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哼~……”
范家铺子侧巷,璇玑真人手里提着个小包裹,不紧不慢走出后门,戴上了薄纱帷帽。
来到巷口打量,街上依旧有不少小姐来回,但本该在王家铺子门口等待的小郎君,却不见了踪影。
璇玑真人哼声一顿,还没来得及疑惑,后方就传来了细微动静:
“这儿。”
璇玑真人回眸看去,却见怀抱环首刀的夜惊堂,靠在偏巷的后方的一颗柳树后,正冲她勾手。
?
璇玑真人把小包裹搭在肩上,仪态闲散来到跟前,上下打量夜惊堂一眼:
“你刚才偷看里面的夫人小姐换衣服了?”
夜惊堂摇头道:“怎么可能。怕你出来找不到人,专门在这里等着罢了。挑的可满意,让我看看买了什么款式?”
璇玑真人手指勾着小包裹,作势要给夜惊堂看,但夜惊堂伸手之时,又拿了回去:
“你想的挺美。走吧,青禾应该等……急……了……”
璇玑真人说到此处,在夜惊堂左右打量:
“你买的药呢?”
夜惊堂表情稍显尴尬,他刚才给北梁的姑娘上了一课,而后事了拂衣去,其间显然不太好开口让王夫人装药,想事后回去取,但那华小姐待在医馆里不出来了,他要是再跑回去,鬼知道会被拦着问多久,为此只能两手空空在这里等着。
眼见水水出来,夜惊堂开口道:
“里面有妇道人家瞧病,我占旁边不合适,需要的东西王夫人应该打包好了,你要不帮忙取下,东西我帮你拿着。”
璇玑真人把小包裹挪开,没让夜惊堂搭手,有些好笑:
“调戏身边人的时候脸皮厚如城墙,到了外面倒含蓄起来了,你专吃窝边草不成?”
夜惊堂眼神无奈微微摊手,表示说什么都认了。
璇玑真人也没耽搁时间,把小包裹丢给夜惊堂,转身走向步行街:
“你若是敢打开看,我回来有你好果子吃。”
“知道啦。”
夜惊堂接住轻若无物的小包裹,待到璇玑真人拐出巷子口后,确实有打开偷偷看的冲动,但还是强压了下来,只是用手捏了捏,以听风掌仔细感觉:
嗯……还是蝴蝶结小裤裤……薄纱半透款的……
夜惊堂眨了眨眼睛,觉得陆仙子真会考验人。
在巷口等待片刻后,璇玑真人便抱着十几个盒子走出了大门,手上还挂着两串,和小云璃第一次抱锅碗瓢盆回家似得,从正面都看不到人。
?
夜惊堂抬了抬手,觉得有点亏待水水,等到璇玑真人走进巷子后,上前把一大堆东西抱过来:
“这么多?”
璇玑真人也没料到梵青禾买这么大一堆,把东西全丢给夜惊堂后,拍了拍如雪白裙:
“谁知道她要做什么。对了,方才我在后面,看的个书香小姐,长得闭月羞花,气质更是一绝,你不去看看?”
“唉,那姑娘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就落下了残疾,开这种玩笑不合适。”
璇玑真人见此也不多说,把小包裹从夜惊堂怀里抽出来,便走在了前面,行出两步又低头看了看包裹:
“你闻过?”
夜惊堂眼神颇为无奈:“刚买的几块布,我闻它做什么?”
“没穿过,闻着不带劲儿是吧?”
“?”
夜惊堂无话可说……
……
……
异邦来朝的外使馆,修建在城西,距离禁军驻地不算太远,周边街区则是异邦人聚集地,北梁、西海诸部乃至天南的些许商旅走卒,一般都居住在这里。
过来的几百学子,被安排在外使馆侧面的几条巷子中居住,初来乍到都带着新鲜感,虽然刚来事务繁多不准跑太远,但在附近闲逛没事,街巷间随处可见行人,各家铺面也是爆满。
下午时分,使馆后方的一间书房里,刚刚送走接待官吏的李嗣,一杯茶尚未喝完,便又开始准备今天晚上在芙蓉池的晚宴。
千机门沈霖,乔装成了随行仆人,此时也坐在书房中,分析着:
“今早西城港的码头上,确实发现了黑衙眼线的踪迹,但夜惊堂有没有在暗处,难以确定。如果贾胜子的情报情报完全准确,再过半个时辰,夜惊堂就会从礼部衙门乘车出发,前往芙蓉池,走的西正街……”
李嗣翻阅着今晚要交流的各种事情,插话道:
“初来乍到,尚不知深浅,动手风险太大,还是先让随行高手散入城中摸几天底。花翎在什么地方?”
“花翎性格浪荡,昨晚就提前离开,不过人倒是好找,此时不出意外在金屏楼陪着头牌喝酒。”
李嗣皱了皱眉:“给他送个消息,让他收敛些,来使馆随时待命。在外面浪荡,万一提前泄露行迹,身处卧虎藏龙的云安,朝廷可保不住他。”
沈霖点了点头,放下茶杯无声离开了书房。
李嗣也是凌晨才从贾胜子口中得知,夜惊堂被指定外接待的官吏,晚上就要在酒桌上碰头。
李嗣被梁帝暗中授意除掉夜惊堂,刚到就得王见王,心头岂能没点压力,在书房独自琢磨片刻话术之后,才起身来到门外,想找晚上陪同的几个名士聊聊,结果走出正堂时,便瞧见华青芷在游廊中,被丫鬟推着来回逛游。
华青芷是华老太师的嫡孙女,身世相当显赫,如果不是身体有问题,当太子妃都够格。
不过其从不提自己的出身,对外只是自称万宝楼大掌柜的千金,此行若不是华老太师送信让李嗣代为照拂,李嗣都不知道这名满燕京的大才女,还有这么一层背景。
华老太师虽然已经告老还乡,但朝堂资历依旧摆在那里,李嗣无论是出于欣赏才学,还是出于欣赏背景,对华青芷都很客气,见状恢复了德高望重的长者气态,来到跟前询问:
“青芷,方才可去拜访了王老太医?结果如何?”
华青芷稍微有点出神,待到声音响起,才发现来了人,她坐着轮椅来到近前,开口道:
“方才见到了王老太医,说并非不治之症,就是治起来繁琐,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李嗣抚须轻笑:“那就好,老太师临行前再三叮嘱,若是没好消息,让我好好安慰,免得你想不开,我为此还准备了不少说辞,还好没用上……”
华青芷如果以前听到好消息,确实会高兴很久,但被人教育一顿后,现在心里就只剩狂妄自大出丑后的不好意思,和对那俊公子的好奇了,她微笑了下,又询问道:
“李先生,您学富五车,可听说过一首西北的诗作?”
李嗣论文采比不过随行大儒名士,但术业有专攻,作为主管外交的臣子,和陈贺之一样,对西海各部的情况了如指掌,见此道:
“西北便如同大魏梁沙二州,苦寒之地,出名的文人少之又少,你说来听听。”
华青芷过来就是请教,当下便复述起方才所见:“烽火照西京……”
李嗣抚须聆听,刚听两句,神色就发生了些许变化,蹙眉品味良久后,才若有所思道:
“写此诗的人,必是忠烈之士,西北王庭燎原一战后全军覆没,这位前辈应该不会做大梁降将,可能已经葬身沙场了,我确实未曾听过名声。”
华青芷听闻此言,不免面露可惜:
“今日在街上偶然听闻此诗,却未能问到出处。我往日自认博览群书,到云安来才发现,闭门造车终是井底之蛙,不出来看看,永远不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多未曾接触过的学问。”
李嗣负手轻笑:“学海无涯,越是博学之人,便越是谦逊,因为他们能看到尚未触及的天地有多大,明白自己腹中那学富五车的底蕴,对于天地大道来说只是初窥皮毛。你年纪尚小,能明白这一点,已经算不虚此行。”
华青芷微微颔首:“青芷谨记先生教诲。”
李嗣这立意深远的话,其实是北梁国师教的,他无论官职还是文武艺,都还达不到这层次。不过在学生面前,他还是做出长者之态点头,而后道:
“我方才提议,让大魏在龙吟楼办个文会,摆个‘龙吟十局’切磋棋艺,到时候过来赴约的不出意外会是女帝的妹妹。你这两天好好准备下,可不要轻视,如果说左贤王是天下间最能打的王爷,那大魏的靖王就是天下间最有文采的王爷,你输了不损名声,若是赢了,足以名传千秋。”
华青芷并不傲气,但底蕴摆在这里,自信在所难免,她微笑道:
“李先生静候佳音即可。”
……
……
忽然受封国公被安排接待任务,夜惊堂这两天确实忙,中午陪着璇玑真人买完情趣小衣后,刚把药送回家,就开始沐浴更衣换朝服,然后去礼部汇合,其间不说啵姑娘,连揉鸟鸟的时间都没有。
随着太阳西斜,一支车队从云安城驶出,为首是十八骑身着墨绿锦袍的带刀护卫,最前方者抗‘夜’字大旗。
而后方也有十八名精骑压阵,中间护着一辆宽大车辇。
车辇是朝廷所赐,按他的爵位应该是驷马并驱,但在京城得降一级,所以是三匹毛色纯黑的骏马拉车,车厢并不花哨,但极为严肃厚重,看起来就带着股生人勿进的气势。
而车辇的后方,则是侍郎陈贺之、镇国公嫡长子王赤虎的车辇,还有各部小吏乃至陪同赴宴的大儒名士。
夜惊堂因为爵位有一点高,在京城只要不遇宗室子弟,都得他打头阵,此时在为首的车辇中端坐,身着黑色蟒袍,腰悬玉带头竖金冠,目光扫视着窗外江野。
梵青禾因为担心夜惊堂跑去赴宴被投毒什么的,虽然心里有点纠结,但还是装扮成了貌美侍女,在车厢侧面坐着,膝盖上躺着被当面团揉的鸟鸟。
虽然夜惊堂蟒袍玉带不苟言笑的模样很俊,但梵青禾却不好欣赏,脑子里一直在暗暗琢磨:
他到底什么意思,昨天晚上又没跑来敲门……
难不成是太忙忘了……
梵青禾思量许久后,觉得气氛有点太沉默,便主动开口道:
“惊堂,赴宴后,咱们还回去吗?”
夜惊堂收回目光,露出一抹笑意,起身来到车窗跟前坐下,挠了挠鸟鸟的爪爪:
“酒宴过后,夜色定然深了,安排是在芙蓉池休息,明早一同折返;你要是想回家,我也可以提前回去。”
梵青禾自然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干涉夜惊堂的公事,对此摇了摇头,而后又道:
“晚上住处怎么安排的?我不会和你……”
夜惊堂眨了眨眼睛:“这些都是礼部的人安排,我也不清楚。不过梵姑娘装作我随行侍女,大概率被安排睡在一起。”
“啊?”梵青禾表情一僵。
“你放心,我们轮流守夜放哨就是了,附近就是北梁人,我哪里能放心合眼。”
“……”
梵青禾又不是傻姑娘,可不信这话;不在一个屋,夜惊堂都敢摸上床铺,强行夺了她的初吻,这要晚上住在一起,怕不是得假戏真做真变成侍妾哦……
梵青禾觉得晚上可能要吃大亏,但又不能抛下夜惊堂就这么遛了,当下也只能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夜惊堂前些日子又摸又看又亲的,把梵姑娘弄怕了,心头也有点惭愧,没有再乱套近乎,暗暗观察着路边的情况。
芙蓉池就在玉潭山下,是朝廷修建的园林,规模盛大,内部景观楼阁无数,春闱后的登科宴便在这里举办,也用作日常接待。
随着天色渐暗,芙蓉池内亮起了明黄灯火,数艘画舫在芙蓉池上巡游,外围还放起了烟火烘托气氛。
因为是晚宴,远道而来的北梁学子都被邀请着,而白马书院、国子监有些才气的书生士人,也被邀请来陪同,整片园林中随处可见才子佳人。
夜惊堂乘坐车辇进入芙蓉池,道路两侧顿时围上来不少年轻男女,南北两朝的皆有,全是来看当代武魁的。
夜惊堂游侠出身,不太习惯这种众星捧月的场面,把车帘放下,只从缝隙中寻找。
结果未曾在路边找到那对坐轮椅的小姐丫鬟,反倒是在人群前方,发现了个胖公子,身着水云锦质地的书生袍,头戴嵌玉方巾,手上还持着把鎏金美人折扇。
待马车擦肩而过时,胖公子并未大呼小叫,而是猛摇着扇子挑眉毛,显然是在和夜惊堂打招呼。
夜惊堂有些无语,不过除开大冬天摇扇子,裴洛其他方面倒也像个正经文人,他公务在身不好接触,便只是挑起帘子颔首一笑,便走了过去。
咻咻~~
嘭——
绚烂烟火在天空绽放,把灯红酒绿的芙蓉池照的忽明忽暗。
十余名舞姬在大厅里献着舞曲,无数学子在楼阁中把酒言欢。
夜惊堂从车辇中下来,后面的王赤虎和陈贺之便走了上来。
陈贺之穿着深红色官袍,扮相还算正常。而王赤虎则不然,穿了身暗红色朝服,头竖玉冠胡须收拾的一丝不苟,仪态看起来也就比左贤王差点,和不修边幅的黑衙总旗比起来完全换了个人。
虽然穿的像个人物了,但王赤虎性格还是没改,来到跟前后,便低声嘀咕道:
“在黑衙忙前忙后,都操劳瘦了,今天换衣裳,才发现袍子都撑不起来,你看这裤腰带松的……”
夜惊堂聊了两句,便一道前往芙蓉池中心地带的望江阁,因为陈贺之是主官,此时走在前面,夜惊堂和王赤虎只是当压阵的人物陪同。
两国臣子接触,如果在公开场合,只能把酒言欢互相吹捧,根本聊不了什么东西;为此双方吃饭的地方,是在望江楼大厅的后方。
夜惊堂跟着陈贺之进入灯火通明的临湖厅堂,可见大厅左右是十张桌案,上面已经摆上了瓜果酒水等物,但尚未有人就坐。
夜惊堂在居中靠右的位置端坐下来,梵青禾则带着面纱站在背后墙边。
而从左到右依次是国子监祭酒周戚、王赤虎、陈贺之、他、礼部负责书记的官吏。
五人在座位上等了不过片刻,内侧的过道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咚咚咚……
……
过道之中。
侍郎李嗣身着紫色朝服,带队走向会客厅。
李嗣背后依次跟着四人,和大魏的阵容差不多,一个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名为傅孟林,负责当顾问;另外两人则是在北梁军中地位不俗的人,负责给予当场掀桌子的底气;余下则是负责记录的官吏。
为首四人都是北梁高层,知道梁帝暗中下达的命令,此时马上要见到夜惊堂本尊,心底里难免有点想法,不过仪态维持的很好,外表上看不出似乎异样。
踏踏踏~
哗啦~
很快,滑门打开,灯火通明的厅堂引入眼帘。
李嗣气态温文儒雅,带着三分笑意走入大厅,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厅内就坐的蟒袍男子身上。
虽然已经通过画像脑补等等,多次联想过夜惊堂的模样,但真看到本人,李嗣还是被微微镇了下。
夜惊堂作为巅峰武人,身材是无可挑剔的,气势明显比另外四人凌厉一些;再配上蟒袍金冠和不苟言笑的冷峻面貌,给人感觉就好像一步跨进了阎王殿,连屋里的气息都是凝固的。
虽然有点压力,但李嗣还是露出了风轻云淡的笑容,走到对面的桌案后坐下,开口道:
“久闻夜国公气度不俗,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幸会。”
夜惊堂没参与过这种场合,也没人给他培训,当下只是正襟危坐当背景板;见对方开口就先和他打招呼,他本想出于礼节来句:“李大人过奖。”
但他还没说话,身侧看起来老成持重的陈贺之,就开口道:
“何必假意客套,我要是坐在你这位置,怕是巴不得夜大人早点死。”
?
夜惊堂话语一顿,余光看向陈贺之,眼神询问——这么直接的吗?
王赤虎不是第一次参与,抬了抬手让随从先把门关上,而后道:
“都老熟人了,何必说这些外话,我们忙,李大人想来暗地里也有不少私事儿等着办,早点聊完也好早点收工。”
李嗣呵呵笑了下:“王公子还是这般风趣,既如此,李某也不过多客套。李某这次过来,是受圣上嘱托,询问贵国君主,你们把西北王庭的皇子,留在云安是什么意思?
“两国结盟通商,互为兄弟之邦,当同进同退。我大梁遵守信义,从未干涉贵国内政;而贵国明知西北王庭乃我朝西疆心腹之患,还行此举,算起来可是背信弃义。”
陈贺之倒也干脆:“梁帝若有不满,陈某可向圣上请命,废除夜国公封爵,遣返西海,不知李大人答不答应?”
“……”
李嗣自然不可能答应,夜惊堂留在大魏当国公,西海诸部控制权还在北梁手上,敌人只有大魏一家。
真把夜惊堂遣返,西海诸部当场就得失控。
李嗣并不想夜惊堂离开大魏,但也怕夜惊堂在大魏掌大权,所以此行暗地里是斩草除根,明面上还得挑拨一下,让大魏朝廷对夜惊堂起疑心,免得刺杀失败后夜惊堂不受影响。
为此李嗣微笑应答道:“圣上岂会干涉贵国内务,该不该遣返,当由女帝做决定。我今日过来,只是提醒一句,西海诸部的人,皆是虎狼之心,不会屈于人下,只要让他得势,受害的便是南北两朝的百姓……”
梵青禾站在背后,听见这话自然恼火,但如此场合,她也插不上嘴。
而夜惊堂听了几句,也明白李嗣的意思,插话道:
“李大人此言差矣。西海诸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并入北梁版图,李大人言词之间,却依旧把其当敌人对待。连你们自己都不把西海百姓当自家人看,又如何让西海各部归心?
“我出身梁州穷苦之地,比在坐所有人都清楚,穷人根本不在乎这天下谁做皇帝,只在乎谁能让他们吃饱肚子,哪怕过的再苦,只要能赖活着,就绝不会想着举起锄头造反。
“如果贵国行惠民之策,让西海百姓可以吃饱穿暖,不说我,就算是天琅王本人回来,也拉不起多少兵马。
“而我出生大魏,从始至终没接触西海各部,只因身怀西北王庭血脉,便能在琅轩城一呼万应,整个西海诸部几乎无人不怀念王庭,这在我看来,是你北梁的问题。
“贵国若不反省,哪怕成功让我在大魏失去权势,甚至横死街头,西海诸部迟早也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天琅王,试问贵国又能扑灭几次?”
陈贺之目露讶然,没想到夜惊堂言谈举止这么稳,当下也是点头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夜国公一介武人都明白的道理,李大人莫非不明白?”
李嗣神色岿然不动,摇了摇头:
“西海诸部可不是寻常顺民。南北两朝皆起源于西北,西海诸部自认天下正统,千百年来多次灭国,都未曾被打断脊梁骨,一心想要复国,仅靠怀柔之策,可没法打消其决心。
“老夫今日,偶然听到了一首西北王庭死忠之士的遗作,把西海各部的风骨血性展现的淋漓尽致,诸位可想听听?”
陈贺之平静道:“李大人请讲。”
李嗣稍作酝酿,开口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
夜惊堂冷峻不凡的气态一凝,稍微坐直了几分,目光有点怪异。
而陈贺之与祭酒周老夫子,则是眼神微变,心头暗道不妙。
毕竟这笔力雄劲的诗作,他俩完全没印象,李嗣忽然拿出来,他俩要是说不出门道,这会谈岂不是成了北梁主场,光听李嗣讲学了?
陈贺之越听越是心惊,余光望向坐在最左侧的周老夫子,询问知不知道出处底细。
而周老夫子都听懵了,想让学生去查,但这场合显然没机会,只能保持老成持重之色,全神贯注聆听。
李嗣瞧见两个外交官表情出现变化,就知道他们也没听过,语气都慷慨激昂起来了,等念完之后,感叹道: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此诗展现的风骨血性才气,远强于我们这些南北两朝养尊处优的名士大儒;能培养出这种文人心气的地方,哪怕一时消沉,也不会坠其志,来日必能复起,陈大人、周先生,你们说是不是?”
当前辩论的话题,是西北王庭骨头太硬,没法用怀柔政策彻底收服。
陈贺之和周老夫子觉得这诗展现的血气决心和爱国情怀无可挑剔,但说是吧,就赞成了李嗣的观点。
说不是,就得反驳这首诗,他们连写诗之人的根底都不知道,拿什么引经据典去反驳?
陈贺之稍显迟疑,没有立即搭话。
而夜惊堂坐在旁边,也没料到他中午用来吓唬北梁小才女的东西,晚上就被李嗣拿来,把自家人给镇住了。
这玩意陈贺之肯定没法回应,夜惊堂见此稍作斟酌,开口道:
“此诗为昔日西北王庭秘书省的一名校书郎所作,因王庭动乱,官职多有变动,其一生勤政爱民兢兢业业,有为国为民之心,但绝非好战愚忠之辈,且深知军民甘苦。李大人只道听途说了一首诗,便以此定论西海百姓一心只为复国,太狭隘了。”
说着,夜惊堂微微勾手,让右侧的书记官抵来纸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迹。
李嗣见夜惊堂如数家珍,表情微微一僵,下意识坐正几分,其他四人也是如此。
而陈贺之等人,和李嗣等人一样,都有点茫然,陈贺之坐在旁边,偏头查看,轻声道:
“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
轻声话语传出,会客厅里渐渐变得鸦雀无声。
不说南北两朝的官吏,连梵青禾都看愣了,暗道:西海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能出这种忧国忧民的大文人?我咋没听说过……
夜惊堂笔锋流利写完后,把纸张递给后面的随从,让其呈给李嗣:
“李大人可听过此诗?”
李嗣表情有点僵硬,抬手把纸张接过来,又仔细看了遍,想了想道:
“李某不才,确实孤陋寡闻了。”
“那李大人可明白此诗之意?”
“……”
李嗣肯定看得明白,描写的是战争的残酷,字字滴血的反战诗,而且风格和前面那首一样,显然是一个人的著作。他稍作斟酌道:
“嗯……写下此诗的前辈,不知姓甚名谁?李某为官多年,对西海各部乃至王庭,都了解颇多,但未曾……”
夜惊堂平静道:“二十年前,北梁撕毁盟约大军压境,王庭为保百姓不受战火殃及,拒敌于天琅湖畔,战败后,无数忧国忧民之士为此殉国。李大人作为战胜者,跑来问我姓名,我又能从何查起?”
“呃……”李嗣表情一僵。
“我其实更想问李大人,这些人安葬在何处。他们深知战乱之苦,不想打仗,但北梁大军压境,为了身后百姓不受敌国欺凌,不得不打。战死殉国之后,北梁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却未曾对这些忧国忧民之士生出过半点敬意,也未曾体恤西海百姓半分,现在反倒开始询问起这两首诗词的出处。”
夜惊堂扫视对面五人:
“难不成埋在天琅湖畔的几十万条性命,还不如这两首诗,更能警醒诸位,何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李嗣哑口无言。
过来前他已经准备很多,甚至想过夜惊堂仗着武艺逼迫折辱,他该如何应对。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武艺通天的武魁,竟然给他讲大义,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引经据典,硬把他讲的无话可说。
几句话过去,大仁大义丢干净了,还暴露了自己才疏学浅,这还谈个什么?
厅堂内安静了许久。
王赤虎终究是武人,学问不多,感受到的冲击力没在坐文官大,率先反应过来,拍了拍手掌,赞叹道:
“看看,人家年纪轻轻能当国公不是没道理的。李大人还是低调点,有事说事就好,耍嘴皮子是自取其辱,说不过动武,更是自寻死路,这换我来,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是吧陈大人?”
陈贺之来之前根本没想到,夜惊堂诛心的刀,比腰上的刀更狠,当前硬是不知道该说啥好。
北梁五人,憋了半天后,还是大儒傅孟林,挑出了点小毛病:
“夜国公博古通今深明大义,确实让我等叹服。不过这‘塞北途辽远’这句,放在南朝挺合适,而西北王庭的北方,就是夜迟部的地界……”
夜惊堂微微偏头:“甲子前,北梁奇袭西北王庭后方,烧杀抢掠寸草不留,致使王庭一蹶不振。这事傅老先生是忘了,还是觉得那不算战乱?”
“……”
傅孟林神色微僵,在那双平静却如同两柄尖刀般锋锐的目光下,仪态都没稳住,把头低了下去。
夜惊堂见所有人不说话了,不紧不慢起身:
“我对两国朝政了解甚少,便不打扰诸位商谈了,去外面走走,如有事,可随时差人通报。”
踏踏踏……
哗啦~
侍从打开滑门,夜惊堂缓步离去。
两国交涉,忽然离席把客人晾在一边,是很傲慢无礼的行为。
但李嗣若是把夜惊堂叫住,话估计都说不利索,当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脚步声走远后,才重整气势,面无表情聊起了正事儿:
“两国通商,边关百姓深受其惠……”
陈贺之当侍郎半辈子,第一次发现和北梁沟通如此简单,他起个头就完事了。再继续嘲讽,李嗣等人怕是得不堪受辱、拂袖而去、改日再谈了,当下也客气了几分,招了招手:
“上菜吧,边吃边聊,不着急……”
李嗣等人,显然是没啥胃口,脸都是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