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来，木雨的心一直高高悬在空中，没有支撑点。

吊着他的绳子突然被剪断，他在这一刻重重地下落。

迅疾的风拍打着他，他终于感受到了地球重力的威力，狼狈地砸到了地面上。

强烈的疲倦与痛楚从四肢百骸袭来，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陆地，喉结滚动着，眼眶泛出热意。

木雨不敢回头让木晨曦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双手攥得很紧，哑着嗓子道：“所以……要么他现在已经回到了他的那个世界，要么他还在迷雾世界里，但还好好的。”

“又傻了？”木晨曦轻嗤，“当然是后者。”

陆重年既然因爆了，那就一定被撕裂成了碎片。

那时候离副本结束只剩下最后两分钟时间，他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这么点时间里恢复原样，再想办法走出迷雾。

木晨曦淡淡道：“虽然可能也帮不了他什么，但如果闲着就会胡思乱想的话，不如想想看迷雾世界里到底会有什么，他能怎么出来。”

木雨听到这番话，身体又有点僵硬，但很快，脑海中就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冒了出来。

“……哥，”他回过头，冷不丁道，“我们再回一趟生命科学馆吧！”

木晨曦：“？”

*

可谓是想一出是一出。

不过就木雨现在这精神状态，木晨曦也只能依着他。

生命科学馆每晚八点才关门，现在还没到时候，但馆内的人已经很少，空空荡荡的。

木雨直奔二楼D厅，站在入口处气喘吁吁。

“所以，你来这里是想干什么？”木晨曦慢吞吞跟在他身后，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木雨走向那张婴儿床，咽了咽口水，“蒋书阅说得有道理，窃取者为什么不干脆把副本地图以外的空间都设置为虚无？祂为什么要创造出迷雾世界？”

“祂特意设定了这么一个空间，总要有意义在吧？除了玩家进去后可能不会立马就死亡，还有，比如里面可能有什么——但是能有什么？祂总不会把自己的秘密藏在里面吧？那玩家走出迷雾世界可以获得什么吗？或者索性能脱离副本，类似于这种的通关奖励？”

“但一直以来通关副本的玩家除了‘活下来’，其余什么都得不到，我并不认为迷雾世界里就会有什么不一样，更何况祂能给我们什么奖励？财富？超能力？我不认为祂有这么好心。”

“奖励我们可以永远远离副本？那我们现在立刻退学，远离这座大学城，同样能达成这一点。”

“所以到头来，迷雾世界存在在那里，唯一的意义不就变成了，玩家进去，可能还有机会出来？可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不就是毫无意义？”木雨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哥，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祂之所以设定了迷雾世界，很可能是因为祂受到守护者的限制，无可奈何，‘只能这样’！只能哪样？副本地图周围的地方本来是什么？是我们正常生活的空间！”

“——祂只能用迷雾覆盖掉这些正常空间，这是祂能力不足而进行的粗糙的掩盖！”

木晨曦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开口道：“所以你觉得，迷雾里其实就是正常的现实世界。可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副本结束，迷雾褪去，迷雾里的人自然也就该出来了。”

但显而易见，一切并非如此。

木雨张开嘴，还未来得及说出下文，忽然身体晃动一下，像是肩膀被什么东西推了一把。

木晨曦立刻走过来：“怎么回事？”

木雨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

陆重年在爆炸后醒过来，周围悄然无声。

模糊晃动的视野中，白色的雾如云流一般横向淌过。

他躺在地上，费力地抬起手……恢复了形状？

四肢，躯干好像都还存在……是进入迷雾世界后身体会自动恢复？还是……

不，不对。

一定是因为副本已经结束了。

他在迷雾里因爆，亦在副本结束后于迷雾中重塑，但是木雨……他……

陆重年又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

再次苏醒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

他从地上支撑起自己。

手机什么的已经不见了，抬起手去揉钝痛的额头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掌连着手臂消失了一小半。

消失的地方没有痛感，也看不到血肉，只有肉色的粗糙纹理。

思维迟钝地转动起来。

……不像是被什么生物啃食掉的，从形态上来看，更像是被溶解了。

迷雾世界会溶解人体？

但速度似乎并不快……虽然没法估计时间，但直觉告诉他，至少已经一天过去了。

24小时只吞噬了这么一点，想要彻底溶解掉他，应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这应该是还有机会走出去的意思吧？

毕竟，如果进入迷雾世界就等于死路一条，那以祂的能力，应该不需要把过程设置得那么复杂。

祂也不是什么靠消化人类吸收营养的大型生物……

陆重年从地上站起来，打量周围。

雾是白色的，雾后头有模糊如幻觉的细长鬼影时不时闪现、消失。

低低的耳语声在四面八方响起，窸窸窣窣，让人听不清楚。

仿佛有无数怪物藏匿在浓雾后头，窥探着他，密谋什么。

陆重年保持冷静，视线落向脚下。

依稀记得，他被扑入迷雾时，头的朝向是与那栋建筑物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他现在所面对的方向。

如果想要回去，他现在应该要转过身。

虽然副本已经结束了，他就算回去应该也……

脚尖扭转。

他转向身后。

——前方依旧是一片浓浓的大雾。

陆重年若有所思。

……不过，如果转身往来的方向就能走回去，那似乎也太简单了点。

但也没什么例子可以拿来参考，社团招新副本中的赵家洋在走入迷雾时已经被副本宣判了死亡，他当时一心奔着自杀而去，自然不可能会去找回头路。

至于垃圾街副本中的申楞和许谨，他们两人是坐在温床中被带入迷雾的，当时已经失去自我意识，没有人能把他们从那两台机器上救下来，他们自己也无法反抗副本的意志。

总而言之，他现在只能靠自己摸索。

陆重年迈步朝前方走去。

雾一阵一阵拍打着他，潮湿阴冷。

鬼影在前方时不时闪现，但似乎暂时没有要来攻击他的意思。

他一边警戒着，一边持续地思考。

那个袭击他的人形凝聚体明显不正常，尽管没有什么依据，但当时他隐约能感觉到，对方具备思维和意图——一种接近智慧生物的感觉。

是祂吗？

祂妄图杀死他，顺带让这个副本以失败告终？

但是木雨——

陆重年的脚步顿了一下，又重重向前踩去。

……木雨明显使用其他手段强行通关了副本。

所以现在的情况应该是，其他人已经安全了，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他”应该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皮囊。

如果他不能在彻底被溶解掉前走出迷雾，恐怕事情会有点不妙。

他和木雨一直是两个世界中最特殊的锚点，祂一改前态，不惜费力干涉副本也要杀死他，恐怕就是因为他或者木雨之中但凡有一个死了，事情就会走向最糟糕的方向。

比如，两个世界没法再位置重合，副本的降临也将无法再被阻止。

忽然，前方一闪而过一道人影，打断了他的思考。

陆重年停住脚步。

人？

他没有贸然去追对方，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

下一秒，人影便被拉得细长，再接着一股浓雾飘来，把它挡住了。

……又是幻影。

陆重年没有再迈步。

他已经走出至少一百米远，但他记得自己并没有被扑入得这么深，是在迷雾的边缘因爆的。

此刻前方依旧是浓浓的大雾，一点都没有显露出口的征兆，所以往来的方向走果然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选？

常理和视觉全都无法依靠，这个空间里充满了误导人的幻觉……那就闭上眼睛试试？

陆重年果断闭上眼，立即陷入到一片黑暗中。

……

最开始，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种被窥探，被包围的感觉更强烈了，窸窸窣窣的耳语声被放大，怪物们似乎在一刻不停地交流，筹谋，但他却完全听不清楚，也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身体本能地想要睁开双眼，盯住周围的一切，但他强行忍住，仔细聆听。

……少顷，耳语声竟开始褪去，窥探感也褪去。

这些扰乱他判断的东西在迅速消失，他发现自己竟好像站在一个真空地带，不仅四周什么都没有，甚至就连脚下也什么都没有。

陆重年蹙起眉头。

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空间？

……算了，既然现在选择的方向不对，那就先回到原点再说。

他保持着闭眼的状态转过身，往刚才来的方向缓步走去。

每一步，都踏得缓慢而沉稳。

就像是踩在云端一样，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有风从底下拂上来。

……难道他飘在空中？

他在心里数着步子，两步一米，走到第157步的时候……他倏然穿过一面墙。

陆重年蓦地停下。

……伸手往后方摸去，那确实是一面冰冷的墙壁。

他睁开眼，冰冷的触感随之消失，回过头，就看到自己的手正停留在虚空中。

陆重年心中微动，再次闭上眼。

——触感又回来了，那面墙回到了他的身后。

闭眼和睁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现在正在触摸的，应该才是真实的世界。

所以，是在哪里？

陆重年继续往前走。

窸窸窣窣的耳语声又来了。

只是这次，那低低的诡异的对话声并不似之前一样，似有似无环绕在他的四周，而是明确地位于前方。

他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

——直到他撞到什么，那模糊的声音猛地停了下来。

*

二楼大厅里，木雨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木晨曦的眉头锁得很紧：“到底怎么回事？吱个声。”

“嘘。”

木雨连忙示意安静，视线落在了空气中。

他向前迈出一步，不动声色地感受着。

再迈出一步。

背脊悄然间变得更为僵直。

“……有东西在跟着我。”他压低声音说。

木晨曦眸色微动。

此刻，整个二楼大厅只有他们两人，四周很安静。

木雨并没有回头，而是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

走到中途，他脚步一转，向那张婴儿床走去。

逐渐的，他的眼神焕发出光彩，眼眶红了起来。

“……陆重年，是你吗？”

“我感觉得到，你不用怕吓到我。”

他停在那张婴儿床边。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触碰了一下。

很轻柔的一下，就像是幻觉。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掌心向上。

那触感连绵真实起来——对方在他手心里写字。

木晨曦走过来，兄弟俩一起看着那空白的掌心，木雨的呼吸变得很乱。

【是我。】

“……是他！他就在这里！”木雨抬起头，语气激动，“迷雾世界果然就是副本地图周围的现实空间！”

心中有了确定的答案，他的思维也转动得快了起来。

“我觉得窃取者在创造副本的时候应该是复制了现实世界，祂没办法灵巧地把某个地点单独拎出来复制，只能把整个现实世界全部复制了，再改造其中一个地点成为副本，把其余地方变成迷雾。”

“等到副本关闭了，这些复制出来的空间没法自主消失，就停留在了那里！”

木雨的语气回落下来：“可陆重年既然就在这里，我们却看不见摸不着他，那我们两边不就跟平行空间一样？……难道只能等下一个副本开启？可是下一个副本连接的迷雾世界还是陆重年在的那一个吗？”

木晨曦见他彻底恢复精神了，斜睨道：“就没想过窃取者利用的可能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复制空间？今天把那里改造成副本，明天再把这里改造成副本，所有副本连通的都是同一个迷雾世界——祂既然都这么费力了，难道还能一次次复制吗？”

木雨听着，眼睛里又亮起光：“嗯！……陆重年又在写字了！”

他盯向自己的掌心，片刻后道：“他问我们过去多久了。”

“五天，已经五天过去了，陆重年！”

木雨对着一片空气，喉结滚动一番，又问：“……你还好吗？”

掌心中，那似有若无的触感又开始写字。

【身体在溶解，但应该能撑到下一个副本。】

【别担心。】

【我这边有点听不清楚，可以再大声一点吗？】

【我们现在在婴儿床靠大厅的那一侧，还是靠墙的那一侧？】

木雨看了眼角落里的婴儿床：“在靠大厅的那一侧，怎么了？”

又过了会儿，掌心中被写下：

【如果我方位判断没错的话，我被因片凝聚体扑出去的时候，是被扑向了靠墙的那一侧。】

【迷雾世界好像把我的位置移动到了靠大厅的那一侧，我以为往回走是出路，实则是离那张婴儿床越来越远。】

“他在说什么？”木晨曦挑起眉梢。

“在说迷雾世界里的规则，”木雨凝眉思索，“听他的意思，迷雾世界应该会把进去的玩家围绕副本地图位移到相反的位置。”

“如果现在还在副本中，不小心进入迷雾的玩家应该要往前走才有可能回到副本里，掉头往回走只会离副本越来越远。”

……这弯弯绕绕的也太多了。

木雨又问：“袭击你的是因片凝聚体？？”

【是，它凝聚成了曲歌的形状，应该是有一部分因片早早就被祂操控了，躲在了角落里。】

过了会儿，陆重年又写道。

【下一个副本肯定不会在这附近，我不能停在这里，要提早走出去才有可能在下一个副本开启时赶到。】

木雨一愣，连忙道：“但你怎么知道要去哪儿？大学城范围这么大……”

【不知道，但我感觉】

陆重年停了会儿，大概是在思考。

【不会是太冷僻的地方。而且我还没死，应该还算是玩家？如果副本的征兆出现了，说不定我还能感觉到。】

木雨欲言又止，这中间有太多问题了。

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纷乱又担忧的情绪，陆重年安慰他。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必担心。】

【换个角度想，我们终于可以身在同一个世界里了。】

“又在说什么了？”木晨曦双手环胸问。

木雨老老实实回答了，木晨曦以一种“你们是不是傻”的眼神打量他。

“让他试试看能不能坐上我们的车，如果连车都能坐上去了，那直接让他跟着你不就行了。吃喝拉撒都一起，还能跟丢？下个副本要是出来了，直接让他跟着你走。”

木雨：“啊！”

木晨曦一脸匪夷所思：“你们是不好意思还是真没想到？”

木雨结巴道：“我、我们是第一次谈恋爱！”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人家谈个恋爱都跟连体婴儿似的，”说到这，木晨曦冷笑一声，“而且我看你们‘其他事情’不是都挺无师自通的？”

木雨：“…………”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秒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