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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乱世桃花源(30)

陈小芙背着五岁大的儿子,从山洞最里面的那个洞口钻过去,眼前的骤然一亮,让她一时竟有些不适应,不得不猛地闭上眼。

来自周围人的吸气声、惊呼声,让她意识到,在闭眼前看到的那一切,居然真的不是梦境。试探性地再次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是比刚才匆匆一眼见到的更美丽、更壮观的绿色的世界。绿色象征着生机勃勃,象征着希望,哪怕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这些人曾经试图留在外面的大山里,因为那里也有着绿色,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在见到了那样一片绿色后,那几个青年还试图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原本的不解,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答案。因为这里更美!这里更适合人类居住!如果说,外面的深山的绿,是可以让人活下去的绿,那么,这里的绿,就是可以让人活得更好、犹如身处仙境的绿!

不过,正在贪婪地看着这一切的他们,转瞬间就被跑来的一群人包围了,那些人拉着他们中间的某个人,急切询问着,又哭又笑着。

就连陈小芙,她的手,此时也正被一个年轻妇人拉着,对方甚至看不下她现在黄瘦无力还要逞强的样子,执意将她背着的孩子“抢”过来,让自己的丈夫背着,年轻妇人的丈夫憨厚的脸上带着笑,也不吭声,老老实实就背着孩子跟在她们左右。然后,边走,那个年轻妇人边给脸上犹带着茫然之色的闺中密友解释着她们分开后发生的事。

曾经的她们是儿时的玩伴,是少女时会偷偷说着悄悄话的朋友,更是几乎同一时间出嫁的新嫁娘,唯一不同的是,陈小芙嫁的是村外的人家,而这个年轻妇人恰好喜欢的人是同村出了五服的同族小伙子,这边并没有什么同姓不能婚配的规矩,所以在陈小芙出嫁不久也跟着嫁了。

再后来,陈小芙因为初到婆家,操持家务,忙里忙外,又生育了儿子,照顾着儿子,婆家又是在镇上,每次回娘家都是来去匆匆,直到她跟着婆家投奔娘家,才再次见到了因为做农活而皮肤黝黑起来的朋友。那时候的朋友,忙于生计,已是显出了老态,而那时候的她,虽然同样劳累,但因为不必下地做农活,看着倒是依旧白皙。陈小芙的性格本就软弱,又已与丈夫育有一子,所以在后来陈氏一族选择逃入大山时,她选择了跟着丈夫跟着婆家离开。谁知道经历了一番生死后,再次与曾经的朋友见面,她们的境遇,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看着一路走来,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木、植被,看着他们居然中途还路过了一条小溪,看着树木减少后出现的一片片长满了不知道是菜还是什么庄稼的田地,看着又出现的更清澈连流水声都那么悦耳的第二条小溪,看着前面迎面走来的,更多面色红润、看起来身体强壮又充满着希望的熟悉的身影,陈小芙原本仿佛是被泡在苦水儿里的那颗心,似乎一下子就窥见了照进来的阳光。虽然她觉得自己的未来已是黯淡无光了,但至少,在这样的地方,她的孩子,还可以活下去,活得像是个人。

尤其是当看到了一排排整洁漂亮的三层木楼的同时,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正颤颤巍巍地朝她奔跑过来,那个瘦小的老妇人更是差点踉跄着摔倒,眼泪就顿时朦胧了陈小芙的视线。直到投入到母亲的怀抱里,闻到了儿时就已代表着安心的那种熟悉的味道,原本的那些委屈与痛苦,才终于化作了大哭,彻底的发泄了出来。

“给他们一点时间,等晚上再开会讨论事情吧。”陈君河在不远处看着,制止了想招呼陈慎民去开会的人,叹了口气,说道。

毕竟,他们这次带回来的人可不少,这种久别重逢的心情,总需要一点时间去平复。

这一天,对于被圈在大山之中轻易得不到外界信息的桃源村村民来说,算得上是特别的一天了。几乎隔着几户人家就能听到痛哭之声,但那哭声虽让人在外面听着心里发酸,却又像是发泄出了所有的郁气,又透着一丝喜气。毕竟对于被救出牙行的人来说,能够被带到这样的一个地方,见到曾经的亲朋,说是一句从地狱重回了人间都不为过。甚至这里的一切,都美好得这样不真实,哪怕一路走来看到了那么多真切的景象,可在痛哭一场之后,这些初来乍到的人,依旧有很多觉得不踏实,觉得犹在云里雾里一般,非要捉着人的手,询问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那些将他们带回来的人又是怎么个情况。

“……事情就是这样了。”将女儿带回到他们住的三层木楼里,在他们老两口的房间里,他们抱头痛哭,随后,一个抱着惊醒后就不肯再睡的外孙儿,一个则用手紧紧抓着女儿的手,生怕一眨眼的工夫,女儿就消失不见了。

正抱着外孙儿的陈慎民,一边轻轻拍着外孙儿的后背,哄着对方,一边将陈氏一族入山后的事,简单说了。

这些事,其实陈小芙刚才就已从朋友那里听过了一遍,但听着父亲讲述这些,滋味就又是不一样了。回想着那个曾慈祥安抚自己的年轻人,虽然这个人比自己还小几岁,但因为辈分足够高,又是族长,又是在她最狼狈痛苦的时候出现并救了她,哪怕从朋友跟父亲嘴里说出来的事情是这样神奇而令人难以相信,可陈小芙还是立刻就信了。

“真好啊。”她听见自己说,“你们能跟着这样的人一起生活,这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别的不说,当她在被带着出城后,看到略后一步追赶上来的族人骑着马,怀里抱着的却是被救回来的儿子时,那种恨不得以死相报的激动,至今都还停留在胸腔后,化为了更加有力的心跳在跳动。若是对方需要,她可以立刻为对方去死!

“也是你的福气!”见女儿这次回来,形容消瘦,身上也笼罩着一股暮气,再无年轻女子的朝气,她的母亲顿时心疼得不成。虽然当初女儿被亲家用孩子拿捏着,不得不跟着走了,但追根溯源,要不是他们做父母的做主,选了那户人家,将女儿嫁了过去,从小就性格老实软弱的女儿,又怎么可能落到这步田地?

捏了捏她的手,在陈小芙看过来时,陈母认真地说道:“小芙,你也姓陈,如今既能回来,这里便是你的家,这也是你的福气。”

“我不配。”陈小芙垂下头,低声说。

当初她软弱无能,虽然对丈夫以及公婆的行为不满,却因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及儿子被他们拿来威胁,竟没有阻止他们在离开时,还拿走了一小袋食物。在离开后,她辗转反侧,甚至自虐般地将属于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口粮省下来,只给儿子吃,自己惩罚着自己。可即便是这样,每每想起那天的事,现在的她都觉得那个自己愚蠢又可恨,她自己都恨不得那个自己立刻一头撞死了。曾经被她伤过心的父母,以及在当初离开时与她几乎决裂的哥哥嫂子,他们真的还能重新接纳她吗?

“这不怪你!你在嫁人前甚至只被我带着匆匆见过女婿一眼,选了张家成为亲家,是我跟你爹做的决定,你后来跟着走,也是因为宝儿,娘知道,这不是你的错……”陈母心如刀割地劝着。

“那个……”就在这个时候,挑起门帘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陈慎民的儿媳妇,正端着个大海碗,尴尬地出了声。

陈小芙与她对视了一眼,就忙移开目光,觉得愧疚几乎将自己快要冲垮了。

“嫂子。”她细若蚊声地唤了对方一声。

结果对方原本的那种尴尬,却在看到她的这种胆怯不安后,直接变成了怜惜与恼怒,怒是原本陈家好好的女孩子,跟着老张家走了,回来却成了这个样子!简直令人看了就生气!

“先把这个吃了!看你跟孩子都瘦成啥样呢?赶紧把这鱼羹吃了!锅里还有!”

被硬塞进陈小芙手里的,是一个粗糙的大海碗,早就剔去了鱼刺儿的鱼肉一条条地被撕碎了炖熟了,白色的鱼汤与鱼肉间,是鲜嫩得令人眼睛都能发蓝的碎菜叶儿,还有一些别的颜色的蔬菜的点缀,植物的清香,与鱼的鲜香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哪怕是没闹旱灾的时候,这样的鱼羹也不是家家户户经常能吃到的,如今闹了旱灾,甘甜的水都是极珍贵的,何况是这水里养的鱼?普通百姓想吃一点鱼肉过年,都是奢望,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郡城,那已经算是南溪郡最繁华的地方了,可这鱼羹,也只是有钱人家如今才能享受到的食物。

这样珍贵的食物,此刻却被盛了满满一海碗,陈小芙几乎是用着一种惶恐不安的表情立刻去看嫂子,见对方直接就转身出去了,就忙又看向身旁的母亲,甚至急促却又十足小心地将这海碗推给母亲:“我、我不能吃!这、这太珍贵了……”

“珍贵个啥哟!”被女儿这惶恐的模样给逗笑了,她娘随后却又笑出了眼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提醒道:“你忘了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些了?再往远处走,不到半天的路程,就有一个看不到边儿的大湖,在那里有可多可多的鱼了,不瞒你说,你来之前,我们几乎家家户户吃鱼都要吃腻了,还是你嫂子他们想了办法,开始试着做一些花样儿,大家伙这才继续捕鱼……吃吧!这鱼羹是真的管够儿!”

又怜惜地摸着正流着口水直望着大海碗的小外孙儿,难得轻松地说道:“咱宝儿也是个有福气的,虽然之前挨了饿,受了委屈,可能到了咱们桃源村啊,就算是进了福窝里了!以后啊,想吃鱼咱们就吃鱼,想吃饼子,咱们就吃饼子!是不是啊,宝儿?”

陈小芙的儿子宝儿,立刻拍着小手,欢喜地说:“吃鱼!吃鱼!”

陈小芙自己没吃那碗鱼羹,而是让母亲抱过了孩子,给孩子喂着吃。陈慎民则跟陈小芙商量着接下来的事。这对看着女儿跟外孙儿狼狈回来的父母,在最初稍稍问到了女婿一家时,就看出了女婿一家似乎在离开之后对女儿十分不好,甚至到了让女儿闻之色变的地步,索性就不再提了。但既然女儿带着外孙儿回来了,怎么安置下来,以后怎么生活,却是要好好讨论一下的。

住在一起短时间内是可行的,但时间长了,却容易生出矛盾摩擦来,陈慎民是想着,在附近找一块地方,请人再盖一座三层木楼,到时候陈小芙母子可以住进去,因为离得近,这里又挺安全,没什么外人,彼此之间也能有个照应。陈小芙最初自然是不肯答应,觉得自己能有个小茅屋容身就成,可陈慎民却告诉他,桃源村在聚集地进行规划后,如无特殊情况,每一户都是按照三层木楼的格局来建房子,这样会显得整洁美观,哪怕她自己想盖茅屋,已经渐渐习惯了什么“村容”“村貌”的村民们,怕也不会答应。

陈小芙对这个所谓桃源村的这种现状,再次咋舌,却又真的很羡慕能在这里安居下来的人,看了一眼正在美滋滋吃着鱼羹的儿子,如果她能在这里有一处三层木楼,与其他人的房子没什么不同,是不是就说明,她跟她的儿子,将来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成为桃源村的一员?而不只是来投奔的亲戚?

因着这样的爱子之心,陈小芙虽然觉得对不起父母,又劳累父母为自己操心忙碌了,可还是答应了下来。她暗暗下定决心,既被这个村子收留了,她就要多多的干活,不能拖大家的后腿,不能再让父母伤心难过。

这一天,不少人都跟陈小芙一样,下定了类似的决心。而又哭又笑,又猛地放松下来,被带进来的人大多很快就疲惫了。陈小芙也不例外,在勉强被劝着也吃了半碗鱼羹后,就与儿子一起依偎在铺着被晒得又松又软的床褥的木床上,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的陈慎民,那张布满了沧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似悲似喜的神情。他转过身,朝着外面走去。来到木楼外面时,发现跟自己一样走出来的族老,就有着好几个,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说什么,而是转而将目光落在了正围成一圈,商量着如何饲养家畜的陈君河等人的身上。

他们同样看着那些身强体壮,充满了生机勃勃,正往公用的仓库搬物资的村里的青年们,以陈慎民为首的族老们,有的不知道族长要做什么,还有的能猜出族长他们要做什么,但不管是内心赞同还是不赞同,害怕还是兴奋,担心还是期待,看着年轻一代们出去一趟归来,越发的有了气势,如陈君河这样的年轻人,也开始指挥着村里的人做事,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他们这些老人却反倒被闲置下来,成了真正享福的人,就知道,纵然他们这些族老心中有着种种想法,想拦,也拦不住了。

脱了缰的野马,必将冲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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