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滚烫的水持续冲刷下来，蒸汽让视野变得氤氲。

木雨的黑眸左右转动，不动声色扫视眼前的一切。

敞开的隔间门口，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空荡荡的湿滑过道，对面那个隔间紧拉起来的帘布，和深蓝色帘布上暗色的污渍。

木雨眨了下眼，又飞快转过头。

他的身后也依旧是那杆老旧的淋浴器和洁白的瓷砖。

“……”

他回过头，继续闭上眼睛。

“——木雨，木雨是你吗？！”

悄悄的耳语再次响起。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窦校长的声音！

滚烫的水流不断从木雨的头顶冲刷而下，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保持着闭眼，忽然伸出手，把隔间帘布唰一下拉上。

四周再次变得寂静，只有孤独的哗啦啦水声响起在空荡荡的澡堂里。

木雨迟疑了下，复又将帘布拉开，那道耳语再次出现：“——木雨，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木雨微微拧起眉。

他继续闭眼，往前一步走出花洒的淋浴范围。

耳语再次消失。

他退回到花洒下面，耳语出现：“——你是在试验？你听得到的，对吗？”

——拉开帘布、淋浴、闭眼，这是听到耳语的三个必要条件。

木雨做出判断之后，终于开口：“……窦校长？”

“是我！”

“窦校长，”木雨保持着冷静，“您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到您？”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那道耳语充满了茫然与恐惧，“我在一个很黑很狭窄的地方，周围好像有很多怪物，很巨大的怪物！”

“您是怎么进去的？”

“我在1区淋浴，不知道怎么的就进来了，”这道耳语听起来很痛苦，“木雨，你出去之后记得提醒大家，千万不要再去1区，那个地方很危险！”

木雨敏锐道：“窦校长，您怎么了，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我、我不知道，我很害怕，心脏很难受，那些怪物一直在吼叫，很吵，”那道耳语开始大喘气，“我看到了它们的触手，它们的触手好像想从墙的另一面伸过来！”

木雨转过身，背对隔间大门。

滚烫的热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流下。

他伸出手，触碰到了冰凉的瓷砖，扶稳了，便跨出一条腿，向前方缓缓倾斜身体。

他尽量将身体留一部分在花洒下面，继续保持着对话：“窦校长，是濒死感吗？”

“我不知道，和、和刚才在外面的濒死感好像不太一样，我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包裹我，包住了我的嘴和鼻子，我快呼吸不过来了……”

木雨将侧脸贴近那冰冷的瓷砖。

瓷砖里头响起痛苦的声音：“我好像快死了，木雨。”

——

“这位同学，你的淋浴时间快到了。”粗粝木然的嗓音在木雨身后突然响起。

木雨紧绷了下身体，睁开眼，回头。

老李拿着一把布拖把，正站在隔间门外，面无表情。

“……知道了。”

木雨不动，老李也不动，那双浑浊的眼只死死盯着他。

木雨吐出一口气，取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他的淋浴时间确实只剩下一分钟不到了。

他抿唇，只能关掉花洒，抱起脸盆，一边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快步走出了澡堂。

他在更衣间飞快将自己全身擦干，把湿透的内裤脱了，换了条一次性内裤，再把衣服裤子全部穿好，最后看了眼窦校长留在凳子上的洗漱包，走了出去。

踏出更衣室的瞬间，大堂里那六个人齐齐看向他，下一秒，他们齐齐看向前台桌上的电子屏！

木雨也第一时间看了过去。

电子屏黑屏了。

一秒钟后，漆黑的底色上跳出了一个——“2”！

这次出现了两个空位！

大家登时跳了起来，朝木雨围拢。

“里面发生什么了，怎么变成两个空位了！”

“你找到窦校长了吗？”

“你怎么把头发也淋湿了？”

七嘴八舌之中，只有陆重年的眉头紧皱着。

他走过来，伸手摸向木雨的脸颊。

那脸颊红到不正常。

而他微凉的手几乎是在碰上去的瞬间就感受到了不正常的高温。

陆重年眸色更冷，他用双手捧住木雨的脸，不顾周围大家惊讶微妙的眼神和不自在的咳嗽声，一边替木雨降温一边问：“怎么回事？”

木雨也下意识地蹭了下陆重年的掌心——无他，实在是陆重年整个人就跟一块玉似的，自带一股清凉感。

木雨现在浑身上下都在发烫，热度在身体里挥散不去，极需要抱着一个比他凉的东西……或者人，散散热。

他挑重点把自己在澡堂里的所见所闻交代了下，大家听得震惊。

“——窦校长在墙里？！”

木雨选择了更谨慎的说辞：“我只能说，声音是从墙里传出来的，那个声音是窦校长的声音。”

傅小驹很敏锐：“你是觉得……那个声音有可能不是窦校长？！”

“毕竟我没看到他的人，”木雨拿起毛巾，继续擦自己湿哒哒还在滴水的头发，语气冷静，“你们也知道的，副本怪物要伪装成玩家很简单。”

大堂里一时噤声。

窦校长人在墙里已经够惊悚了，结果那还有可能不是窦校长本人，是怪物装的？？

“不过也很奇怪——”木雨说了一半，毛巾被陆重年接了过去。

陆重年把他拉到椅子边按下，一边替他擦发，一边皱眉，伸手从木雨的衣摆下面摸了下他的腰，那腰部也是一片滚烫。

傅小驹的小眼神一瞟一瞟的，表情有点拧巴。

木雨一脸正色道：“因为我跑遍整个澡堂也没看到窦校长的人影，他就跟凭空消失在了里面一样，所以最开始我很奇怪怎么才会造成这种情况，但如果墙后头有一个特殊空间，他是进了那里头的话，那好像就解释得通了。”

赵安逸脸色难看地总结：“所以，那个声音还是有可能是真正的窦校长，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我们不能去1区淋浴？”

“不，矛盾的地方其实也在这里。”

木雨一字一顿道：“如果墙后面有空间，那里头肯定有线索。那可是窦校长，窦校长会不明白这点？”

大家愣住。

“就算玩家进去了会死，那也要有人进去，拿到线索才行，不然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个副本里。可是我刚才听到的那个‘窦校长’都快死了，他明显什么都没发现，却还在警告我们不要去1区——这真的是窦校长的作风吗？”

窦校长身为校长，不愿意学生赴死，这没错。

可窦校长必然也明白，没有人赴死，就没有人能存活。

不去1区，看似好像给他们剩余这七个人开辟了一条生路，实则这条路的尽头很可能是死路。

按照窦校长的智商，他决不该说出那样的话。

——就算真的陷入绝境，在濒死中滋生出了恐惧，他们的窦校长也不会。

大堂里陷入死寂。

王世变得六神无主：“……那、那你确定墙后头真的有一个特殊空间吗？！会不会就连这都是骗人的？？”

鸟哥突然插话：“如果这是假的，那墙里头的声音肯定也是假的，那它为什么偏偏要选择用这种说辞忽悠我们？”

鸟哥虽然脑子没木雨陆重年这类人聪明，但经历过一次副本，也算是了解了副本的设计思路，他已经进化了！

王世：“也、也许1区是唯一安全的一个区域，那个声音不想我们去那边，想让我们死……？”

鸟哥：“如果只是为了这样，那它没必要编造出来一个‘特殊空间’啊，它怎么不说自己现在是阿飘，就是因为在1区淋浴所以才死得透透了呢，这不是更简单更没bug？”

王世：“……”好像也对。

傅小驹现在也很上道：“一般来讲，只要副本里出现了一个特殊设定，不管这个设定最开始是出现在假规则里还是怪物的谎言里，这个设定本身很大概率是存在的，只是它的存在形式可能不是怪物告诉我们的那样。”

赵安逸：“副本为了迷惑玩家，会真话假话混在一起说？”

傅小驹：“对！”

柳遇混乱了：“所以现在到底是怎样？到底哪些有可能是假，哪些有可能是真？？”

他都快跟不上这些人的思路了！

木雨有条不紊地说：“1区连通着一个特殊空间，窦校长进了那个特殊空间里，我觉得这很可能是真的。但我听到的那个声音到底是不是窦校长的，我不能确定。”

“如果那个声音是副本编造出来的，那其实也很好理解，这恰恰证明了1区确实有重要线索，副本就是不希望我们过去找到那条线索。”

所以，下一轮进入澡堂的玩家，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搞清楚这一点。

——1区里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一轮变成了2个空位？

这个数字到底是随机的，随心所欲的，还是有什么规律？

大家齐刷刷看向陆重年和赵安逸。

陆重年的号码是3，赵安逸是4，下一轮要进去的是他们俩。

此刻，陆重年终于沉着脸将木雨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虽然不可能做到和吹风机一样的效果，但至少不会再滴水。

赵安逸不停深呼吸，神情严肃，已经在做准备。

时间是10：16，离副本结束还有44分钟时间，后面的玩家全都任务重大，他们的节奏得加快了。

木雨轻轻捏了下陆重年的指尖，就如同他进去时陆重年叮嘱他的那样，小声道：“小心。”

陆重年又抚了下他的脖颈：“还热吗？”

“还行，等会儿就会凉下来了，没事的。”

“好，”陆重年按了他的脑袋，随后拿起自己的包，脸色淡了下来，对赵安逸说，“学长，我们走吧。”

*

更衣间里很安静。

两个男生并不熟。

陆重年话少，赵安逸紧张，因此进来之后，除了簌簌的换衣声，一时之间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赵安逸在内心叹气，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只是来洗个澡的，怎么就会遇到这种事，他满腹心事，脱到只剩下一条内裤……纠结了下，还是没好意思脱到精光。

如果真的会死在里头，全./裸着死也太那什么了……

他回过头，尴尬地对陆重年说：“你……”

他差点咬到舌头，一脸震惊：“——你穿泳裤？！”

陆重年脱上衣的动作一顿。

他双手微一用力，将上衣扯下，放在包上，随后云淡风轻地应了声：“嗯。”

男生是标准的倒三角身材，身上肌肉一块不少，再加上那瓷白的肤色，令人赏心悦目。

下半身一条朴实无华的禁欲系黑色泳裤，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去洗澡的，而是去游泳的。

赵安逸疑惑：“……你是因为来之前就有了‘预感’，所以才特意带上泳裤的？”

陆重年依旧是“嗯”。

赵安逸：“……真好啊。”

不像他，只有一条换洗内裤，要是得进去个两三轮，他后面只能穿着湿内裤行动了，想想就憋得慌。

刚想完，他就亲眼看着陆重年又从包里拎出一件黑色速干衣，迅速套上。

于是倒三角不见了，被捂得牢牢实实。

赵安逸：“…………”

不是，要捂得这么牢吗？！

等等，你穿泳裤到底是为了防水还是因为保守啊你这个保守的帅哥！

让人多看一眼腹肌能咋的，难道家里有媳妇？！

赵安逸骤然回想起刚才陆重年和木雨在大堂里那黏黏糊糊的劲儿，脑壳仿佛被猛敲了一下，惊醒之后就是恍惚。

陆重年拎起毛巾，面不改色瞥了他一眼，嗓音清冷地问：“学长，要兑换一件防身道具吗？”

“啊？我？”赵安逸恍惚完，犹豫地看了眼角落里那台红色自动贩卖机，“你们的恶魔币是不是有限啊？”

“先不用考虑这个问题。”

“……还是算了吧，按照你们说的，怪物真出现了也不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掉的，最终关键还是在于规则吧？”

赵安逸挠了挠脸颊，问：“倒是进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我听你的。”

陆重年闻言便看向了澡堂入口的方向，淡淡道：

“玩家进去后必须一人一区，我们这轮进去最好是一个人在1区，一个人在3区。”

赵安逸领会过来，目前为止，只有3区他们毫无了解。

“1区最好还是老玩家过去，学长，你如果可以的话就去3区，不行的话就去2区。”

2区水温虽高，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安全。

“行，那我就去3区，”赵安逸咬牙，“我只想快点出副本。”

两人准备就绪，走入澡堂。

澡堂门口摆放着红绿两色肥皂，陆重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红色肥皂，赵安逸不解：“为什么？”

规则提示红色肥皂适用于玩家觉得身体很轻的时候，陆重年难道身体不舒服吗？

陆重年道：“我们所有人都身体健康，按照规则，都适用绿色肥皂，但是这条规则既然存在——”

他清冷的视线在“若觉得身体很轻，可选择红色肥皂，它可以让你沉稳下来；若觉得身体很重，或一切正常，可选择绿色肥皂，它是最万能的”这行字上一扫而过。

“——那就代表，后面可能会出现‘身体变得不舒服了’这种情况。”

赵安逸脸色一变。

而这种情况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只有可能是在他们进过澡堂之后。

但那时候再要换肥皂，就来不及了。

赵安逸流着冷汗，赶紧跟着拿了一块红色肥皂，思绪一转——

“那木雨和傅小驹……？！”

大堂里。

傅小驹坐立不安地在更衣间门口徘徊了几圈，回到小板凳上坐下。

他瞄了木雨一眼，正想说话，突然注意到木雨脸盆里的红色肥皂，懵了：“你选了红色的？”

木雨一顿，含糊道：“唔，是啊。”

傅小驹好奇：“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

“没……”

“那为啥？？”

木雨憋了会儿，在傅小驹好奇宝宝的视线中不得不放弃抵抗，坦白从宽。

“我们当中现在有任何人不舒服吗？肯定没有吧，那规则里说的‘觉得身体轻’和‘觉得身体重’两种情况难道都是废话？肯定也不是吧，那不就代表后面我们可能会遇到什么，会变成其中一种情况？”

“这时候你再仔细品一品，不觉得绿色肥皂提示的‘觉得身体重’那句话其实很像一个幌子吗，因为大家看到这条规则的时候关注力肯定都被‘一切正常’吸引走了。”

“大家都身体正常，大家都会选绿色肥皂，而等到后面身体真的不舒服了，你觉得是‘身体变重’的可能性更大，还是‘身体变轻’的可能性更大？明显是后者吧！”

傅小驹：“……”

“要是最开始都选了绿色肥皂，那后面不把这块肥皂用完不就没法重新选了？那如果真的有危险不就gg了？所以要在最开始就选红色肥皂才对。”

傅小驹：“…………”

木雨叹息：“我不说，是怕你有压力。”

其余围观的人：“…………”玛德，是很有压力啊！他们听完一瞬间也感受到压力了啊！！

傅小驹：“…………”擦擦擦，他副本游戏都白玩了，又栽坑里了？！

回到澡堂。

陆重年和一脸冷汗的赵安逸拿好肥皂就往前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寂静的澡堂深处忽然出现了一道水声，哗啦啦，哗啦啦。

两人齐齐刹住脚。

……有人在里面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