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州, 府衙
霍毕仰头看着坐在屋顶上发呆的萧璃,叹了口气。
几日前,萧璃双目无神地踏进他们暂居的府邸时, 着实把他,裴晏还有章临都吓了一跳。萧璃脸颊上, 手上,前襟都是干涸发黑的血迹, 惊得霍毕以为她受了伤,连忙捏住萧璃手腕查她脉搏, 见她脉搏跳动有力, 不像受伤的样子, 这才放下心。
裴晏脚程不如霍毕快,所以慢了一步走上前, 未及开口,萧璃就从衣襟里掏出一本账簿, 扔进了裴晏的怀里, 然后一声不吭,走回房间。
裴晏看着手中带血的账册,然后将目光投向了在后面低眉丧眼的书叁, 问:“怎么回事?”
书叁因为去了另一个州府,比萧璃晚些才到,他低声给三人解释了一下所发生的事,然后转身就走。
“等等, 你不守着殿下, 去做什么?”裴晏叫住书叁, 问。
书叁老实地站住, 然后回过身, 回道:“殿下本是要我去船帮的分舵把令狐翡找来,我不放心,这才一路跟随。如今殿下到了大人这里,我自是要去执行命令。”
说完,叹了口气,苦着脸走了。
霍毕仍震惊于燕必行的死讯,不敢相信。
裴晏回头看了看紧闭着的房门,又低头看着手里的账册,揉了揉眉心,往书房走去。
“你干什么去?”霍毕问。
“书房。”裴晏举了举手中账册,道:“这账册应该能帮我们查实一些贪腐的官员。”
霍毕瞪了瞪眼睛,开口问道:“燕必行被人所害,她又那个样子,你这时候竟只关心能否查实贪腐官员?”
裴晏这人着实让霍毕看不明白,他可以为了百姓之事以身犯险,竟然也可以如此冷静淡漠。
听到霍毕的话,裴晏抬眸,清冷的眸对上了霍毕难以置信的目光,淡淡问道:“那霍将军觉得此刻裴某应当做什么?”
霍毕张了张嘴,却回答不出来。
若是他的话,自然是要去看看萧璃如何。他认识萧璃两年,从未见过她那般深受打击的模样。若是可能,他还想问一下燕必行到底是怎么死的,书叁只知道燕必行死了,现场唯有萧璃知道的最清楚。
燕帮主武功那么高,怎么可能会被轻易偷袭到?!
看出霍毕心中所想,裴晏微微眯起眼睛,问:“霍将军想去询问燕帮主死时的情景?”
霍毕:如今对裴晏时不时猜中他心中所想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是武人,不跟裴晏比心眼。
见霍毕没有反驳,裴晏继续道:“所以,霍将军是想要现在去让殿下给你重复一遍,她是如何眼睁睁看着燕帮主死在她面前,自己是如何的无能为力吗?”
裴晏看着霍毕,虽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霍毕就是感受到了无边的嘲讽。
霍毕顺着裴晏所说的场景稍微想了想就觉得心里难受得很,当即也明白了如今还不是去询问的时候。
霍毕深吸一口气,忽然一拳砸向一旁的廊柱,恨声道:“燕兄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
“船帮依附燕必行而立,燕帮主的威望在帮众威望无人能及,若他当真与贪腐之事毫无牵扯……”看到霍毕的愤怒的目光,裴晏不为所动,继续道:“那么他就是最能上下彻查船帮的人。”
霍毕隐隐明白了裴晏的意思。
“大人的意思是,杀了燕必行,船帮必然大乱?”章临顺着裴晏的思路说道。
裴晏点头,道:“船帮大乱,才可趁机浑水摸鱼,才可趁机清理首尾。”
裴晏捏着手中的账册,缓缓道:“杀一将而救大局,快刀,斩乱麻,死穴掐的如此精准……这路数倒是跟因江南之事而追杀我,异曲同工。”
章临与霍毕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迷惑。
“有虔州别驾指证,赵念已经必死无疑,他这么做除了能保下江南道其他官员以外,还有什么用?”
“此举自然就是为了保下江南道其他官员。”裴晏低头看着帐册上的血迹,心中却是想起了萧璃之前问他的话——
“裴大人对赵念之妻范氏,可有所了解?”
……
三人说完话,裴晏不着痕迹看了一眼萧璃的房间,然后去书房查看账册,留下霍毕自己站在原地,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
霍毕想到萧璃那一身的血迹,于是打算拖着章临去厨房烧些水,给萧璃送去。
路过萧璃房间时,却发现萧璃门前已经摆了三四桶热水。
扭头一看,见回廊上梅期一手拄着拐,一手拖着个浴桶,哼哧哼哧地往这边走。
霍毕和章临当即都是一副被震惊了全家的表情。
这个梅期,自诩是裴晏的侍从,又仗着还在养伤,平日里根本理都不理霍毕和章临两个。这两人也根本就指使不动梅期。
霍毕和章临也都不知道怎么得罪这个侍从了,让他对着他们两个全没个好脸色。
然后现在他在干什么?拄着拐给萧璃送浴桶,送热水?!一桶热水还不够,还要送四桶?
章临当即理解了圣人所言,原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当真会引起祸事。他现在就很想打梅期那小子一顿。
“梅期你……你不是裴晏的侍从吗?”不是拽得很吗?怎么现在跑来给你主人的对头又送水又送桶的?
“啊。”梅期张嘴啊了一声,然后眨眨眼。
霍毕合理怀疑他在想借口。
半晌,梅期慢吞吞地说:“那满身血,我看了怕。”
霍毕:你好歹好好想一个借口啊!
章临说:“你背着你家大人对公主殿下这般献殷勤,不怕裴大人惩戒你吗?”
梅期慢慢抬起嘴角,送了章临一个白眼加一个假笑,说:“有本事你去告状啊。”
章临:你现在连‘章大人’几个字都不屑于说了是吗?
说完,梅期越过两人,继续乌龟拖壳一般拖着浴桶往前走。
霍毕和章临:这个梅期难道是裴氏什么祖传的侍卫不成,底气这么足的吗?
第二天一早,书叁带着双眼通红的令狐翡,来了。
“阿璃姐姐,燕叔他……?”
此时萧璃已经沐过浴,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只是眼下青黑,显然一夜没有睡过。
她看着强忍着泪意的令狐翡,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翡,燕帮主离世,船帮定然乱了,你有何打算?”
若是按照她对待令羽的方式对待令狐翡,她当说:船帮乃燕必行心血,令狐翡既然身为燕必行钦定的少帮主,应当立刻回去整治船帮乱局,查出勾结官府之人,才可告慰燕必行在天之灵。
只有这样才是对她最有利的,不然,船帮乱成一片,局势就会按照偷袭燕必行之人所期待的方向发展,她可能再抓不住江南道那些涉及贪腐的官员!
但是萧璃看着令狐翡尚带着些许稚气的面容,终是开口说道:“燕帮主去前仍挂念你,我可以着人送你回到长安外祖家。阿翡,有本宫在,可护你此生无虞,这也是我对燕帮主的承诺。”
裴晏听见萧璃所言,眼中微微诧异。霍毕想了一下燕必行临终托孤的场景,心中一阵阵难受。
令狐翡本是坐着,听了这话却站了起来,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殿下。”这一次,令狐翡没有喊萧璃‘阿璃姐姐’。他端端正正地跪好,道:“殿下,我想回船帮。”
萧璃沉默地看着令狐翡,令狐翡仰头与萧璃对视着,目光不避不闪。
“你或许会有危险。”沉默了良久,萧璃开口。
“我知道。”令狐翡咬了咬唇,道:“可我既然是船帮少帮主,于情于理都应该回去主持大局。燕叔这一辈子四处奔波,为的都是除不平事,灭不义人,让贫苦之人得以活下去……”越说,令狐翡的目光便越是坚定,他看着萧璃,继续说:“我不该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萧璃袖中的手逐渐捏紧。
若是可以,她真想让江南道那些狗官,让她皇伯伯来听听阿翡这番话。然后再问问他们,心中可有半分愧疚?!
见萧璃不语,令狐翡道:“殿下,我心意已决。”
“好。”萧璃终于开口,说:“书叁听令!”
“是,殿下。”
“本宫命你协助令狐帮主平船帮乱局,护他周全。”
“属下得令。”
萧璃继续说:“召阿宁回来与你一起,给秦叔去信,让他派十个好手来江南。一切行事,一以阿翡安危为重,二以船帮事务为重,其中分寸,你和阿宁掌握。”
“是,殿下。”
令狐翡听着萧璃的吩咐,神色动容。最后,他忍着泪,郑重行礼,道:“令狐翡,谢殿下相助之恩。”
言语行动之间,稚气褪去。少年长成,也不过在一瞬之间。
萧璃蹲下,抬手摸了摸令狐翡的头发,放缓了声音道:“书叁和阿宁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知道江湖规矩。他们二人都是我可以托付生死之人,阿翡若是信我,便也可以信他们。”
令狐翡含着泪点头。
“切记小心谨慎,别让本宫做背诺之人。”
“是。”
“去吧。”
“阿璃姐姐。”
“嗯?”
“谢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