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开外,广济城。
中午时分,城池西侧的花柳街附近沸沸扬扬,闲汉在酒肆勾栏奔走,说着连夜传过来的消息:
“铁佛岭的程大掌门,被人杀了……”
“谁这么大胆子……”
……
一间江湖人落脚的小客栈里,崩山虎王承景,在窗前打量着街上的情况;身材矮壮的王二,则在桌子旁倒腾着飞刀、白灰等阴人的物件。
听见外面哄哄闹闹的说话声,王二有些莫名其妙:
“这叶四郎,有毛病不成?放着抱元门不收拾,跑去别的门派杀人,风声传开,抱元门铁定公开认怂,叶四郎见那姓李的识相,不就不来了……”
王承景来到屋里坐下,端起茶杯:
“李混元不会直接服软。方才打听,李混元为人极好面子,去年看红花楼日落西山,把广济的陆运生意全占了,直接把红花楼的香主往出撵。今年见情况不对,就赶快赔礼把吃下去的吐出来,以后还怎么混江湖?他再怎么都会打一场找个台阶下。”
王二点了点头:“叶四郎昨天杀了人,要么不来,要么今明两天就到。咱们现在去去李家蹲着?”
王承景放下茶杯,拿起桌上的兵刃:
“听外面传闻,程世禄被刺了十几枪,最后摔下悬崖而死。我估摸叶四郎的武艺,也就比程世禄强半筹,和李混元旗鼓相当。两人打完,叶四郎八成也得负伤远遁,机会稍纵即逝,走吧。”
……
……
下午。
日头即将落山,两匹黑马在广济城外的官道上飞驰。
“驾——”
蹄哒、蹄哒……
夜惊堂身着黑色公子袍,长枪以布包裹挂在马侧,纵马扬鞭怀抱鸟鸟,在旷野飞驰。
夜惊堂身侧并驾齐驱的,是一匹体型毛色纯黑的烈马,马侧也挂着一杆长兵。
裴湘君身着英姿飒爽的黑色武服,手里抓着缰绳,看着前方道路,神色好似浪迹江湖的英气侠女。
而本是侠女的骆女侠,则坐在裴湘君的背后,用手抱着美人腰,冷艳动脸颊迎着微风,打量周边风景。
早上找地方吃完饭后,夜惊堂就跑回了铁佛岭,取来了藏在树林里的马匹;而后跑去一个有些名气老中医那里,检查身体诉说昨晚感受。
得到的结果,是身体一切正常,近期服用了补血生精的补药才气血旺盛,不必担心。
大夫的诊断结果,和猜测没差异,夜惊堂也放下心来,赶往抱元门。
自从他没事儿后,骆女侠和三娘就变得很古怪,吃饭赶路都不互相说话;还都不主动搭理他,也就怀里的鸟鸟活泼,睡醒后开始不停“叽叽叽……”,不知道在聊些啥。
眼看快要到广济,裴湘君略微放慢马速,询问道:
“李混元武艺不俗,估计很难打,你也别太拼,天资摆在这里,他能赢都不敢赢,现在都不服软,估计只是想要个台阶,打一次然后江湖事江湖了。”
“知道啦。”
“还有,你行踪摆明了,速战速决,别给有心人逮住机会……”
骆凝抱着三娘的腰,眸子动了动,含蓄询问:
“小贼,你需不需要先调理下身体?”
夜惊堂转过头来:“过去拼拳脚功夫罢了,很难打死人,事情办完再说吧。”
裴湘君眸子动了动,倒是猜出教主夫人的意思,不太好接话,就没再说什么。
蹄哒、蹄哒……
很快,两匹马来到了广济城内,裴湘君带路,来到了一条小街上。
前天过来前,和黄烛夫人送过消息,约定了见面地点。
黄烛夫人说话比较啰嗦,裴湘君过去,免不了客套一大堆,也不好解释骆凝的身份,两人便在街边僻静等待。
夜惊堂翻身下马,独自来到了接头的一家……青楼外?
夜惊堂脚步一顿,感觉情况不太对。
黄烛夫人昨天收到消息,就一直在门口的马车上左顾右盼,听见街上的马蹄声,连忙跑到跟前:
“少主,你可算来了,来来来,快请进……”
夜惊堂没有进青楼,询问道:
“黄姨,李混元今天在哪儿?”
黄烛夫人可是懂人情世故的,总舵的少当家过来给她处理麻烦,她茶水都不招待一口就把人当牛使唤,指不定下个月就被调去边关放羊了。
黄烛夫人颇为热情,把夜惊堂往里推:
“不急。这是广济最好的风月场……”
夜惊堂怕黄姨被三娘调去边关放羊,那敢进去,抬手道:
“不用不用,黄姨还是说正事儿吧?”
黄烛夫人见此只得作罢,转而道:
“少主昨天怎么把程世禄打死了?”
“他自己跳的崖,不过和我也脱不开关系,属于意外。李混元听到这消息,怂了?”
黄烛夫人摇了摇头:“李混元自持德高望重武艺高深,不把他打服他不会长记性。不过程世禄被打死的事儿传过来,李混元还是有点反应,早上在家中摆开宴席,把广济有些名望的江湖人都请了过去。”
夜惊堂微微皱眉:“当保镖?”
黄烛夫人摇头:“寻常江湖人,哪里敢插手红花楼的事儿。李混元此举,明面上看来是摆开姿态,等着少主过来讨说法。但我估摸,是怕少主私底下上门直接下杀手,才待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少主必须顾忌武德、江湖名声,按规矩来。”
夜惊堂恍然,牵着马走向城外:
“李混元住在什么地方?”
“城外的抱元山庄,我要不要跟着一起去?”
“黄姨这几天好好藏着,事情搞定再冒头,免得抱元门私下报复。”
“好,那少主当心,李混元没程世禄结实,但身法、拳法都炉火纯青,不是那么好对付。”
“知道了。”
夜惊堂把黄姨送走后,来到两个女子跟前:
“走吧,两下打完早点离开,弄死了程世禄,靖王估计又得找我兴师问罪。”
骆凝翻身上马,想了想询问道:
“为什么要在青楼接头?红花楼开的?”
“红花楼做的正当买卖,岂会搞这些。”
三娘解释了一句后,又询问道:
“惊堂,我们要是不跟着,你是不是就进去了。”
“开什么玩笑,走吧走吧。驾。”
两个女子表情各异,驱马跟了上去……
……
入夜。
城外,抱元门。
抱元门依山而建,藏在绿林之间。
白石大道从官道延伸到绿林深处,途中立着一座上了年月的牌坊,不少车马停在路边,有小厮在旁照看。
白石大道尽头,是一座白墙青瓦的大宅,门口放着两尊石狮子,虽然没有水云剑潭那般庞大,但比铁佛岭这种新冒头的门派要气派的多,门外站着十名身着武服的门徒,在接送着宾客。
宅邸大门内灯火通明,露天摆开了宴席,三十张方桌左右排列,中间还搭了个临时擂台。
方桌上坐着百余号武人,皆是广济周边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放在江湖上可以统一归类为‘杂鱼’,和杨冠一个等级。
而正中屋檐下,则放着一张大椅,两个徒弟负手站在背后,身着锦袍的老者,则坐在椅上,鹰隼般的双眼,盯着门外的牌坊。
桌上酒肉齐全,按理说该推杯换盏、热热闹闹,但在席间就坐的百来号武夫,没有一人说话,只是侧目瞄着中间的擂台。
所有人都知道擂台是为谁准备的,也都猜出,李混元李掌门有点心虚。
李混元不像程世禄那样偏科,作为硬实力的内家拳宗师,仅靠身法就能把程世禄压着打,在众人看来,这个叶四郎的实力,应该和李混元不分伯仲。
双方水准相差不大,在私底下打,生死难料,指不定命跟名声一起丢。
而擂台上则不然,打出人命属于武德极差、不够收放自如,再怎么都得留一口气。
李混元若是输了,按规矩把吃下去的吐掉,事情也就结束了,总比不战而降好听。
而若是赢了,李混元放个水打成和局,双方面子都保得住,产业也就真到手了。
这个想法没错,但程世禄昨天才死,终究有点风险。
李混元的大徒弟,站在太师椅后面,附身低语道:
“叶四郎看起来是个愣头青,下手没轻没重,若是不顾及江湖名声,直接下死手……”
李混元面无表情,心底也在担忧这点,毕竟他用拳头很难一拳打死同等对手;而霸王枪稍有不慎就是透心凉,只要过招就有丧命的风险。
李混元稍微沉默了下,回应道:
“你意思是,让为师闻风不战而降?”
大徒弟知道师父在乎江湖脸面,还想再劝一句,结果死寂的大院里,响起了喧哗:
“诶?”
“那是?”
李混元和席间武人齐齐抬眼望去,却见白石大道的牌坊外,出现了一匹烈马。
蹄哒、蹄哒……
烈马不紧不慢踩过白石大道,朝着大门走来。
马上是个头戴斗笠的黑袍男子,一杆长兵挂在马侧,虽然不知身份,单刀赴会般的孤傲气势,已经让所有人猜出了是谁。
“还真来了……”
“是叶四郎……”
“掌门,怎么办……”
大院内,数十号抱元门弟子如临大敌,有人想去询问,又被旁人拉住。
太师椅上就坐的李混元,眼皮微微跳了下,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双手负后,遥遥开口:
“阁下就是叶四郎?”
夜惊堂骑着大马,来到李家大门前,无视诸多眼神忌惮的武夫和门徒,看向最深处气势不俗的老者:
“我时间挺紧,李掌门台子都搭好了,要不打完再聊?”
“……”
在方桌旁就坐的百余武人,觉得这红花楼少主是真率直,非常合人胃口。
李混元也清楚江湖人交流,动嘴皮子屁用没有,当下双手负后,脚尖轻点,整个人拔地而起,身形轻盈如叶,途中没带起半点风声。
但落在了三丈外的擂台上后,硬木搭建的擂台,却被压的‘咯吱’一声,就好似放上了一尊重达千钧的铜铁人像。
“嗡……”
在场诸多武人,瞧见此景皆是面露惊疑,明白李混元是让门外的叶四郎,明白水深水浅。
李混元背负双手站在擂台上,面色无喜无悲:
“叶少主,请吧。”
众人转眼望向门外。
夜惊堂骑在马上,见状也不多说,双脚踩踏马镫,略微用力。
“嘶~~~——”
跨下健壮烈马,猛然受力,仰头发出了一声长嘶。
唰——
百余武人齐齐抬头,却见门外的叶四郎,直接冲天而起,身如击空之雄鹰,直至与银月重合,而后悍然下落。
轰隆——
黑袍人影重重落在巍峨屋脊之上,整个房顶都不堪重负的震颤了下,掉落几片黑瓦,砸碎了正堂里的花瓶。
哗啦~
百余江湖武夫瞧见如此声势,眼底带着几分震惊,当然也有些茫然。
“……”
全场鸦雀无声。
李混元在擂台上转了个身,回头看向在背对大院,站在正堂屋脊上方的黑袍人影,欲言又止。
夸好功夫吧,差点把马踩伤,沿途叮了咣当响,在场随便拎个人出来身法都没这么糙。
说臭鱼烂虾吧,从门口飞到正堂,落地后地动山摇,这功力深厚的有点夸张。
李混元迟疑了下,摆出长者的架势,平淡道:
“叶少主据说学到了燕山截云纵,目前看来,这轻功得多练练。还有,请叶少主登擂台,叶少主上房顶,意欲何为?”
在场武人也对此十分疑惑。
夜惊堂单手负后站在房顶上,眼神同样有点怪异,感觉身体是有点不对劲儿,似乎力道控制不稳。
但力道偏大总比手软脚软要好,已经登台了,还是得圆场。
夜惊堂转过身来,抬眼望向月色:
“贵庄风景不错,李掌门要不上来打?”
“……”
百余武人听见此言,恍然大悟。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的决斗,确实受江湖侠士追捧,但实战没几个人敢这么玩。
因为房顶两层是斜的,只有屋脊能站实发力,落到斜面瓦片上,很容易被对手压制打下屋顶,等于在独木桥上单挑。
叶四郎敢摆出这种姿态,属实是有点不把李混元的江湖名声放在眼里。
李混元淡淡哼了一声,脚尖轻点,整个人便飞身而起,无声落在屋脊之上,与夜惊堂距离三丈对立:
“叶少主不带枪,莫不是想和老夫拼拳脚?”
夜惊堂知道李混元不简单,并未轻敌,微抬斗笠道:
“久闻‘抱元劲’的大名,据说中拳不着力、出手撼碑石;今日叶某倒是想瞧瞧,我这手《雷公八极》,是不是真着不上力。”
宋驰因为红花楼的关系,名声不算小,一手刚猛至极的雷公八极,也算名传江湖。
在场武人听见这话,都站起身来,显然是对这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来了兴趣。
李混元见夜惊堂准备拼拳脚功夫,整个人气势都变了些许,眼神孤傲:
“论拳脚功夫,老夫算你江湖前辈,不以老欺少。你今日能接满十招,老夫便算你赢。”
夜惊堂刚学会雷公八极,实战就打过程世禄几下,对上成名多年的李混元还真有点压力。
他不再多说,全神贯注,双腿在屋脊上一前一后滑开,双手同样如此,摆出了雷公八极的拳架,勾了勾手。
银月当空,整个大宅寂静下来,只有微风扫过房顶的几片落叶,发出了沙沙轻响。
李混元眼神化为了深邃,抬起双手,左脚滑开、双手抱元,衣袍晃动似乎带着独特韵律。
但落叶飘至手边,却好似被双手吸附,往手掌靠拢,继而随手一扫。
咻~
屋脊上传出暗器破空般的轻响。
落叶如同拖弦利箭,在月色化为一线残影,瞬间到了夜惊堂眉心。
夜惊堂反应可谓惊人,左手轻抬,双指夹住落叶,把落叶震碎为粉末。
而同一时刻,无声无息的李混元,已经压身近前,双目之锋锐如两柄尖刀,右手探出,一掌拍向夜惊堂额头,眼底闪过一抹讥讽。
轰隆——
便在此时,屋脊之上传出雷鸣般的爆响!
百余武人关注这两名顶尖高手的动作,却见屋脊上的叶四郎,浑身猛震,肩膀、胸口的衣袍便瞬间撕裂,露出银光闪闪的软甲。
衣袍爆裂的同时,两侧黑瓦也出现蛛网般的龟裂纹路,而后被强劲气浪掀翻,直接露出了合抱粗的木梁,在巨力下被震出裂口。
骇人劲气席卷周遭,手中炮拳也在此刻冲出。
嗙——
轰鸣声中,夜惊堂袖袍炸裂,露出了肌肉虬结的右臂。
近身的李混元,被惊涛骇浪般的狂暴气劲,惊得瞳孔缩为一点,甚至显出惊恐。
探出的双手刹那回防,但还没来得及格挡,一股巨力便压到了胸前。
轰隆——
屋脊之上爆响犹如雷鸣。
在场武人尚未看清,站在屋脊上方的李混元,就已经化为了被八牛弩射出的利箭,在半空拉出一道笔直的残影,激射向远方的东宅。
哗哗哗——
李混元身形贴着屋顶倒飞,强横气劲,刮碎了下方黑瓦,硬生生在屋顶上擦出一条凹槽。
嘭、嘭、嘭——
撞碎飞檐之后,冲击力没有半分减缓,又撞碎东侧白墙,而后是成片青竹和东宅书房。
轰——
李混元就如同从屋顶射出的一枚摧城炮弹,不过一瞬之间,就在房舍间打出一条笔直的破洞凹槽,直至钉入东宅书房地板,当场便没了动静。
满场死寂!
哗啦啦……
无数瓦砾和碎砖散落,大梁弯曲摇晃,半个房顶开始朝屋里塌陷。
大院内观战的所有人,甚至外围旁观的人,都张大了嘴巴。
裴湘君站在大宅边缘的围墙后方,看着夜惊堂保持‘冲城炮’的拳姿,站在屋脊之巅,瞪大杏眸,满眼震惊,只觉这一拳能把宋叔吓死!
夜惊堂在房顶上纹丝不动,望着前方的断壁残垣,眼底也有震惊——昨天他全力一拳,把难以撼动的的程世禄轰出去十米远;这次也是全力出手,但半途发现声势不对,还略微收了力,这……
昨天中的是兴奋剂不成?
杂念一闪而过。
夜惊堂见李混元没了动静,回过神来,来到东宅的书房里查看受害者。
书房满地狼藉,李混元倒栽葱般扎进地板,只有双腿漏在外面,微微抽搐,口鼻渗血,双眸还残留着难以置信,口中沙哑发出:
“呃……”
夜惊堂在旁边打量几眼,见这一拳打的肩膀,死不了,开口道:
“好像没接满十招,李掌门还打不打?”
“呃……不打了……好……功夫……心服口服……”
李混元抽抽了两下,看起来是想抬手行个江湖礼恭送,但没抬起来。
“掌门!”
“师父……”
被震住的抱元门弟子,此时终于缓过来,发现不妙连忙飞身越过围墙,来到东宅,瞧见李混元求锤得锤的惨烈模样,皆是惊的顿在了原地。
几个嫡传弟子想上前,但夜惊堂如同盘踞强龙般站在屋里,又根本不敢上前。
夜惊堂觉得自己身体确实有问题,不想久留,准备离开。
但刚刚走出书房,却耳根一动,听到外面传来动静:
“咕咕~”
两个受害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