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到医院走廊里,俞天图转身看着何秩,一时竟没了话说。
大概是刚才那一股脑的话已经让他情绪纷纷倾泻出来,俞觉又恰逢此时醒过来,把他们赶出来,一时让俞天图陷入了宕机中。
苗菀身边的年长者朝这边走过来,看向俞天图,恭敬道:“俞先生,苗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俞天图一皱眉,朝何秩询问:“你母亲?”
“是的。”
俞天图冷笑了一声:“那我还真要会会这个毒妇!”
年长者脸色微僵,被人当面羞辱自己的主人,他面子上怎么也挂不住的。
可他在这几人中间并没有话语权,不能反驳什么。
而身为苗菀儿子的何秩,本应该维护自己的母亲,可何秩听到外人对他母亲用毒妇这个“称呼”辱骂时,不仅没有任何不悦,也没有要替他母亲说半句话的意思。
这让他心情微妙。
“带路吧。”俞天图不客气地开口。
年长者小心翼翼地瞧了何秩一眼,无声叹了口气,转身给俞天图带路。
两人离开后,何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俞觉的病房门口,他久久地凝望着那处,任谁也无法忽视他对那病房中所住之人的在意。
俞酥有些唏嘘,她对何秩本是有些怨言的,可她也清楚这件事情怨不得他,见他这幅模样,更是不忍像俞天图一样再苛责他一次了。
明明是第三人的责任,却搞得这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失魂落魄,俞酥是真的佩服何秩母亲的手段。
她开口:“何先生,我去林遇那待一会儿,我哥就委托你的人照看了。”
何秩的视线落在俞酥身上,微微一停顿,他便明白了俞酥的意思:“好。”
俞酥轻笑了一下,下楼去了。
何秩脚步沉重,慢慢来到俞觉的病房前,他的手扣在门把手上,动作却蓦然停住。
磨砂玻璃遮住了一切可以窥探的视线,何秩站在门口,一时竟有些退缩。
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俞觉,他回想起俞觉刚刚清醒时冷淡地让他们离开的语气和神色。
俞觉都没有看他,眼里也没有往日的亲昵……
他推开门后,俞觉又会用怎样的表情看向他,何秩有些不敢去想象。
那道清冽干净的声音却在此刻响起,穿过门板玻璃的阻隔,一字不落地传到何秩耳边:
“都到门口了,不愿意进来吗?”
何秩心中顿时一沉。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俞觉背对着他躺在病床上,缠着医用胶带的手无力地搭在床被上。
他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后背露在被子外,大一号的衣服衬得他身形单薄。
何秩走近了,俞觉也似乎没有转身看他的意向。
何秩没有打算绕过病床,而是停在在他身后,拎过一旁的白漆椅子,坐了下来。
他向前倾身,低声开口:“觉觉,盖好被子。”
俞觉没有动作。
何秩却又往前倾靠了下,一手轻握住俞觉的手腕,微微挪了下位置,一手将被俞觉压住的被角翻折过来,盖住他的后背。
动作之间,何秩的目光扫过俞觉的侧脸,他脸色有些苍白,对他的动作也无知无觉,出神地睁着眼睛望着前方空气中的某处。
何秩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疼了一下,眉目间也流露出难言的痛楚。
做好这一切,他便松开手,坐了回去。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病房中只留下仪表的轻微响动。
俞觉终于开口,声音很浅,没有附带丝毫力气:“在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的母亲,会这样讨厌我。”
何秩身体颤抖了一下,目光有些凝滞:“觉觉……”
他无法说出否认的话,那更像是一种出于安慰的狡辩,他不想虚伪地欺骗俞觉。
“不过,我父亲在今天之前也已经不喜欢你了,所以,我们这算是……扯平了吗?”
何秩否认:“不算,这样太狡猾了,至少……你父亲没有实质上伤害过我,可我母亲,却伤了你。”
俞觉沉默了一下:“我父亲一直反对我和你在一起,排斥你,甚至今天说出那些话,你不会……觉得受伤吗?”
他微微缩了缩身体:“我只是刚刚认识到你母亲对我的不喜,就难过到不行了啊。”
何秩手掌有些颤抖,他望着俞觉的背影,心脏的酸疼越发明显。
他不曾期冀俞觉会想到这些,可显然,他超出了自己的预想。
“觉觉,你可以,不必在乎她的态度,以后,我不会让她再涉足你我之间的。”
“这样吗?可是……秩哥哥,你应该清楚的,我父亲不喜欢你,你母亲也不喜欢我,根本无法忽视啊。”
他半真半假,语气恍惚地继续:“秩哥哥,要不然……我们私奔好不好?”
何秩对他这样荒唐幼稚的提议,却没有丝毫质疑和犹豫,他开口:“只要觉觉……”
俞觉却微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开玩笑的啦,我都忘了,我还什么都没告诉你,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呢。”
他沉默了半晌,语气淡淡地开口,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本来啊,是想在今天和你表白的,我没有告诉你要去找你,想要给你一个惊喜来着。”
“秩哥哥,你肯定想不到吧,在酒店那晚上发生的事情,酒醉时你和我说过的话,我都还记着。”
“我本想要告诉你,我也喜欢你,想要和你结婚……秩哥哥在那里等了我那么久,我很心疼,我想和你说,以后都不会让你再等待我,我会主动来到你身边。”
他话语里带着笑意,说出这些,似乎没有费几分力气,一派轻松的模样。
逐渐的,他声音有些飘远,笑着询问身后的何秩:“秩哥哥,我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已经不合时宜了?”
他话语尽数落下,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他等待了良久,却没有听到何秩的回复。
俞觉有些困惑难耐地转过身去,这才有些惊愕地发现,何秩……好像哭了。
他低着头,手指抵在眉心处,遮住了他的神色,可他那宽厚有力的双肩正微微震颤着,昭示着身体主人心情的不平静。
俞觉从来都没有想象过,也无法想象,在他眼中永远泰山崩于前依旧面不改色的何秩,哭泣的样子。
他一向稳重自持,甚少外露情绪,只要他在身边,就能让并肩之人无比安稳,放心将一切交与他处理,就能让敌人两股战战,瞬间缴械投降。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似乎让所有人都有了这样的错觉,他可以独自撑起所有,他无所不能。
而这样的何秩,却在他的面前,因为他刚刚那番话,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俞觉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心疼中又有些懊恼,他想,他不该故意说那番话来惹何秩的,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这么大。
各种心情揉杂在一起,俞觉主动挪过去,撑起身子,低下头,从下往上眼巴巴地看着何秩。
何秩的眼睛只有微红,只有顺着脸庞留下的泪痕暴露了他刚刚的波动。
俞觉这样看过来,何秩便止住了身体的颤抖,手指一动,他沙哑道:“觉觉……”
俞觉心头微动,他轻扬起脖颈,白皙的颈项暴露在何秩眼前。
何秩定定看着他,还未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俞觉便凑近他,将那依旧苍白却诱人的唇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舌尖微微勾动,竟是舐去了那滴尚未滑落下去的泪珠。
何秩瞳仁颤动起来,他望着俞觉,看他蜻蜓点水般飞快撤回了身子。
却又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舔了舔唇,苍白的唇立刻染上了些许绯色,变得水润起来。
他似乎在回味泪水的味道,眼珠灵动地一眨,轻声得出结论:“秩哥哥,你的眼泪,是苦的。”
何秩呼吸顿时错乱了,他控制不住地起身,伸出胳膊抓住了俞觉,他避开了俞觉手上包扎的位置,将那俱单薄的身体收入怀中,压入床被中。
他低下头,一错不错地看着俞觉因为他的注视逐渐变得绯红的脸颊。
除了嘴唇,他的眼睛也是含着一层水雾的,显然说出刚刚那番话,也让他承受着极大的酸楚。
可他却在这种情况下,将自己的委屈放在一边,选择用那种方式,安抚他的情绪。
何秩的眸色变深,他再次有了那样的意识,眼前这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抓住的存在,是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捧在掌心去宠爱的人。
为此,他会扫清一切障碍。
俞觉吞咽了一下,似乎有些害怕:“秩哥哥……”
何秩缓缓沉下身,身体和俞觉只有一指之隔的距离,可他的薄唇,却紧紧烙在了俞觉红润的唇角上。
俞觉绷紧了身体,他蓦地抓紧了何秩的衣角,片刻的怔愣过后,眼中再也无法控制地流出滚烫的眼泪来。
这个吻很轻,却很久。
何秩将手伸到俞觉的背后,将他揽进自己的怀抱中。
俞觉缩在这样温暖又熟悉的怀抱中,男人给了他无声的安抚,他心中的大石似乎终于落地,却更难控制情绪,瑟缩着,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何秩扶住他的额头,薄唇带着恰好的体温,一点一点吻去了俞觉脸庞上的热泪。
俞觉哭了一会儿,慢慢平复下来。
他微微撇起唇,装作不满道:“干嘛要学我?”
何秩揽着俞觉的肩膀,将怀抱收得更紧,这一天中,他唇角第一次有了点上扬的弧度:“还是不一样的。”
俞觉抬着雾蒙蒙的眸子,疑惑地看他。
“因为……觉觉的眼泪,是甜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