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裴晏的话, 荣景帝手里的折子慢慢放下,他上身不由得前倾,问:“哦?清和此话何意?”
“若将殿下遣去封地, 则此事再无转圜之地,那便是坐实了陛下谪公主殿下出长安。”裴晏说。
待时过境迁, 萧璃今日闯祸的事情逐渐淡去,这天下人记住的就是荣景帝将先帝唯一的血脉赶出了长安。
“若令羽当真未起战事……”裴晏话说了一半就停下, 可是荣景帝已明白其言下之意。
若令羽继位后没有进犯大周,就更证明萧璃的坚持无错。当然, 荣景帝觉得这个可能性并不高, 可万一呢?
万一如此, 他因着此时的群臣激愤就将萧璃贬走,将来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
“但是真的让她去南境……”荣景帝眉心微蹙着。即使往日再棒槌, 萧璃也是个女儿身,若真让她去军镇驻守, 是不是也显得太过冷酷了一些。
“依臣所见, 让殿下去南境有几个好处。”裴晏看见荣景帝的脸色,说:“平朝臣义愤为其一,待事情平息, 不过只需陛下一纸诏书便可将公主殿下召回长安,前事尽消,而非贬谪封地,无可转圜, 此其二。”
荣景帝不由得点点头。
“我大周开国便是由女子领兵打下来的, 且此一行, 为公主殿下主动所求。到时即便陛下令公主殿下去驻守兵镇, 也是历练多于惩戒。”
换句话说, 因着有大周朝的战神长公主在前,令萧璃去军营也不算史无前例,更何况是萧璃主动提出来的,不论怎样,都算不得荣景帝苛待先帝遗孤。
荣景帝缓慢的敲击着桌面,脑中思索着。
“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说到这里,裴晏停了停,等荣景帝回过神看向他,才又开口:“陛下可令霍毕护卫公主,同去南境。”
荣景帝愣了愣,然后啪地一拍桌面,大声说道:“好!”
裴晏这个提议实在是搔到了荣景帝痒处。他本就在头疼霍毕该如何用,实话实说,如今北境初定,实是没必要再留霍毕于北境,假以时日,别是又出了一个杨家。可如今朝廷武将不多,霍毕有将帅之才,又不可弃之不用……
正好,如今南境可能会不安稳,派霍毕与萧璃同往,一则可以让霍毕保护萧璃,此为他对萧璃的慈爱之心,二则南境少良将,正好有霍毕用武之地,此为他对霍毕重用之心。三则,也可以此试探霍毕,若他高高兴兴领了旨,陪萧璃去了南境,那他也不妨多信他一信,将他宠爱的公主下降也不无不可。
至于北境……如今阿烈已经长大,也当建些功业了。正好让萧烈去北境熟悉兵务,历练历练。
“哈哈,好啊!”荣景帝笑了,赞道:“朕有清和,胜百个朝臣!”
“臣愧不敢当。”裴晏连忙俯首,连称不敢。
“好了,清和不需谦虚!”荣景帝随意摆摆手,就如同寻常长辈一般,温声道:“等时机到了,也该让清和去地方历练一番,中书舍人这官职,于清和着实低了些。”
“臣谢过陛下。”裴晏将身子压得更低,回道。
*
东宫这边,杨墨正在给萧璃上药。
伤口尚未结痂,萧璃依旧还是趴着,身上盖着轻软的丝绢。杨墨拿开丝绢,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把药膏涂在萧璃的后背上。尽管她已经尽可能放轻动作,可每落一次手,都能看到萧璃背上疼得抽动。
她知道这并非是因为她动作的缘故,实在是这药每每触及皮肤,都是一阵刺痛。
“阿璃忍着些,疼些就疼些吧,总好过留伤疤。”这是他们杨氏祖传的伤药,杨墨连着几日赶工才做好的。
“我忍着呐!”萧璃嘶了一声,但声音却中气十足,又带着些调皮,道:“这后背自己疼得抽,我也控制不了,莫得办法。”
“再说了,我也不在乎伤疤啦,墨姐姐不是说伤疤都是功绩……嗷!疼疼疼!”杨墨突然手下一重,萧璃立刻求饶了。
“于战场上抗敌所得伤疤,那才是功绩!”杨墨没好气地说,见萧璃呼痛,杨墨又放轻了动作,缓下声说:“我阿妹从前总是对我说,女儿家即便舞刀弄枪,也当精致些,能不留疤就不要留疤。这话现在原样送给你。”
听到杨墨提到妹妹,萧璃身子一僵。
杨墨以为萧璃是因为伤口疼痛,没有太过在意,又继续说起了别的。
萧璃的手心抓了抓身下的软枕,逐渐放松了下来。
*
南境,黎州。
若是沿着剑南道往南诏而行,黎州是最后一个以大周人为主的大城,也是剑南道边境驻防最为重要的兵镇,商队南行的必经之地。
出了黎州,是三江并行,一片山难水险的区域,这里西北与吐蕃接壤,东北挨着大周剑南,南边临着南诏,住着一些周人,但更多的是其他的异族部落和各族混居的村镇。虽然名义上仍是大周领土,可实则是个三不管之地。
对于令羽一行人来说,虽说渡了江之后就安全了不少,可仍有追击之人。等到过了黎城,那就是真真正正的安全了。大周的士兵定不会深入三江区来追击他们。
既然是驻防的兵镇,黎州自然也有驻守的将领。
“驻守黎州的武将姓秦名义,据说曾在林氏麾下效力。”
令羽一行人这一路马不停蹄,几乎毫无停歇,才在这么短的时间赶到了黎州。此刻,他们正在黎城郊外的一个茶亭歇脚,等到晚上,他们会由城外进入山林,想要在不惊动驻防岗哨的情况下绕过黎州。
“不过当年倒是没听过林氏麾下还有叫秦义的。”高九拿着干粮,说:“好像是这七八年才逐渐崭露头角,尤其杨氏覆灭之后,南境被牵连的武将十数,那之后这个秦义才迅速升迁。”
“黎州布防严密周详,这个秦义有点儿东西。”高十九接着说:“我们也是探查了好久才寻到一处堪堪可算得上漏洞之处。”
那一处岗哨处在山林之中,哨塔下丛林密布,虽无法容大军过境,但像他们这一小队人想要通过,还是不难的。他们这一行人加上令羽都是身怀武艺之人,完全可以轻手轻脚悄悄通行。
只要站岗之人不是那种眼力过人的高手,借着夜色的遮掩,他们应该是可以安全过去的。
高九和高十二都觉得,他们这一路逃得都颇为顺利,简直是上天保佑,这最后一个关卡,应该也会顺利的吧?
那天晚上,确实老天都在帮他们,给了他们一个月黑风高的好夜晚。令羽一行人弃了马,用上了毕生功夫,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终于安全通过那处岗哨,且没被发现。
此时此刻,大周已在身后,他们现在没被发现,那之后周人就将彻底追不到他们了!
几个护卫都松了一口气,互相看看,笑了起来。
而武功最高的令羽则回过头,看向已经被抛在身后的哨塔,眉心微蹙。
“殿下,有何不妥吗?”高九注意到令羽的神色,低声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哨塔上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令羽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消了音,他摇了摇头,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略微歇了歇,几人继续赶路。
令羽最后看了大周的方向一眼,接着,便不再回头。
他们自始自终没发现,哨塔上一人执弓,弓弦紧绷,箭尖始终对着他们,一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垂下手。
令羽并没有感觉错,哨塔上确实有人一直在看着他们,且还是两人。
其中一人身着铠甲,正是拿弓之人。他身侧带着一柄重剑,三十多岁的模样,威武严肃,一看就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而他身边站着的是个摇着扇子的白衣公子,二十多岁的模样,嘴角一直带着笑意,自成一派风流。
“秦将军怎么料到他们会从此处过关?”白衣公子摇着扇子,笑着问。
“我设的岗哨我自己清楚,唯这里一处可容他们钻空子之处。”秦义回答。
“秦将军英明。”白衣公子唰得合上扇子,拱手赞叹。
秦义看着白衣公子这自觉风流倜傥的样子,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明显的嫌弃。
“黎州虽说一向温暖,但现在是林中深夜,究竟有何摇扇的必要?”
白衣公子的笑容一滞,随即摇头说:“你一个粗人,自然不懂我的风流之处。”说着说着,脸上还露出了自得之色。
“你还要在我这里呆多久?”秦义的表情更加嫌弃,到了现在,已完全不再掩饰。
“等郭宁从南诏回来,我们便一同北上。”白衣公子终于正了正脸色,回答。
“回长安?”秦义问。
“嗯,回长安,去迎殿下。”白衣公子点头,眼中露出一丝温和怀念之色。
*
萧璃在东宫养到伤口结痂就回到了她的公主府。
她自问这几日负伤上工,忍着背痛当了几日鹊桥,实在已经对得起兄长。她萧璃虽然是闲人一个,但公主府还多多少少有些事务的。
于是等她伤口结痂,不会影响穿衣时,她就立马跑了。
且这都好些日了,不是萧璃自作多情,她那些狐朋狗友估计都担心坏了,是要好好安抚一下。
只是有些出乎萧璃预料的是,第一个上门的竟然是平日不声不响推一下才动一下的谢娴霏。
那时她才刚回到府中一天,招了花柒来交代些事情,谢娴霏便上门了。
萧璃虽有些诧异,却也还是叫诗舞将谢娴霏引进来。
谢娴霏进来时,萧璃正摊在榻上晒太阳,她伤口虽然已经结痂,可动一动还是很痛了,所以自然是能不动就不动的好。
见到好友,萧璃心情不错,看谢娴霏的目光落在向外走的花柒身上,还有兴致嘴贱地问了一句:“阿霏觉得我这护卫生得俊俏不俊俏?”
花柒听见,面不改色,他知道殿下和这些友人向来是这副德行,不想搭理他们,脚步不停。
谁知谢娴霏却轻轻一笑,面色一如既往,却口吐惊人之语:“他在殿下这里倒确实俊俏,可为何在别处却是另一幅面容?”
花柒的脚步猛地停下,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以免露出端倪。
萧璃缓缓地坐直身子,看着就站在不远处的谢娴霏,慢慢开口问道:“阿霏此言何意?”
谢娴霏没有回答萧璃,而是仔仔细细地又看了看僵在那里的花柒,说:“他易了容貌,甚至改了身高和走路的姿态,若是寻常人看来,确实认不出,阿璃放心。”
萧璃定定地看着谢娴霏,然后蓦地笑了,挥了挥手,让花柒和诗舞下去,然后又靠回了躺椅上,问:“那阿霏又是如何认出来的呢?”
“阿璃就这般承认了?”谢娴霏歪歪头,问。
“我自问对你的性子还算了解,你若是不确定,又怎么会贸然开口?”萧璃说。
谢娴霏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在你这里见过花柒几次,阿璃应当还记得。”
“嗯。”萧璃点头。
“他的手并不曾做过伪装,所以我在猎场见到时,便觉得有异。”谢娴霏继续说。
“是了。”萧璃恍然,“我们去瓦舍看杂耍时,不论那戏人怎么变换模样,你都能一眼认出,原来竟是因为这个。阿霏于物于人观察入微,过目不忘,倒是叫人心惊。”
说完,萧璃就招呼谢娴霏坐下,“你自己给自己倒茶吧,我如今是真的一动便疼。”
“阿璃,你……没别的要说的了?”谢娴霏依言坐下,却对于萧璃这样轻描淡写的反应有些难以接受。
“说什么?”萧璃捞起毯子盖在膝盖上,说:“阿霏觉得被发现了如此大秘密的我,应该对你说什么?利诱你?威胁你?或是以你我之间的交情哄骗你?”
萧璃捞毛毯的动作似乎又牵动了伤口,她由不得咧了一下嘴,说:“若是往日我陪你演一番给你逗逗乐也无妨,这几日实在没这精神。”
“阿璃也知道这是大秘密,这件事情若是叫别人发现了,若是陛下知道了你跟……”看萧璃满不在乎的样子,谢娴霏的语气全然不似往日懒洋洋的样子,变得又急又快。
“可你会说出去吗?”萧璃认真地看着谢娴霏,目光清透明澈,问。
“我……”谢娴霏愣住。
“阿霏,我说了,我自问对你的性子还算了解。”萧璃觉得谢娴霏愣住的样子有些可爱,不由得弯着眼睛笑了,说:“若你想去告诉别人,又怎么会第一时间跑到我面前来,这般随意地叫我知道?这但凡换个人,阿霏你今日可就要被灭口了。”
“你会灭我的口吗?”谢娴霏问。
“你在这般大大咧咧当着我和花柒的面戳破此事时,心里不就已经有答案了吗?”萧璃回视着谢娴霏,回答。
一阵沉默之后,两人相视一笑。
“阿璃就这般信我,不会泄密?”
“我父皇去前,唯教过我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分辨旁人是真心还是假意。”萧璃垂下眼,看着手中的茶杯,回忆着。
“我不否认,最初与你们几人交好,是有蛰伏伪装之意,可对你们几人,我却从来也是以真心相待。父皇说我这般可爱,只要肯付真心定换不回假意,现在看来,父皇说得真对。”
“你怎知我们对你没有假意?”谢娴霏看萧璃那笃定且自得的样子,莫名就觉得有些牙痒。
“我坠崖之事,你们四人应当都猜到了大概吧。”萧璃一挑眉,“剩下的就不用我说了吧?”
到了现在,都没有朝臣知道她是故意掉下去的,这说明什么,自然是知情人都闭紧了嘴巴。
谢娴霏无言以对。
“所以,阿霏这般急急过来,就只是为了告诉我花柒伪装有失漏之处?”
以谢娴霏的懒散,本应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只当作不知道就可一切如常。萧璃知道,谢娴霏今日定然不仅仅只是要告诉她花柒伪装不周的事。
谢娴霏缓缓收了笑,她定定地看着萧璃,缓缓道:“阿璃,我可以助你。”
萧璃似乎是没料到谢娴霏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有些怔愣。
还等萧璃说话,谢娴霏又开口了:“在猎场时我就一直不解,为何会在那人身边见到你的护卫。可未及我仔细思考,就发生了令羽出逃,你坠崖之事,因为心中担忧,也没法细想。等到回程时,我就更是迷惑。以你和郭安的交情,如何会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无可转圜。更何况,以你预先的准备和功夫,又怎么会让自己受那么重的伤。”
“除非,这本就是你故意所为,就如同在平康坊的次次胡闹一样。但是,做这般种种,你图的又是什么呢?”
萧璃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
“后来我向阿爹询问大朝会上发生之事,听完,又想了几日,大约想明白了。”
“想明白我图什么?”萧璃问。
“阿爹说当日参奏你的朝臣中,以杨御史和裴晏为首。我猜,杨御史会如此行事,也是出自阿璃你的授意吧?”杨御史毕竟是杨蓁的父亲,念着唯一的女儿,他也不可能真的把公主往死里逼。
“授意谈不上,威胁倒是真的。”萧璃笑笑,说。
“大朝会之上,在别人眼中,看似是你被逼至无可辩驳,才会出言自请镇守南境。可是……那本就是你这一番折腾的目的所在,是吗?”
“确是如此。”萧璃没有否认,痛快承认了。
“但却不仅如此。”谢娴霏继续说:“你若想离京游玩,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历了这一番周折……重点怕不仅在南境……还在这镇守两字之上吧?”
萧璃饮茶的动作顿住。
“我问过阿爹,以如今的朝堂上的形势而言,陛下遣你去南境几乎已成定局。我猜,就算是陛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这旨意意味这什么。不论陛下愿意与否,待你从南境归来,这朝堂上,定然有长乐公主殿下一席之地了。”
虽然说着‘我猜’,可谢娴霏的语气却很笃定。
萧璃定定地看着谢娴霏,然后绽开了一个笑容,“阿霏确实洞察敏锐,难怪崔朝远敢同阿鸢呛声,却从不敢招惹你。”
“可这也正是我不解之处。”谢娴霏说到这里,直视着萧璃,问:“陛下好声名,只要不是犯下谋逆之类的大罪,你就能好好做你的公主。将来不论哪位殿下继位,长乐公主殿下的尊荣不会改变,所以你又何须……”
萧璃移开了目光,看着园子中的梨树出神。
“我明白了。”谢娴霏默了默,开口:“你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只是那个理由,不可与外人言。
“我想帮你,阿璃。”谢娴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阿霏,你已经猜到,我所谋所算,皆为争权夺利。将来种种,怕也逃不过波谲云诡,与你所求的轻松写意背道而驰。你尚且不愿应付宅院琐事,又为何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乱流之中?”
“或许,我不愿意应付宅院琐事是因为它们太过无趣,令人提不起精神,如今终于碰上一件有趣的事,自然见猎心喜,想要掺和一脚。或许,我只是好奇,想看看阿璃所欲所求究竟是什么,想看看阿璃是不是能如大长公主一般,千古留名。”谢娴霏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一边说。
又或许,我不想再见到你未来仍要如今日一般孤身一人面对朝臣责难,为了所求,竟然要拼到头破血流,皮开肉绽才可得偿所愿。
“阿璃,我好歹是谢氏嫡支贵女,如你所言,称得上洞察敏锐,总不至于差杨蓁太多。”
*
皇城,三皇子萧杰独自沿着城墙向自己的寝宫行走,随行的宫人都低着头,远远地跟着。
萧杰面上带着温和雅润的笑意,耳中却回荡着从母亲范贵妃那里听来的消息。
“……你父皇有意派萧烈去北境,这就是要让他掌兵了……”
“……萧烈不过一侍婢之子,何德何能,怎么跟我儿相比……”
“……阿杰,我早就说过要你勤练弓马,你父皇才会更喜爱你……”
“……最近办差怎么样,可有得你父皇夸奖……”
纷乱的画面和嘈杂的声音在脑海中交错出现,让萧杰觉得胸腔一阵恶心反胃,他的脚步也越来越快。
小时候他们几个皇子,还有萧璃都在一处读书。他与萧璃年岁最近,所以进度一直相同。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旬考时,他因着想要讨父皇喜欢,苦练弓法,而疏忽了文课。那次考试,萧璃不论书法还是诗文,都远胜于他。他磕磕绊绊背不下的文章,仿佛就像印在萧璃脑袋里面一样,她背得甚至没什么卡壳。
他到现在,只要闭上眼睛都能想到那时父皇阴沉的脸色。那时他才七岁多,就被父皇罚了整整三天的跪,膝盖都肿了起来。
那时他就知道,他因着年纪小,弓马不如二皇兄无妨,但功课绝不能不如年纪相仿的萧璃。二皇兄已占了武艺一道,他唯有在文课上出色,才能得父皇青眼。
所以自那次受罚之后,他拼了命地用功,萧璃写十页大字,他便写三十页。不论什么诗赋文章,他哪怕彻夜不睡,也要背熟。如此,终于超过了萧璃。
且后来萧璃同二皇兄一样,越来越偏好武艺弓马,每日为了一把匕首一匹骏马争破了头,从不放心思在功课上,如此,也就越发地比不上他。
他知道父皇更喜欢二皇兄,因为二皇兄不论出身还是性格,都同父皇少时相像,舅舅也无数次对自己解释过因由。
可就因为这样,父皇的心就能偏到天边吗?
萧杰踏进了自己的书房,挥挥手让侍女将门关上。
待门一关上,萧杰扬手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挥落在地!
如此,才堪堪平复心中愤懑。
萧杰深吸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袖,对候在外面的随侍说:“出宫,去显国公府。”
*
“我说老齐,你今日怎么好像格外整齐些,你是不是又修胡子了?”
霍毕与萧璃相约在大护国寺见面,他想着袁孟,林选征还有齐军师还没有正式同萧璃见过面,便把这三个亲随一起带着。
骑马去大护国寺的这一路上,袁孟时不时地盯着齐军师看,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齐军师最是闷骚,总自诩风流文人,极重仪表,常常被袁孟嫌弃事儿多。在北境这几年,齐军师已经跟着他们变得粗犷了不少,可这自打回到长安,仿佛又捡回了他事儿多的毛病。
“你还熏了香?”袁孟抽了抽鼻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
老齐骑着马,闻言呵呵一笑,说:“这不是去见公主殿下吗?”
“去见公主殿下将军打扮就行了,你打扮个什么?”袁孟撇撇嘴,颇为不理解。
霍毕回头看了袁孟一眼,目带警告,已经快到大护国寺了,不可再乱说话。
袁孟收到霍毕的意思,悻悻然闭了嘴。
几人进了寺庙,便直奔后山,走向萧璃曾带霍毕走过的那条小径。
沿着小径前行,拐了个弯,眼前出现了个开阔处,那里立着一棵老树,树冠巨大,上面系着很多红绸,清风吹过,红绸轻扬,很是好看。
萧璃穿着简素的男装,站在树下,背着手看着树上的红绸,不知在想着什么。
“公主殿下。”霍毕看着萧璃,总觉得她似乎是在难过,不由得出声喊她。
萧璃闻言转头,看见霍毕,笑眼弯弯,向他走过来,哪里有半点儿难过的模样。
霍毕看着萧璃,嘴角不由得微扬。
正打算向萧璃介绍身后三人,从来把文人风骨挂在嘴边的齐军师竟然单膝跪地,对萧璃庄重行礼。
霍毕三人一时间都有些怔愣,袁孟和林选征不知道齐军师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三个均有官职在身,虽然需要行礼,可也不需要行如此大礼吧。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读书人的礼数。
因为看着军师,三人也没注意到,萧璃侧了侧身,避过了军师的礼。
霍毕看了看军师,又转头看萧璃,却发现萧璃也有些惊讶,继而笑道:“都是自己人,无需行如此大礼,军师快起。”
“公主殿下,您怎么就知道老齐是军师?”袁孟行了礼,然后就忍不住好奇开口问。
“你们四人,只有他看起来不是武将,不是军师还能是什么?”萧璃歪歪头,看向袁孟,说:“我还知道你就是当年于澜沧山以一己之力斩杀敌军数百的袁孟,袁都尉。”而后,又将目光移向林选征,说:“同样是澜沧山一役中扬名的林选征,林都尉,”
袁孟猛地被说了功绩,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林选征同样。
萧璃却并没有就此停下,目光从袁孟,林选征,最后落到了沉默的站在两人身后的齐军师身上,缓缓开口:“三年前,若非诸位以命死守澜沧山,叫北狄人占据了天险关隘,那即便援军到了,也无力回天,到那时,我北境再无宁日。”
说到这儿,萧璃举臂,叉手,对三人郑重一礼。
“萧璃,谢诸位护佑北境之恩。”
袁孟被萧璃这一下子惊得连连后退,林选征和军师同样不知所措。
三人心底皆是动容,只觉得萧璃这一礼一谢,倒是比荣景帝的封赏真诚的多。
“殿下倒是会收买人心。”霍毕看着三人的表情,哪里还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由得嗤笑。
面对他的亲随时这般正经,面对他时便又是戏弄又是取笑。
“倒是忘了,最该好好感谢的便是我们霍大将军,本宫失礼,失礼。”萧璃见霍毕那别扭的样子,不由得一笑,连忙补救般地对霍毕行礼。
霍毕被骤然看破心思,一时间脸一阵青一阵白,萧璃和袁孟他们看见,都笑了。
“殿下的伤好了?”被笑得有些窘迫,霍毕连忙转移话题,问道。
照理说,萧璃现在还应该趴在床上养伤的,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现在看着像没事儿人一样。
“还好,至少走动时不会再流血了。”萧璃转过身,继续沿着小径往前走。
“你……”霍毕没想到萧璃的伤才堪堪结痂就跑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气,“既然伤还未好,殿下为何还要出来见风?”
“自是有事要做。”萧璃回答:“我幼时,父皇母后曾给我雕刻过一枚药师佛玉坠,护我平安。这些年,我一直将玉坠供奉于父皇的灵位前,就算是替我在这里陪着阿爹了。”
四人听见萧璃的话,皆沉默不语。
“如今我将去南境驻守,便想着将玉坠请回,随我同往,如此,便如同有阿爹护着了。”萧璃的声音清冷平和,甚至带着微微笑意,可叫霍毕听着,心里却有些难受。
“所以公主殿下一番折腾,便只是为了去南境?”霍毕不解,问:“是为了令羽?还是为了逃避婚事?”
听到霍毕的猜测,萧璃翻了翻眼睛,没好声气地说:“非也,再想。”
“殿下可是……要去南境连络林氏旧部?”齐军师略有些犹豫的声音,自两人身后响起。
萧璃的脚步顿了顿,回身看向齐军师,然后转头看着霍毕,诚恳问道:“这几年出谋划策,霍将军没少仰仗军师吧?”
不知道为什么,霍毕在萧璃眼里看到了丝丝的嫌弃,就跟往日里军师嫌弃袁孟一样的那种嫌弃。
这时,萧璃仿佛又对齐军师有了兴趣,上上下下好好的打量了一番,说:“这一细看,才发现齐军师还是个美须公。先生,可愿到我这里做事?大概好过回北境吃风沙。”
“殿下!”霍毕打断萧璃,凉凉地说:“殿下即便要挖人墙角,也该等我不在时再挖吧。”
这般当着我的面挖我的人,我不要面子的吗?
“咳,臣谢公主殿下抬爱。”军师尴尬得咳了一声,连忙说:“只是臣已在北境娶亲,怕还真的要回去吃风沙。”
“是啊,嫂子可凶悍,军师若不回去,她怕是要杀到长安来!”袁孟跟着哈哈一笑,说道。
“原来先生已经娶亲了啊。”萧璃略微有些惊讶,接着笑着问:“观先生情态,想来与夫人伉俪情深。”
军师美须下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萧璃却是看明白了,笑了笑,便不再打趣他。
不知道为何,袁孟总觉得被拒绝了的公主殿下仿佛还挺高兴一样。
也不知道军师成亲了,公主高兴个什么,她不是想挖军师到她那里去的吗?
霍毕看不下去,开口将话题导回正轨,“所以,殿下已经确定陛下会准许你去南境了吗?”
“自然。”萧璃似笑非笑,说:“即便他有所犹豫,也会有人劝说的。”
“谁会劝陛下下这样的旨意?”
“谁?自然是想娶我的人。”萧璃的笑容有些凉。
“你是说……显国公?”
“不然呢?”萧璃笑了笑,说:“若非看上了我身上的林氏血脉,显国公又怎么会给世子娶个搅家精回去?”
“……”
霍毕四人皆是无言以对,没听错的话,萧璃是在管自己叫搅家精?
“范国公不仅会劝我皇伯伯准我去南境,八成还会请旨让范烨随我同行,打着护卫我的名义。”
萧璃无意识地摸索着颈间挂着的玉佛,垂眸沉思。
显国公与荣景帝少年相识,这么多年下来,当属荣景帝最为信任倚重之人。显国公亦是仗着这份信任,在朝中愈发势大。
“殿下……我也可以请旨随你同行。”霍毕沉吟片刻,开口道。
他身后军师三人并未显出什么惊讶之色,显然是已经商讨过此事。
萧璃却是停住了脚步,有些惊讶地朝霍毕看去。
“到现在还没有让我回北境的旨意下来,陛下怕是不放心我回去。”霍毕看到萧璃惊讶的模样,有些好笑,继而正色说道:“我在南境素无根基,却也还算得上是得用的武将,我若请旨,陛下应该会准。”
“将军倒是把我皇伯伯的心思看得通透。”
荣景帝的心思倒也不那么难猜,霍毕在心中哂笑,只要顺着猜忌多疑这条路想,总不会差的太远。
“殿下今日叫我来,不也是想劝我随你同去吗?”霍毕接着开口,看到萧璃微微扬眉,霍毕继续说:“说到底猎场那日我也为了公主而摔得满身伤,准我与公主同行,也算是陛下成全了我的一番‘心意’,我当感激才是。”
看到萧璃瞪大眼睛,霍毕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心中隐隐有些得意,“当日崖下,殿下说我护你此事有可用之处,所做的就是这一番打算吧?况且这几日京中不知为何竟然盛传起了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虽未指名道姓,但不难猜出故事在说你我……”
说到这里,霍毕看着萧璃,似笑非笑道:“殿下,那故事当真称得上峰回路转,荡气回肠,且那叙事之人,竟然能将殿下性情描述的七八分真实……殿下不会告诉我,这事与你无关吧?”
“这……”萧璃挠了挠脸颊,颇有些心虚。峰回路转,荡气回肠的故事自然是王绣鸢写的,但也确实是她叫人推波助澜,传扬开来的。
霍毕本还没想好是否要去请旨,但是今日在见到萧璃说起玉坠时,便已定下了主意。左右他在这长安呆的不舒坦,去一趟南境,帮一帮萧璃,又有何妨。
“萧璃。”霍毕看着眼前的姑娘,放低了声音,说:“既是结了盟,自然当守望相助,且此事于我也没有坏处。”
所以你不需对我用上你的心计,大可告诉我你的谋划。
萧璃立在原地眨眨眼睛,继而一声不吭转身往回走。
“你这就要回去了?”霍毕不明所以,开口问道。
“既已达成目的,我干嘛不回去。”萧璃没好气地说,“如霍将军所料,今日我就是想劝将军跟我去南境,既然将军已经料中了我的心思,又愿意与我同往,我还浪费时间做什么,我后背可还痛的厉害。”
此时,萧璃已经走回了那挂满了红绸带的老树下,有一条红绸垂地太低,甚至拂过了萧璃的发髻。
霍毕见萧璃那一副因被说中心思而炸毛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为了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霍毕指着萧璃头上方那些绸带问道:“这些绸带是做什么用的?”
“这棵树,名为灵祈,据说颇为灵验,故而这里的香客逢年过节的,都会来此祈福许愿。”萧璃不吭声,反倒是军师,一边摸着胡子,一边回答了霍毕的问题。
“这样啊。”林选征和袁孟抬头看去,见红绸上都写了字,只是最近下了雨,上面的字迹已经看不太清楚。
“红绸上面写的,都是愿望。”萧璃背着手,终于开口道:“左右不过都是些招财进宝,加官进爵,长命百岁,两心相许之类的愿望。”
“殿下可曾也对它许过愿望?”霍毕好奇问道,不期然的,却想到了刚刚她站在树下仰头向上看的样子。
闻言,萧璃愣了愣,然后一笑,轻声说:“许过。”
自然许过。
作者有话说:
入V三更合一!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MUA~
三更之后,存稿箱直接被击穿~
沧海在努力码明天的更新,是哒,明天也有更新!
啊啊啊我为什么写到了现在还没换地图……我最期待的第二卷 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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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娴霏就是那种,太聪明了看什么都没意思,什么都有了人生也没什么追求。
王绣鸢因为喜欢而写话本故事,但是对谢娴霏来说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如果没有萧璃,就直接躺平混吃等死。
萧璃和杨蓁属于奋斗批和奋斗批一起奋斗的故事,萧璃和谢娴霏大约是个咸鱼(谢)被奋斗批(萧)影响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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