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泽眯缝着眼睛,视线穿过漫天的黄沙,精准地找到队伍最末尾的那个瘦小的身影,快步走到对方身边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孩子看。
这个瘦弱的小男孩……是那么熟悉,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仿佛隔着一层窗户纸在偷窥,不管他怎样努力去回想,都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却怎么也无法看清细节。
灵泽知道,这是他的记忆被抹除的后果,那些回忆,他越想回想起来,就越难以看清。
灵泽不再去回想,只默默跟着那小男孩一路往粥铺靠近。
灵泽仿佛一道幽魂,那小男孩看不到他,周围的其他人也看不到他。
小男孩排队的时候,神情瑟缩,始终埋着头,像是生怕被其他人看清他的长相似的。
排队的这一路上,他都把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长相,看起来,他应该是经常被人盯梢,所以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很熟练。
直到小男孩排到粥铺的摊位边上,成功拿到了一个馒头,许是实在太开心了,他一时忘了继续隐藏自己,而就在他将馒头塞进胸口的衣服里面之后,立即有几个灾民围上来,不由分说地将他一脚踢倒在地上。
灵泽就站在小男孩旁边,见状,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拉对方,手臂穿过小男孩的身体,才想起来自己并不在这个世界。
紧接着,围上来的灾民开始对小男孩拳打脚踢、肆意谩骂。
灵泽看得揪心,却毫无办法。
这时,一道身影穿过灵泽,冲上前来。
那身影并不比那小男孩高多少,也是瘦弱到皮包骨,但他拼尽全身力气,挤开人群,扑到跪趴在地上的小男孩身上,将他紧紧地抱住,口中闷闷地喊着:
“你们别打我弟弟,别打他……”
一瞬间,灵泽心痛的厉害,头也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凿穿他的头骨似的。
灵泽抬起手,用力按住额头,努力甩了甩脑袋。
是谁……
那小男孩是谁?他的哥哥……又是谁?
眼前的画面开始土崩瓦解,周遭重新陷入黑暗。
灵泽的心口剧烈地跳动着,太阳穴突突地疼,他压下头痛和胸闷带来的不适感觉,在黑暗中缓步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黑暗一点点消散,满天的风沙再次将他裹挟。
依旧是大旱的天气,依旧是灾民遍野,但灵泽已经不再站在那夯实的泥土地上,面前看不到那施粥的铺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逼仄的小巷子,和巷子最深处,一处随意拢起来的干草堆。
在那干草堆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是刚才挨打的那小男孩。
小男孩看起来比刚才还要瘦弱了,浑身泛着异样的红,应该是在发高烧。
他爬在地上,一只手臂朝前伸出去,捏住一块碎裂的瓷碗的碎片。
在他面前,站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那青年一脚踩在小男孩的手背上,脚底用力左右碾动,直到瓷片锋利的边缘划破那小男孩掌心的皮肉,鲜红的血水顺着地面,蜿蜒流出。
“是你这个百年不遇的大灾星降世,吸走了我们镇上的全部雨水和气运,你有什么资格喝我给你的肉汤?”
那青年龇牙咧嘴地,从齿缝中漏出几句话。
爬在地上的男孩,原本垂着头,一心只想要把那碎瓷片捡到怀里去,留住那仅剩的一口肉汤,听到青年的话,他不再继续做那徒劳的举动。
小男孩的视线,从面前的碎瓷片上,缓缓地挪到青年腰间的水囊,再越过青年华丽的衣袍,最后落在青年脖颈处突突跳动的脉搏上。
小男孩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神色,仿佛一缕黑云,遮蔽住夜空中的圆月。
那是……杀意。
灵泽的心头一沉,双唇翕张,想要开口,最终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又闭上嘴。
欻——!
小男孩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那碎瓷片,猛地抽出来,挥舞着手臂,直直地扎向那青年的脖颈处。
青年根本没想到对方会出手反抗,吓得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瞪圆了双眼,任由那锋利的瓷片戳向自己。
“不要!”
一道身影冲上前来,撞在小男孩身上,与他缠在一起,往远处滚了两圈。
是那小男孩的哥哥。
为了阻止小男孩杀人,哥哥死死攥住小男孩的手腕,任由小男孩压在他身上。
小男孩双目猩红,看着身下的人,用嘶哑的声线,问对方:
“哥,他们欺我侮我,我为何不能杀他?”
砰!
仿佛一记闷锤,砸在灵泽头顶,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从身体里砸出去。
灵泽踉跄着后退两步,几乎站立不稳。
这个问题,他曾经听到过……
是在天龙寺,那小沙弥程丹赤渡心魔劫的时候,灵泽在阻止他的时候,听到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不,不止那时候。
在更早的时候,灵泽也听到过这句话。
那是一段被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灵泽的呼吸急促,他重新抬起头,看向压在哥哥身上的那小男孩。
小男孩猩红的双眼中,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逐渐被黑色的阴霾笼罩住,仿佛一滴墨浸入清水中,迅速弥散开。
他要入魔了。
是心魔。
哥哥眼睁睁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弟弟的双眼逐渐变得混浊,绝望中,他松开弟弟的手腕,任由对方将那碎瓷片刺入自己胸口。
他张开双臂,将弟弟紧紧抱进自己怀中,胸口蔓延出来的红色血水,洇湿弟弟的衣襟。
哥哥全然不在意,他不顾弟弟的挣扎,手臂似铁钳箍住对方,在对方耳边低语,
“阿液,放手……”
轰的一声,灵泽的脑海中炸开了。
像星星之火,落入暗夜中的荒野,一瞬间,将灵泽脑海深处,那原本晦暗不明的记忆,尽数照得透亮。
阿液……
玄液……
是了,他曾经有个弟弟,叫玄液。
去到玄天宗,成为内门弟子之前,他虽然过得辛苦,却并非孤身一人。
他和弟弟相依为命,那时候,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羁绊,是对方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
他们明明相互承诺,无论如何,都会一起走下去,绝不放手。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把自己的弟弟丢了,甚至忘得一干二净……
灵泽赶到窒息,胸口又闷又痛。
他眼眶发烫,视线逐渐模糊了,有一滴温热从眼角落下去,又被一根手指轻轻擦去。
刷!
灵泽下意识调动体内灵力,汇聚于手中寒冰剑上,朝前刺出去。
眼前的画面消失,他重新陷入黑暗中,再睁开眼,他回到那警幻天书的世界中。
萧逸站在他面前,一手伸出来,帮他擦拭眼角的泪,一手横在自己胸前,用一张纯阴水形成的护盾,挡住灵泽刺向他的那一剑。
灵泽的目光,从萧逸胸前的那张透明的护盾,缓缓地往上挪,最后落在对方近在咫尺的脸上。
一样的水灵根,一样的纯阴水,一样的招式,一样的眉眼……
灵泽喉头哽咽,许久之后,哑着嗓子开口,
“你是……玄液?”
萧逸笑了,唇角勾起来,眼角往下弯,轻轻喊他:
“哥。”
咔。
萧逸胸前的护盾被灵泽的寒冰剑斩碎。
灵泽慌张收起灵力,收回那寒冰剑。
回想到自己陷入记忆环境之前,他的寒冰剑在黑暗中戳刺出去的情形。
灵泽意识到,他那时候应该是无意间将剑刃触碰到萧逸,意外进入了萧逸的记忆。
他仍旧不知道为什么这警幻天书会排斥他的灵力,拒绝帮他开启过去的记忆。但他现在可以确定,萧逸的记忆,就是他的过去。
灵泽的内心翻江倒海,万千问题涌上来,却不知从何问起。
他仍旧陷在刚才那记忆的幻境中,情绪一时之间没有抽离出来。
想到刚才幻境中,年幼的玄液压在他身上,眼底一片混浊,陷入心魔劫中的模样,灵泽的心便被揪住,他看向萧逸,问:
“那天,你动了杀心,生了心魔?”
萧逸点头,“是。”
“……后来呢?”
萧逸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
灵泽眉心微蹙,“不知道?”
萧逸直言:“那之后的记忆,于我而言,是一片空白。”
“……一片空白?”
不是像灵泽这样,记忆被尘封起来,而是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全然的空白。
为什么?
轰——!
远处雷声乍起。
刺目的银白色电光,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
灵泽和萧逸同时转头,朝着雷电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是天雷。”
轰——!
又是一声巨响,震得他们脚下的地面都跟着激荡。
“……小天?”
灵泽刚吐出一个名字,忽而眼前再次陷入黑暗,紧接着,身体开始极速下坠。
眼前天旋地转,他想要捉住什么,可周围是一片虚空,什么也抓不住。
这样极速下坠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灵泽的意识慢慢地消散,陷入了梦境中。
再睁开眼,他回到了那漫天黄沙飞舞的巷子口,他重新躺在那干草堆上,身边仍旧跪着那个瘦弱的小男孩。
只是这一次,和之前不同。
因为那小男孩伸出手,粗糙又冰凉的小手,托起灵泽的脸颊,轻声喊他:
“哥,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