彩的双眼。
灵泽脑海中灵光一闪,“就算心魔劫不好形成,可是,还有赑风劫和阴火劫……
“九重天雷那样强悍的存在,与你而言,都易如反掌,那,要形成赑风,应当……不费吹灰之力?”
听到灵泽的话,少年心念一动轻轻呼出一口气,吹向指尖,
“呼——”
细风自唇间送出的一刻,那指尖的雷电,立即如烛火,摇曳着,消散了。
这可是天雷的电光,凡间的自然风,决不可能将其吹熄。
“是赑风!”
灵泽的声音,在少年脑海中回荡,带着兴奋和欣喜。
少年的唇角跟着翘起来。
他不仅仅只是天雷。
他是天劫。
是天道意志下,修界一切灾劫的主宰。
回想到之前在幻海浮沉试炼考场中的情形,灵泽恍然:
“所以,之前在那问心境中,你才会意外进入其他考生的问心小世界中。
“这和那小世界无关,只是因为你是天劫。
“那时的你,并不是因为小世界中的术法符咒才进入萧逸的记忆世界。
“你不过是,变作了自己原本就有的另一种形态——心魔劫。”
两人正站在自家小院中聊着,忽而不远处传来一声鹤唳。
灵泽转过头,就见小院子门外,一头圆滚滚的白鹤,正一路小跑着赶过来。
“走地鸡!”
少年远远闻着那白鹤身上肥美的灵气味道,思绪从那心魔劫的事情上抽离出来,双眼放光,追着那肥鹤屁股去了。
“嘎嘎嘎嘎!”
白鹤远远看到天劫过来,吓得一个急刹车,翅膀一挥,随手丢了个玉牌在地上,然后调转头,撒丫子往回跑。
天劫眼看着那白鹤的身影一溜烟消失在视野中,有些遗憾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将地上的玉牌捡起来,往小院里走,
“哥,这什么?”
灵泽将那玉牌接下来,认出来是宗门正式审核通过的任务玉札,南烛真君清瘦隽秀的笔迹浮现其上——
命弟子灵泽,前往天龙寺,索取宗门法器,阴阳金缕丝,即刻启程。
注:可酌情携外门弟子同行。
灵泽收起任务玉牌,揉了揉身边少年的头顶,
“接到任务了,咱们要出发了。”
说罢,灵泽抬头,看向另一侧的峰头——
逍遥峰上此刻仍旧是空荡荡的,疯爷爷去了天山,一直联系不上。
心里的那些问题,看来,只能等从天龙寺回来,再去找那位老人好好聊一聊了。
.........
极北冰域,天山最高峰,天机阁。
疯道人裹在厚重的棉被里,浑身抖如筛糠,疯狂地往嘴里塞各种疗愈和防冻伤的丹药。
在他身边,一身白袍的天机道人,冷着一张脸,抬手为他送上一碗祛寒的热汤,
“你的身体,虽然死不了,可也未必能经得住你这么折腾,如果不想要,可以给我。”
疯道人牙齿咯咯咯地打颤,头发眉毛上积攒的冰霜都没有化开,瞪向对面白袍,
“我好得很,你别惦记。说起来,我可是为了你才专门跑这一趟,受了这么老大的罪,对待恩人,你就是这么个态度?”
“恩人?”
天机道人咂摸着这句话,冷声哼笑,正要再嘲讽两句,忽而看到疯道人手上动作,接下来的话便尽数被噎了回去。
就见疯道人从乾坤袋里丁零当啷取出许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法器,在天机道人面前,摆出一张法阵来。
气喘吁吁地布完阵,疯道人哼哼唧唧地站起来,一抬手,那法阵上金光一闪,运转起来。
看起来像一堆破铜烂铁组成的阵基,在空中缓缓地旋转着。
如果是寻常修士看到这样的阵仗,很可能会以为这是哪个江湖术士布的骗人钱财的不入流阵法。
可是天机道人却一眼看出了这法阵的玄机——
这是他寻找了许多年,却始终没能搜集成功的,可以治疗他严重受损的神魂的修补法阵。
“你……怎么找到的?”
天机道人那一张冷脸上,难得浮现出动容的神色来。
“偷来的。”
疯道人大言不惭。
“……偷?”
这些法器有多难拿到,没有人比天机道人更懂了,所以他满脸狐疑地看向身边灰袍老人,“就凭你?”
“嘿,瞧不起谁呐?”
疯道人抬手,灌了一口热汤,将自己肚皮拍得啪啪响,“我这身子骨,硬朗,抗揍,一次抢不到,多挨几次揍,总能拿到手的。”
虽说是以戏谑的口吻讲出来的,可天机道人闻言,垂下眼皮,藏住眼底浮现的一丝异样情绪,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我以为……你想要我死。”
疯道人自嘲地笑笑,“我以前,确实是这么想过。”
“哼,那现在为何又来?”
疯道人斜眼瞧他,“我要是再不来拉你一把,怕你受了摘星阁那小书生的蛊惑,行差踏错咯。”
天机道人重新冷了脸,“我没你想得那么没骨气。”
疯道人呵呵地笑,“这话,你骗其他人也就罢了,骗我?我们两个认识多久了?一千年?两千年?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耳根子软,又怕死,我现在要不来帮你,等到那仙灵草也续不了你的命的时候,你自然要去求那小书生的。”
天机道人用力闭了闭眼,看在对方冒着风雪为他搬来这救命法阵的份上,决定不与这老疯子一般计较。
疯道人这时却收敛了玩笑神情,正色说:
“老白,不要与那摘星阁的小书生合作,否则,你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天机道人叹息一声,“我没你想得那么懦弱,更没你想得那么愚蠢!”
“呵,你最好是。”
疯道人裹着被子,拖着老胳膊老腿,哼哼唧唧地站起来,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
天机道人诧异地看向对方的背影。
“回我的峰头去啊。”
疯道人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天机道人缓缓开口:
“不管你是出于真心,还是迫于形式帮我,都……谢谢你,老疯子。”
疯道人脚步一滞,仍旧不曾回头,
“老白,我活了这么久,看尽了世间生生死死,能陪我一路走到现在的,只有你了。”
天机道人蓦然抬起头,原以为早就干涸的泪腺,竟隐隐有些发烫,
“你……”
他还想要说什么,可疯道人却不给他煽情的机会,已然径直消失在视野中。
.........
第二天,太阳初升时,灵泽领着白色的一团,离开了玄天山脚下。
刚走出玄天宗地界,迎面撞见一个熟悉的年轻修士。
萧逸背后捆着长刀,倚在路边一棵树旁,垂着头,听到灵泽两个靠近的声音,立即抬脚走上前来。
“萧……师弟。”
灵泽犹豫着喊了一声。
萧逸朝他笑,“师兄。”
和灵泽那生涩的称谓不同,萧逸喊他“师兄”,喊得极为熟络。
“有事?”
萧逸抬起下巴,点了点灵泽腰间的玉牌,
“我已经向两位长老申请了,去天龙寺的任务,我随你们一起。”
那玉札上明确备注了,可以带外门弟子,两位授课的长老又同意了,灵泽没有任何拒绝的道理。
可是……
灵泽微微拧起眉头,警觉地看向对方。
萧逸脱离散修的身份,拜入玄天宗门下,究竟……是冲着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