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
雷霆划过压在头顶的云海,无数扭曲电蛇往天际蔓延。
黄豆大的雨珠,砸在巨型黑碑之上,分立左右的两道人影,与千丈平台对比小如米粒,此刻却成了整片天地的焦点。
数以万计的江湖武者,全神贯注盯着石碑前的两名巅峰刀客,听见‘我的刀比狂牙子更快’的话语,并没有人为此嗤笑。
毕竟‘武道’便是如此,踩在前人的肩膀上,用一代又一代的‘青出于蓝’,把武学理念拔升到极致,没有最快只有更快,没有最高只有更高,从来就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最强招式。
但这道理江湖人都知道,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武学招式就是棋谱,虽说‘千古无同局’,但千年传承下来,历代江湖天骄,已经把最强路数摸索到了‘多一颗棋子显累赘、少一颗棋子差火候’的地步。
后人不说凭空创造一门绝世武学,就算只是推陈出新,略微优化前人的路数,使其提升一分一毫,都难比登天。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初次’现身江湖的夜惊堂身上,觉得夜惊堂如果没有推陈出新超越狂牙子的地方,应该不敢在这种场合口出狂言。
但夜惊堂的年纪,看起来实在有点太小了。
虽然当代的一仙二圣八大魁,九成都是在三十岁前登顶,年纪小并不算稀奇。
但夜惊堂看起来,最多二十上下,男子二十四五体魄才完全定型,这个年纪可以说还没到巅峰期。
现在就能超越狂牙子的话,那这天资已经属于谪仙人级别了,往后怕是有可能撼动奉官城。
轩辕朝在雨中静立,面对夜惊堂的狂言,只是平淡回了句:
“用刀说话。”
哗啦啦~~
大雨如注,湖面之上顿时寂静下来。
夜惊堂注视轩辕朝一眼后,转身走过石碑,来到君山台的内腑。
轩辕朝见此拔出了君山刀,从腰后取下皮质肩带,挂在了背上,从另一侧往深处走去。
踏踏踏~~
稳重脚步,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仇天合见此有点迟疑,毕竟在石碑前打,交手之人有机会跳下擂台,按照江湖约定俗成的规矩,落擂既败,胜者跳下擂台追杀,属于玩不起的行为,一般没人会这么干。
而在千丈平台中间打,约等于笼中死斗,弱势一方根本没有逃出擂台的可能,能不能活也只看胜者会不会刀下留人。
仇天合走在后面,欲言又止,想劝夜惊堂别这么托大,但上万人看着,涨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显然不可取。
璇玑真人抱着一堆兵器,仪态要平静很多,目光放在夜惊堂背影上,暗暗琢磨着夜惊堂怎么把刀用的比狂牙子还快。
君山台太大,在湖面上飘着的无数江湖客,距离太远看不真切,见有外人上台,些许胆大的刀客,也跟着落在了平台边缘。
虽然站在台上,被随手砍了白死不说,还得挨骂,但和近距离旁观这种级别的交锋比起来,这点风险真算不得什么。
踏踏踏……
很快,两人来到了君山台的正中心,远离周边浪涛和船队,天地间只剩下风雨声。
夜惊堂摘下了斗笠,露出黑带束起的长发,双手自然下垂站在雨幕之中,目光从锋芒毕露转为平淡,再无气息波动,变成了和环境融为一体的石头。
仇天合瞧见此景愣了下,毕竟前些日子在京城,夜惊堂完全没有这种天人合一的气象。
到了这种境界,夜惊堂看不透轩辕朝,轩辕朝同样看不穿夜惊堂。
为此轩辕朝眼底多了几分正视,把新仇旧恨抛之脑后,双手同样自然下垂,心思只在刀上,注视着夜惊堂的眼神。
双方距离十丈站定,君山台周边密密麻麻的人群,皆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而一场必将名传四海,影响往后数十年江湖格局的交锋,也在此刻正式开始!
霹雳——
苍雷响彻云霄,君山台中心也随之响起了一道凄厉刀鸣。
呛啷——
夜惊堂身形由静至动,根本没有半分征兆。
在雷霆响起的一瞬间,整个人已经破空而出,脚下石砖全数震裂,密集雨珠被身形撞碎为水雾又被劲风裹挟,化为了一条长龙般的白雾。
轰隆——
夜惊堂爆发同时单刀出鞘,在刀尖离开刀鞘的同时,人影已经来到了轩辕朝近前!
此等骇人听闻的速度,不说围观的近万武人,连仇天合都惊了下,毕竟他可以百分百确认,这一刀他就算能看清,也绝对反应不过来,等他刀出鞘,脑袋已经没了。
轩辕朝终究是纵横江湖数十年的刀魁,虽然到了巅峰期末端,但依旧在巅峰期,这惊世骇俗的一刀,并未让其气息产生半分波动。
眼见快若奔雷的一刀袭来,轩辕朝眼底甚至闪过了一抹恍如隔世。
毕竟他年幼时初见狂牙子,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刀,完美无瑕、惊艳天下、避无可避,虽然只是一记起手,却给他留下了一副终生难忘的画面,为此不惜一切追赶了数十年。
再次看到这一刀,让轩辕朝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和狂牙子一战定刀魁的那一天。
但可惜,刀还是以前的老刀,没有任何变化,而他已经不是以前初出江湖的他了!
轰——
在夜惊堂身形往前突袭的同一时刻,轩辕朝已经起手。
近两米高的魁梧身形瞬间爆发,肌肉高耸连满头花发都当空炸开绷直。
龙蟒般的两条臂膀抬起,左脚后撤腰背躬起,重达一百零八斤的君山重刀,便从背后破开了漫天雨幕:
“喝——”
夜惊堂全力爆发一刀横削,速度已经提升到极限,拦在面前的却还是当头劈下的君山刀。
双方都没用虚招,只是把各自巅峰的招式运用到极致,以最快对最快,而结果,在场能看清的高手都已经了然。
夜惊堂爆发力足够,但这一刀必然被屠龙令拦住。
只要双刃相接,夜惊堂不可能硬接重刀,更不用说把君山刀劈飞出去连下一刀。
唯一的结果,就是被一刀断掉招式失去平衡,而后被屠龙令无限连死。
此景不光围观武人,连璇玑真人都看出了不妙,已经悄然脚步前移,准备在夜惊堂被劈飞出去的时候驰援,以免轩辕朝直接两三刀把夜惊堂砍死。
但让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是,双刃相接的场面并未出现!
轩辕朝躬背弹刀暴力起手,靠着后撤步拉开的半步距离,重刀已经轮到了头顶。
但下一瞬,轩辕朝猛然发现,面前的黑衣刀客,踏在身前的最后一步,如通天浮屠脚震山河,瞬间震碎了方圆数丈的石砖。
咚——
而左手握刀横削的夜惊堂,俊朗脸颊瞬间赤红,双眼布满血丝,身上衣袍四分五裂,连同发带都炸开,本就登峰造极的爆发速度,硬生生在这半步之间翻了个倍!
?!
轩辕朝眼神错愕,瞧见此刀的第一眼,就明白这一刀,融合了红花楼的‘风池逆血’。
‘风池逆血’确实可以用未伤敌先伤己的方式,做到瞬间爆发力翻倍。
但是‘风池逆血’枪招,气脉走向在脊线,和霸王枪的运气脉络为一体,和八步狂刀起手式根本就不沾边,生搬硬套的结果,只能是岔气震伤经脉。
夜惊堂能用出此刀,只可能完全拆解了风池逆血和八步狂刀的招式,然后重新构建运气脉络,把两种巅峰武学的精髓合二为一,虽然表象和八步狂刀没区别,但内里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刀法。
狂牙子三刀过后开始自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求杀力疯狂到不惜性命,所以其刀法被称作‘狂刀’。
而夜惊堂这一刀,显然青出于蓝。
拔刀就不惜重伤堆爆发力,生死只在这一刀,根本不留后路,可以说把狂牙子的理念贯彻到了极致,已经算的上世间最疯魔的刀法!
轩辕朝惊人的刀法造诣,让他一瞬间摸清了这一刀的底细。
但面对这种不要命的鬼刀法,还是陷入了捉襟见肘的局面。
正如夜惊堂战前所说,他的刀比狂牙子刀更快!
这快的不是硬实力,而是刀法造诣。
哪怕他和狂牙子同水平,也是他的刀更快,打一百次都是狂牙子输。
轩辕朝起手的‘后撤步’,防的是狂牙子的起手式,以空间换出刀时间。
而面对这骤然速度翻倍的一刀,显然已经触及了躬背弹刀能应对过来的上限,双方同水平之下,屠龙令打一百次照样是输!
飒——
速度快到近乎癫狂的一刀,在重刀劈下之前,到了轩辕朝的腰腹。
如果不出意外,轩辕朝一刀落下后,夜惊堂已经靠着骇人速度,从身侧一闪而过,彻底终结了轩辕朝的不败战绩。
但轩辕朝终究是刀魁,追赶狂牙子几十年,不可能没想过这一刀防不住的情况。
在夜惊堂气息出现异样的瞬间,轩辕朝已经放弃了出刀,稳若磐石的身形转为侧闪规避。
轰隆——
大地碎裂的轰鸣声中,化为黑色残影的夜惊堂,从轩辕朝身侧一穿而过,在背后带出一条血线。
轩辕朝身形刹那侧闪出数丈,和夜惊堂拉开了距离,左侧肋下,出现了一条寸余深的血口。
相较于轩辕朝的体型,这点皮外伤和没有区别不大,但殷红血水洒在灰黑石台上,还是引起了满场哗然!
“嚯……”
毕竟这是轩辕朝成名四十年来,第一次在擂台上见血!
仇天合瞧见此景,目光直接呆滞,根本没看懂。
而璇玑真人则是暗暗咋舌,完全想不通夜惊堂从哪儿摸出来的这么一招。
夜惊堂想出这一招,时间其实也不久。
以前他没见识过八大魁的实力,眼界一直放在‘见招拆招’上,一直在研究兵器、动作这些外界条件。
而昨天见识过璇玑真人‘一拳就是一拳’的底蕴后,他算是开了眼界,明白‘招式、兵器’在山巅巨擘眼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内里。
然后他就用了另外半晚上时间,开始调整霸王枪、屠龙令、八步狂刀等运气法门,彼此互相借鉴探索,看怎么才能让原本的招式变得更强。
只要眼界到了思路正确,构建运气法门、寻找出最优解,对他来说真就个把时辰的事情。
此时一刀穿身而过,在轩辕朝身上留下一道伤口,夜惊堂向来沉静如水的眼神,也涌现出了血脉贲张的狂热。
“喝——”
夜惊堂冲到轩辕朝背后的刹那,双脚重踏地面,身形拐出一个锐角,左手刀顺势送入右手,推刀前斩,瞬间在千丈平台上拉出一条白雾!
轰隆——
两刀衔接毫无间隙,不给对手任何反手的时间。
轩辕朝侧闪出去脚步堪堪落地,夜惊堂已经再度杀到面前!
轩辕朝研究了八步狂刀半辈子,对招式一清二楚,不可能被一套连的毫无反手之力,在侧闪同时,重刀已经顺势旋身一周,劈向了夜惊堂攻来的方向。
但夜惊堂也知道屠龙令的短板,仗着轻刀收放自如,突袭半途速度骤减,恰到好处的让君山刀从前方一扫而过,而后速度再度爆发到极致!
飒——
轩辕朝虽然对百斤君山刀运用到了信手拈来的地步,但同水平搏杀,兵器重一百斤,就不可能保持和夜惊堂一样的反应速度。
眼见夜惊堂见缝插针,轩辕朝毫不迟疑停刀横拉,护在身前为盾牌。
铛——
君山台上骤然响起一声惊雷。
全力爆发的夜惊堂,双手握刀突袭至身前,见轩辕朝拉刀格挡,直接转斩击为刺击,点在了宽厚刀身之上。
这一刀凝结夜惊堂毕生所学,威力堪称恐怖,刀势出手便震开了雨幕,在身前刺出了一条空洞。
如果落在君山刀上,哪怕轩辕朝拿着神兵利器,也有可能被直接洞穿,直至刺入心门。
为此轩辕朝反应奇快,右手推刀让君山刀形成了斜面,螭龙刀刺中就顺势往左后方滑去,火,在厚重身上擦出了一条放血槽,火星四溅!
嚓——
夜惊堂手里的螭龙刀,可不会像君山刀那样收不住,一刀刺空,当即收刀下拉,划向轩辕朝腹部。
但轩辕朝经验亦是夸张,虽然速度赶不上,却算尽了夜惊堂的攻击方式,先人一步飞身极退。
飒飒飒——
铛铛铛——
千丈平台之上,暴雨被横风带动,化为了乱流四散横飞。
周边观战的近万武人,只能看到一道黑色残影,在轩辕朝周边来回穿插,带出点点火光和刺耳雷鸣。
轩辕朝虽然体型如山岳,但身法却轻若游蝶,百斤重刀在周身来回闪转,游刃有余挡住了夜惊堂近乎疯狂的突袭,看似不落下风。
但璇玑真人等顶尖高手,却能看出这场搏杀不出意外已经结束了。
因为轩辕朝两次起刀都被夜惊堂强行打断,根本没有第三次起刀的机会,只是把重刀当盾牌被动格挡。
君山刀转不起来,就没法依靠惯性累加速度和刀势,给夜惊堂造成威胁。提着百来斤的铁疙瘩,想砍中夜惊堂,除非夜惊堂脑壳进水往刀口上撞。
而夜惊堂占据主动权,可能砍一百刀不中,但只要中一刀,轩辕朝就没了。
“嗡……”
君山台周边围观的武人,虽然后知后觉,但还是很快意识到,轩辕朝的屠龙令,好像真被压死了,湖面上逐渐响起雷鸣般的嘈杂。
仇天合瞧见这幻想过不知多少年的场景,双手微微颤抖,竟然有热泪盈眶之感。
但仇天合还没来得及兴奋,擂台上的一幕变数,忽然让整片天地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能看出轩辕朝必败无疑,作为当代刀魁,轩辕朝自己又岂会看不出来。
就在夜惊堂身形再度折返,想趁着轩辕朝旋身半圈一刀贯入肋下之时,一道刀鸣声忽然从擂台上响起!
呛啷——
轩辕朝满头花发飞散,原本古井无波的双眸,也显出了专属于刀客的狂热,怒喝声中,握住君山刀的双手微拧,继而身形忽然爆起,在雨中拉出了一道璀璨白芒!
夜惊堂心中寒毛倒竖,身形骤然顿住,改刺为挡,瞳孔微缩仔细看去,却见厚背阔刀飞了出去,只剩刀刃,不见刀柄。
而速度暴涨的轩辕朝,双手持着一把四尺出头的长刀,刀身纤细、寒芒毕露,目测分量最多不过六斤,几乎在空中带出残影,眨眼已至身前。
挡——
双刃相接,轩辕朝恐怖的爆发力终于得以展现。
夜惊堂虽然反应及时,但体型差距摆在这里,重劈之下双脚踩碎石砖,整个人往后硬生生滑出了十余丈才停住身形。
此景不光夜惊堂,连璇玑真人等人都看愣了。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君山台弟子会带副兵器,以防起刀失败后没法反手,但没料到轩辕朝本人竟然也藏了把轻刀。
一刀过后,双方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夜惊堂浑身雾气蒸腾,看着远方的轩辕朝,开口道:
“丢了名震天下的君山刀,可就算承认屠龙令被破了。”
“嚯——”
君山台周边围观的无数江湖客,直至此时才敢喘气,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不可思议。
轩辕朝赤裸上半身,血水染红了左侧甲裙,四尺长刀斜指地面,眼神依旧不失傲气:
“屠龙令输了,老夫可没输。屠龙令是老夫二十多岁悟出的刀法,等了四十余年才有人破掉,你难不成以为,老夫这四十年,是在原地踏步?”
夜惊堂知道轩辕朝不可能只有这点底蕴,但还是道:
“我能破狂牙子的八步狂刀,就能破世间任何刀法,你憋出什么东西都一样。”
“老夫三岁练刀,生平最钦佩者莫过于狂牙子,也知道‘唯快不破’的至理。屠龙令能破八步狂刀,确实赢在狂牙子刀还不够快,还没有把八步狂刀打磨到巅峰。”
轩辕朝手腕轻翻,将长刀倒持于左手:
“练屠龙令,迟早被更快的刀破掉;而练快刀,才能真正做到万法不破。
“你以为,世上只有你把八步狂刀的刀法,拔高了一尺?”
“嚯……”
旁观无数江湖人,听到轩辕朝准备用八步狂刀打夜惊堂,眼底满是难以置信,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轩辕朝能破八步狂刀,必然苦心钻研了几十年,以轩辕朝的悟性,照猫画虎研究出八步狂刀真不稀奇。
虽然是同一种刀法,但夜惊堂的运气法门,和狂牙子的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轩辕朝显然也是如此。
此举不能说是同门相争或偷师,而是各自根据前人的武学理念,自行研究领悟,开创的两种新流派,彼此较量,分出谁悟出来的新刀法更好!
夜惊堂见轩辕朝准备打不过就加入,和他拼八步狂刀,稍微沉默后,开口道:
“屠龙令的刀法理念,让我叹为观止,和八步狂刀各有优劣,但都是环环相扣无懈可击,为江湖最顶尖的刀法。
“八步狂刀打不过屠龙令,是人不行;屠龙令打不过八步狂刀,照样是人不行。
“你放弃屠龙令,转而研究八步狂刀,着实可惜。”
轩辕朝眉头一皱,没有言语。
夜惊堂把螭龙刀插在地上,抬起手来:
“世间武学千千万,彼此相生相克,哪有什么绝对的强弱之分,无非看用的人是谁。”
“你让我见识什么叫八步狂刀,我也让你看看,什么叫屠龙令!”
“嚯——”
周边观战之人,听到这话当场炸锅。
毕竟打完之后换兵器再打一场,无异于爷孙局,两场全输就是奇耻大辱,直接可以就地自裁了。
仇天合都愣了,虽然知道夜惊堂霸道,但没料到能嚣张到这一步。
教轩辕朝用屠龙令,杀人还要诛心……
璇玑真人也没想到夜惊堂这么横,看着擂台上意气风发的年轻俊公子,眼底闪过几分异样。
若非场合不适合,按照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性子,非得来句‘你要是能打赢,姐姐我就满足你一个什么都可以的愿望’来刺激下夜惊堂。
只可惜,上万人看着,璇玑真人不可能这么瞎搞,只是把君山刀和肩带,丢给了夜惊堂。
呼呼~
啪——
夜惊堂单手接住飞过来的重刀,把肩带套上,挂在了肩头。
漫天风雨也在此时陷入死寂,只剩下位于千丈平台正中的两人。
轩辕朝静立雨中,眉头紧锁,眼底忽然没了往日维持四十年的锋芒。
因为轩辕朝居然发现,现在的他,确实不是三十岁前的他了。
三十岁前,他面对如日中天的狂牙子,依然敢和现在的夜惊堂一样,提着君山刀登门,看看谁是当代刀魁。
而如今懂得多了,见识多了,那股愣头青一般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气,反而没了。
知道‘唯快不破’是好事,但若人人皆大彻大悟练快刀,没有傻子愣子去另辟蹊径钻研旁门左道,哪还有当今这百花齐放的江湖?
夜惊堂身上的傲气和绝对自信,犹如醍醐灌顶,让轩辕朝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闭门造车四十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随了大流,忘记了当年练刀的初心!
一个刀客,若是产生了自我怀疑,不再相信自己的刀,双眼又如何展现出锋芒?
轩辕朝握了握刀柄,沉默良久后,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底万般杂念,开口道:
“可惜,你生晚了。此战过后,江湖上再也没有能和你我平起平坐的刀客,那感觉举世无敌,但也说不出的迷茫寂寞。”
轩辕朝这话,是在感叹‘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能意识自身错误,从而精进成长’。
夜惊堂明白意思,双手自然下垂,平淡回应:
“如果不是当年那场风波,打灭了年轻刀客的心气,如今的君山台,应该群雄并起、百花齐放。
“江湖刀客有今天这般光景,不是因为江湖练刀的少了青黄不接,而是你这带头的刀魁,不值得年轻人当成榜样去仰慕追赶。”
“呵……”
轩辕朝年过古稀,早已明白此生是非对错,当前所求无非畅快一刀而已,没有再说话,大步往前走向夜惊堂。
咚、咚~
沉闷脚步,再度从雨幕中响起。
夜惊堂浑身雾气蒸腾,身若苍松岿然不动,眼底的狂热已经化为了平日里的宁静。
霹雳——
一道雷光,再度划破苍穹。
轩辕朝脚步越来越快,在相距十丈时,双脚骤然发力,伟岸身形躬起又弹出,瞬间撞破雨幕,左手长刀顺势削向夜惊堂中门。
此刀同样快到匪夷所思!
轩辕朝能看穿夜惊堂的刀法底细,夜惊堂同样一眼看出了这一刀的门道——化用‘躬背弹刀’的法门,把弹刀改为弹人,大幅度加强八步狂刀起手一刀的突袭速度。
这改良可以说十分精妙,因为夜惊堂也只是想过左手刀、右手刀,没考虑过在腰腿上下功夫,来让手里已经到极限的刀更快半分。
这一刀虽然没有夜惊堂自损八百的出刀方式提升恐怖,但胜在不用自损八百,而且破屠龙令确实够了。
不过可惜的是,夜惊堂用的并不是正常的屠龙令,而是昨天改良八步狂刀时,用相同思路顺手研究出来的新版屠龙令。
“喝——”
就在轩辕朝起手的同时,夜惊堂左脚后撤半步,双手握住背后刀柄,浑身上下的露出的皮肤瞬间涨红,浑身肌肉青筋暴起,眼角甚至涌出血丝。
轰隆——
狂奔气劲瞬间推开漫天雨幕和地面碎砖,在周边清出一片真空。
挂在的背后的君山刀,也在眨眼间弹起,以一种近乎疯魔的速度,往前悍然劈下。
此景此景,连不会武艺的武人,都看出夜惊堂起刀瞬间,就震伤了浑身气脉,全身筋骨也必然有所拉伤。
但这并不妨碍此刀毁天灭地的破坏力。
轩辕朝全力爆发,以此生最巅峰的速度冲至夜惊堂身前,也没能绕过这他呕心沥血数十年研究出来的后撤步躬背弹刀!
夜惊堂后撤的那半步,就好似拦在面前的一道天堑,任凭他如何压榨体魄,等在面前都是那把当头劈下不给半点机会的君山刀。
也是此时,轩辕朝明白了狂牙子当年面对他的感受,也明白了所有刀客面对君山刀的感受。
那是一股势不可挡的绝望!
就好似一座高山朝自己压来,使出浑身解数,都跑不出被殃及的范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座万丈山岳砸在自己身上。
这无疑是世间最美最暴力的刀法之一。
就算不能稳破八步狂刀,也是彼此势均力敌,只看用刀的人是谁。
如果年幼之时,他看到的是这一刀,恐怕也会为此魂牵梦绕一辈子吧……
但现在,为什么会从其他人的手中看到这一刀!
这本是他的刀呀……
轰隆——
双刃相接,漫天雨幕被震回高空。
强劲刀风肆虐,瞬间铲平了一层地砖。
而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江湖,都屹立不倒一辈子的轩辕朝,此时和所有接屠龙令的刀客没区别。
劈山断海的恐怖力道压下,轩辕朝伟岸身形根本没法站住,被力劈华山的一刀,砸的刀背撞入小臂,整个人往后砸在了地上。
轰隆——
千丈石台上碎石飞溅,正中心的位置瞬间被砸出一个巨大凹坑。
身着半甲的轩辕朝,从坑中斜着飞出,又摔在地面上,顺着光滑平台滑出了数十丈。
“喝——”
夜惊堂一刀落后没有半点间隙,飞身再度跃去,双手拖刀旋身一周,劈向轩辕朝落点。
飒——
轩辕朝反应奇快,翻身而起往侧闪,躲开了险之又险的刀锋,但紧跟着下一刀就再度袭来。
呼呼呼~——
不过眨眼间,君山台再度响起了那道让万千江湖刀客视为梦魇的恐怖声响。
夜惊堂身随刀转,不过刹那间就转成了风车,远看去只能瞧见圆形的雪亮刀光,根本摸不清刀本体在哪里。
而君山台上的滂泼大雨,也被螺旋气劲搅成了漩涡,犹如一条水龙卷,在平台上飞速游移。
轩辕朝两米出头的庞大身形,在浩瀚天威前也显出了渺小,身手依旧快若奔雷,在高台上飞速腾挪闪转,但已经没法再去碰那把穷追不舍的重刀。
君山台周边近万人,无论识货的还是不识货的,都知道胜负已分。
屠龙令刀势起来便基本无敌,想打只能用长兵。
夜惊堂把刀势累加到这般恐怖的地步,转的人看都看不清,不说轩辕朝,就算夜惊堂自己用改良过的八步狂刀,敢钻空子估计也是以死换死。
因为进去了根本没时间抽身,不管刺中哪儿都至少被劈一刀。
方才所有人都以为,确实是八步狂刀更胜一筹,但现在看来,屠龙令真不弱,只不过一个拼前期,一个拼后期,强势期不同罢了,纯看刀放在谁手里。
呼呼呼——
近万人全神贯注,看着千丈平台上的那道水龙卷。
而这场事关刀魁归属的交锋,也在此刻变成了夜惊堂的个人舞台。
刀势累加至此,速度、威力都已经无暇,轩辕朝根本破不了这自己赖以成名的刀法,能做的只是不停闪转避其锋芒。
但屠龙令刀势起来后,只要会控刀,百斤君山刀就是在自己飞,根本用不了多少力气,闪转腾挪也不算慢。
轩辕朝除非掉头跑,不然不可能甩掉穷追不舍的刀锋,甩掉了夜惊堂显然也不会停下已经成型的刀势,照样会追过来。
“喝!”
轩辕朝这辈子可能是头一次,被打入这种无计可施的绝境,纵横江湖一辈子,并未就此认输,而是双目瞪如铜铃,骤然发力撞向飞旋的重刀,双手推刀一记直刺,取夜惊堂躯干。
此招是想以命换命,强行逼停逼夜惊堂的刀势。
但夜惊堂根本没有给半点机会,旋身途中后撤拉开半分距离,一记刚猛无双的重刀,直接扫在了刺来的刀锋之上。
铛——
金铁交击的爆响中,百斤重刀的恐怖破坏力由此展现,砸在六七斤的长刀之上,完全是一边倒碾压。
轩辕朝手握得住刀柄,刀身却扛不住如此蛮横的重击,硬生生被砸弯了刀身,变成了一个拐角。
而不过一瞬之间,旋身一圈的重刀,便以力劈华山之势,再度落向轩辕朝头顶,根本不给半点反应机会。
轩辕朝抬起被砸弯的长刀格挡,重刀蕴含的恐怖气劲,便直接宣泄在了身上,长刀没断,却被砸的陷入胸腔,肋骨尽碎血肉横飞,整个人都嵌入了地面碎石之间。
轰隆!
“喝——”
夜惊堂一刀落的瞬间,下一刀已经发力,旋身一周再度劈向了尚未弹起的轩辕朝。
以轩辕朝的底蕴,此时仍然可以翻身腾挪躲开,再拉扯片刻。
但轩辕朝并没有再动,身为刀魁,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当前局势,再拉扯毫无意义。
轩辕朝用那双看了江湖七十载的老眼,直愣愣望着当空落下的重刀,眼底并没有惶恐、后悔、遗憾、不甘,有的只是一抹解脱。
毕竟这就是江湖。
新人生、老人死。
江湖就是一代又一代的新老交替,所有巅峰武人,都没法绕开这个宿命。
他曾经生在刀下,纵横战场、独霸刀坛,完成了寻常江湖人一辈子都只能奢求的壮举,一生都屹立在山巅。
而如今死在刀下,也死在巅峰之时,输的堂堂正正,没有因为年老体衰,而留下半分不甘。
这对一个巅峰武人来说,确实是善终。
此战后就算活着,肋骨尽断伤及根本,活头也不过几年,面对退去的光环和老病躯体,等待他的恐怕也只有孤独终老的无尽懊悔。
而死在刀下,此生对也好、错也罢,都将归于尘土,不用再去想了。
但可惜的是,这一刀很长,直至最后也没落在头上。
沙沙沙~~
千丈平台陷入死寂,只剩下密集雨响。
夜惊堂双手持刀,在轩辕朝头上三寸骤停,气喘如牛汗气蒸腾,眼神却十分平静,看着那双昏黄老眼,开口道:
“你害了儿女一辈子,也害了我爹一辈子,风风光光当了几十年刀魁,打不过了就想痛痛快快的死在我刀上,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继续活着,无儿无女没指望,在悔恨中活完最后几年;若是受不了这苦,也可以痛痛快快自裁就此解脱,死的像个纯粹江湖人。”
夜惊堂说完,把君山刀收起来,插在大坑边缘,宽厚刀身看起来就好似一块无字墓碑。
浑身是血的轩辕朝,眼神动了动,继而便涌现怒色:
“要杀便杀,何必说这些废话?”
夜惊堂抬手抹了把雨水,看向了遥远的西北,平静道:
“我爹过的并不苦,有个儿子,十几年日日陪在跟前,帮忙打理家业,风雪天也会帮着加件衣裳,寿终正寝后也有儿子披麻戴孝、养老送终,心中遗愿也能交给儿子去办,一辈子挺圆满。
“你如果当年没那么利欲熏心,现在应该也有个成器儿子。
“你这个年纪坐在台上,或许还能看着儿子和我切磋,赢了开怀大笑,输了也会安慰两句‘江湖就是后浪推前浪,爹还没死,你往后有的是时间’。
“指不定你还能有几个聪明伶俐的孙子、外孙,闲时坐在屋檐下,看着几个小娃娃拿着木刀在院子里比划,笑呵呵指点两句……”
“夜惊堂!”
轩辕朝被这诛心之语,刺激的满面涨红,爆喝声响彻整个君山台,那双眼睛犹如狰狞恶虎。
“可惜,你没这个福气,所以你死了还是活着,对我来说没啥区别。”
夜惊堂说完话后,转身来到螭龙刀前,拔出佩刀,收刀入鞘。
嚓~
一声轻响,漫天风雨,也在此刻恢复了彻底的宁静。
“嚯……”
“嚯——!”
“牛气……”
……
人满为患的千丈平台边缘,在此刻山呼如潮。
无数认识或不认识的刀客,都在不明缘由的乱叫,更有甚者直接跳到了巨型无字碑上捶胸顿足,也不知道在兴奋个啥。
在高空盘旋的鸟鸟,此时也落在了夜惊堂肩膀上,摆出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张开翅膀:“叽叽叽……”回应。
夜惊堂站在君山台上,环视外围的人山人海,完成义父的遗愿,心里轻松了一大截,也十分可惜大笨笨、凝儿、三娘、小云璃不在,不然肯定会冲过来亲他一口,指不定晚上还能一炮三响……
仇天合回头看了看目光狰狞却又有点失神的轩辕朝,暗暗叹了口气,脸上也显出几分唏嘘。
轩辕朝当年因为轩辕天罡留了郑峰一条命,夜惊堂如今没有亲自手刃轩辕朝,无疑是恩怨两清最合理的方式。
至于轩辕朝选择余生懊悔还是自裁,仇天合倒是不在乎,选什么都是该。
仇天合收回目光,露出了一抹笑容,走到跟前拍了拍夜惊堂的肩膀:
“唉,想了半辈子刀魁,结果直接被你小子截了,这老辈得让着晚辈,不能和你争,这以后算是没指望了。”
夜惊堂知道这是玩笑话,不过还是道:
“放心,我当不了多久。只要打趴下八魁前三,就不算在俗世江湖之内了,八魁名号自动顺延给下一位。”
仇天合眨了眨眼睛,觉得确实如此,只要轩辕天罡不跳出来,江湖上估计没人和他争老二的位置,当下又道:
“顺延的没多少人认,到时候咱们还是打一场,来个惜败半招……”
璇玑真人也站在了跟前,瞧着人山人海的江湖盛景,感觉与有荣焉,想想把腰后的酒葫芦取下来,递给夜惊堂: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问鼎刀魁,就是江湖上的金榜题名,如此快哉的场合,不来一口?”
夜惊堂并未拒绝,接过朱红酒葫芦,对着嘴灌了一大口。
璇玑真人见夜惊堂嘴对嘴喝,微微眯眼,但也没计较,继续道:
“这场面我待会给你画下来,拿给离人和凝儿看……”
“咳咳——”
话没说完,夜惊堂忽然闷咳了两声,脸色化为涨红,用拳头捂着嘴道:
“快走吧,待会晕台上就丢人了……”
正享受万人憧憬目光的仇天合和璇玑真人,见此都是脸色一变,知道夜惊堂刚才不要命的打法,伤了体魄,而且肯定不轻。
仇天合道:“我去帮你打发过来套近乎的江湖人,你找个地方赶快养伤。”
璇玑真人见夜惊堂气息全乱了,站稳都是问题,就做出很亲昵的模样,抬手搂着夜惊堂胳膊,暗暗撑住夜惊堂的身体,往湖边走去。
“嚯——”
“夜大侠……”
……
山呼海啸响彻云霄,连雷鸣和暴雨都压不住。
夜惊堂被璇玑真人暖水球似得的小西瓜夹着胳膊,做出风轻云淡的姿态,和岸边的江湖群雄颔首示意,而后就钻进了小船,在海潮般的恭送声中驶入了满湖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