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七日, 萧璃便在灵前跪足了整整七日。
期间朝臣宗亲来灵前祭奠,不论是跟萧璃有交情的,还是跟她结过怨的, 萧璃一概不理。
不论来人是行礼问好,宽慰节哀, 又或是说些明面上安慰暗里挑衅的话,萧璃都好像没听见一样, 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
太子如今骤然离世,就只有萧璃和东宫的一众奴仆侍卫为他跪灵守灵。
第一天夜里, 天上又落了雪, 灵堂上, 萧璃跪着,陈公公在烧着黍稷梗, 裴晏撑着伞,于漫天风雪中走来。
“陈公公年迈, 下半夜就去休息吧。”裴晏走进灵堂, 低声对陈公公说道。
陈公公看了一眼萧璃,见她并无任何反应,然后起身行礼, 退了下去。
裴晏拿过蒲垫,跪在了萧璃的身边。
“殿下如今可是已经冷静下来了?”裴晏问道。
萧璃看着棺前的牌位,没有作声。
一直到三更的梆声响起,萧璃才终于开了口:“我该, 怎么冷静。”
裴晏转过头, 看向萧璃。
“阿晏, 我没有兄长了。”萧璃的唇颤了颤, 说:“我今晨醒来时, 发现景致依旧是那个景致,日头也还是那个日头,好像什么变化都没有,但兄长和墨姐姐已经……留在昨日了。”萧璃一边说,眼泪一边滚滚而落,而她却仿佛毫无觉察,“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从今日起,我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了。”
“殿下……”裴晏闭眼,压住眼底的哀色,咬牙道:“想想你要做的事。”
“是啊,我要做的事。”萧璃重复,“我怎么敢忘呢。”
“阿晏。”萧璃转过头,看着裴晏的双眼,问:“你会,陪我一直走下去吗?”
裴晏对上萧璃的目光,喉结上下滚动,最后终于有声音嘶哑而出,道:“我会。”
“我会一直在殿下身后,直到再也走不动的那一日。”裴晏双眼泛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记住了。”
“唯有一事。”裴晏道:“若真到了再也走不动那一日,我希望是殿下送我离开。殿下,可能应我这一事?”
萧璃定定地看着裴晏,眼中带泪,却笑了出来,“可以。左右是我亲自送了墨姐姐,送了阿兄,也无妨再加你一个。”
“殿下一诺,裴某记住了。”裴晏看着萧璃脸上的泪,手动了动,却终究没有抬起。
如此便足够了。
“可你若活不到七老八十,也别指望我会对你有好脸色。”萧璃抬手抹掉了脸上的泪,说。
“裴某谨记。”
*
王放下了衙回到府中,见崔吕王谢四人在自家花园的亭中围坐。
“你们怎么都跑到这儿来了?”王放走过去,见亭子里燃了炭盆,并不算冷,这才放下心问道。
“太子丧期,不可饮宴,绣玉楼如今也是早早打烊,我们有话想说,便只好来此了。”王绣鸢老老实实回答。
吕太常要忙着太子治丧之事,崔侯爷家人员复杂,谢尚书公事繁杂,也就王家庭院大,可勉强一聚。
“有什么事你们非要现在说。”王放头疼问道。
“我跟阿霏是未出嫁的女眷,不可去东宫祭拜。”王绣鸢不高兴地说:“我想问问阿璃如何了。”
王放一愣,然后便没再说什么,而是顺道坐在空着的石凳上,叹了口气。
“还能如何,公主殿下一直为太子殿下跪灵,至今日已整整三日,水米未进。”
“我听阿爹说,东宫那两位,都是在阿璃眼前走的……”吕修逸说。
“一日之间接连送走两位至亲,还如此突然。”王绣鸢一手捂住心口,说:“阿璃她,她得多难受!”
吕修逸跟着点头。
“诸位,现在更该想的难道不是如今的朝局吗?”崔朝远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储君没了,今后的局势,可就复杂了。”
吕修逸与王绣鸢闻言,一同谴责地看向崔朝远。
“你的好友如今正经历着巨大的苦痛,你还有心思想朝局?”王绣鸢难以置信道。
吕修逸继续跟着点头。
没想到,这一次一向懒得与他们争论的谢娴霏却站在崔朝远这一边,说道:“太子既嫡且长,储君之位无可辩驳,如今他没了……那其他几位可就有的争了。你我几家父兄都为朝廷要员,怕是要难以独善其身。”
“也没有很大悬念吧。”王绣鸢说:“论出身,论能力,论势力,怎么看这皇位都是三皇子的吧,可恶,以后见到范炟要绕道儿走,不能随便揍他了。”
吕修逸还是跟着点头。
“怕是未必。”谢娴霏低声道。
“阿霏你说什么?”王绣鸢问。
“没什么。”谢娴霏淡淡笑了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萧杰能否登上帝位,那还要问阿璃愿不愿意。
崔朝远对着谢娴霏举了举杯,也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
第三夜
“你是打算在这里跪足七日七夜吗?”霍毕站在萧璃身后,得知她三日水米未进,便趁夜来了东宫,想劝她多少用些吃食。
“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霍毕叹了一口气,在萧璃身边坐下,“你要跪就跪吧,我也拦不了你,但生死终有命,逝者已矣,你也别太难过了,说来说去,论伤人至深的,是七情而非利剑。”
萧璃闻言,笑了笑。
“你笑什么?”
萧璃收了笑,她看着前方的灵位,问霍毕,“你可曾听到过这种说法,我萧氏历代,尽出痴情种。”
“听……听说过一些。”齐军事唠叨过一些。
“其实,与其说痴情,不若说这是我们萧氏一脉相承的偏激与执着。若得偿所愿,自然能成一世佳话,便如高祖,如景帝,如我父皇。可若是不得如愿……”萧璃凉凉一笑,道:“那就如当今皇上,如兄长……”
霍毕想问当今皇上怎么就没如愿了,却见萧璃转过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向自己。
“霍毕,我不会像兄长,不会像父皇,我不会如我们萧氏先祖一样。霍毕,前路于我,荆棘遍布,我此生不可被私情所累,也必不会被私情所累。”
“你……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霍毕问。
庭院之外,裴晏手执纸伞,转身离去。
萧璃垂下眼,说:“没什么,随口说说罢了。”说完,萧璃扭回头,重新看向前方,“杨氏冤案尚未昭雪,师父的公道还未讨回,燕兄血仇未报,我们要做的事还很多。霍毕,你我大婚之前,务必尽掌蒲州之兵。”
“至于我自己,也该开始考虑怎么瓦解皇上对范济无间的信任。若真叫萧杰上位,那这天下,就是范家的天下了。”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霍毕舒了口气,说。
“放心什么?”
“心怀八百个心眼儿算计别人的萧璃才是我认识的萧璃,整日悲泣,实在不是公主殿下的风格。”
“你放心。”萧璃看着太子的牌位,说:“我不会再哭了。”
*
大明宫,立政殿
皇后颤抖着从郭宁怀中将熟睡的婴儿抱在怀中,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眼泪倏然掉落。
“这就是……就是阿煦和阿墨的……”
郭宁点头,道:“阿璃说,他叫阿诺,至于姓什么……”郭宁挠挠头发,略有些苦恼道:“阿璃说不知道,叫他以后长大了自己选吧。”
“阿诺,祖母的好阿诺。”穆皇后显然也不在乎,她一双眼睛根本就离不开怀里的孩子。珍爱地看了好久,皇后才抬起头,问道:“阿璃当真要将阿诺送到我身边抚养?”
“是,皇后娘娘。阿璃说,她先前将阿诺藏起来,是担心陛下以他做挟……但时至今日,陛下不会再对太子殿下唯一的骨血下手。那么于情于理,阿诺都应该交给皇后娘娘抚养。”
皇后看着阿诺熟睡的脸,说:“恐怕阿璃让你把阿诺送过来,也是怕我心死之下,做傻事吧。”
“这……”她还真不知道。
“你回去告诉阿璃,我会护好阿诺,不会做傻事的。还有阿墨……”
“娘娘放心,阿璃说有办法,必会叫殿下与杨小姐同棺合葬。”
*
头七已过,下葬之日,文武百官皆来送行。
灵堂内,萧璃站在棺木旁,沉默地看着内侍将棺盖一点一点推上来,萧煦的面容也一寸一寸地隐入黑暗。
萧璃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却如她所言,再没掉一滴眼泪。
眼看着,棺盖即将尽数合上,萧璃忽然伸手一挡。
“等一下。”
“殿下?”内侍惶恐停下。
萧璃为萧煦守灵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如今看起来形容憔悴,双目血红,叫人不敢直视,也叫人不敢有半点忤逆。
萧璃伸手,从颈间一把扯下随身佩戴的玉佛,将之小心地放在萧煦的身边,然后反手划破掌心。
“殿下!”殿中的内侍与近处的朝臣见到,尽皆惊呼,却又没人敢上前阻拦。唯有候在殿外的裴晏,安静的看着萧璃,并无任何震惊之色。
——若无来生,愿兄长可登极乐;若有来生,当与兄长再做手足——
——到时,由我护兄长一世平安喜乐——
——以血为凭——
——以玉为证——
太子下葬,长乐公主萧璃于公主府中闭门不出,谢绝一切访客。
长安城忽然安静了下来,朝堂却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