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雨做了一些混乱交错的梦。
他梦到同学会的那一晚,在无人的走廊中,他冲动地揪住陆重年的衣领吻了上去。
他们的气息撞在了一起,陆重年讶异的眼神在光影中被击碎。
他们在黑暗中倒下,他慌乱爬起,想要撤离,却被一根有力的手臂扯了回去,两人身上都沾了点酒味,这些微的酒味融合了,木雨被染得头晕目眩。
“明天”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当下没有去想过,也很难去想象的东西。
可能会有点尴尬。
也可能会有点赧然。
“明天”令人忐忑,也令人期待。
但他们并没有想过,“明天”最终会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他们站在镜子前,却看不清镜中的自己。
……
清晨的房间里,床被凌乱。
男生站在窗前,静静地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向外面的群山。
他的背影令木雨感到陌生,充斥着一股平静中令人感到不安的氛围。
然而当对方走到床边,在他额头上落下温柔的一个吻时,那种奇怪的感觉便轰然消散了。
“在房间里等我。我去拿点早餐,很快回来。”
留下这一句话,陆重年离开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明天”。
梦中的木雨却尚未察觉到,一切从这里已经脱离了正轨。
他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兀自回味前一夜的甜蜜,拿过手机想要给叶随和洪漾发微信,却陡然意识到现在时间还早。
他闭了会儿眼,实在心痒,便起身,带着某种难言的心虚与兴奋,赤脚踩着柔软的地毯,来到了窗前。
他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移门,走到阳台中……就如同几分钟前陆重年那样,抬起头,好奇地看向山上的天空。
早晨五点,天虽然亮了,但还留着一丝夜晚余留下来的沉沉的灰。
铅色的天空,厚重的云层。
云层被风吹拂,缓缓移开,露出了后头的一轮……黑色弯月。
木雨怔住。
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黑色弯月悬挂在空中,并没有消失。
它像一只怪物的漆黑的眼睛,静静于空中俯视此刻注视它的人类。
梦中,木雨的心脏开始狂跳。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差点被移门的推槽绊倒。
他转身快步走入房内,找到昨晚被陆重年摘掉后放在了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再次走到阳台,云层却已经漫布整个天空,黑色弯月不见踪影。
陆重年呢?
没由来的,木雨在不安中浮现出这个念头——他拿起手机,给男生发微信。
【你在哪里?】
男生很快回复了他。
【在餐厅,很快回来,别出来。】
再三强调的后三个字让他的心中产生了一股微妙的焦虑。
为什么不能出去?
陆重年当然不可能是怕别的同学发现他们俩的关系,不论他是不是那种做过就后悔的人,这个男生都绝不可能会做如此多此一举的避嫌。
所以,陆重年是想让他避开什么?
时间,5:15,离陆重年出去已经有十分钟。
这十分钟固然短暂,但木雨却已经等不下去。
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出去看看,再等下去你会后悔的,不要再等了!
他仓促地穿上衣物,离开房间,来到了寂静的走廊上。
走廊笔直,幽静。
几乎所有人都在睡梦中,沿途的房间里没有传来一丝一毫的声音。
木雨踩着地毯,迟疑地往前走。
餐厅,餐厅好像是在一楼,所以陆重年也是在一楼吗?
可他为什么此刻就已经冒出了冷汗?
为什么前方好像有什么很恐怖的东西在等着他?
他很紧张,胃都绞了起来。
前方有一个转角,他离那个转角越近,呼吸就越是困难。
手机忽然嗡一声震动。
他惶然低头,屏幕亮起,是陆重年发来的一条消息。
【木雨,希望你在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先不要想发生了什么,而是把这段话记住……】
他茫然地解锁屏幕,点开微信聊天框,看完一整段文字。
他依旧茫然。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合起来,却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窃取者和守护者是什么?规则又是什么?
陆重年想让他做什么?
……又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
他抬起头,茫然地继续往前挪步。
直到他来到那个转角,他脸色苍白地转过头,向左边,转角的尽头看去。
卫生间的门掩着,只留下一道缝隙。
浓重的血腥味从那道缝里飘出来。
*
晚自习副本结束后的几天,风平浪静。
李柯在群里发了一张倒影世界和他们这个世界的位置对比图,在不知不觉当中,倒影世界已经旋转超过九十度了。
这当然要归功于高瞻远的那一波骚操作,不过李柯也说了,倒影世界的自旋速度还在持续地提升。
蒋书阅:“陆重年不是带了很多信走吗,估计他那边也有进展了吧。”
叶随:“估计是。”
苏明蕴:“这么算的话,是不是我们再撑过六个副本就差不多能等来世界重合了?[头疼]有点紧张……”
李柯:“我感觉不用再来六个,以现在的速度,说不定再来两三个就差不多了。”
经巧:“[捂住胸口.jpg]”
张华威:“早死早超生……”
蒋书阅:“@木雨你人在宿舍吗,在的话我等会儿过去把信给你。”
张华威:“你又写信了??哪有那么多东西好写?”
蒋书阅:“[扶眼镜.jpg]”
蒋书阅:“这么复杂的事哪里是一封信两封信就能说明白的?”
傅小驹:“@张华威 要不是陆哥看起来不好说话,我怀疑他和另外那个世界的他能隔空唠起来……”
蒋书阅:“……”
张华威:“哈哈哈有可能!”
蒋书阅:“@傅小驹你说陆重年不好说话,我截图了。”
傅小驹:“?!”
傅小驹:“我擦!”
高瞻远:“截人图者人恒截之。”
傅小驹:“[掀桌.jpg]”
蒋书阅:“@木雨 ?”
洪漾:“别@了,他这两天又闷葫芦了。”
蒋书阅:“怎么了?”
洪漾:“不知道,副本结束那天散场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去后就不对劲了。”
张华威:“不会被他哥批了一顿吧?”
木晨曦:“?”
【“张华威”撤回了一条消息】
张华威:“[跪地求饶.jpg]”
高瞻远:“[大笑.gif]”
木雨忽然出现。
“有件事想和你们说,后天礼拜五晚上出来聚一聚吧,@蒋书阅你的信那个时候再给我好了。”
群里冒出来几个问号,蒋书阅问他是什么事,木雨却只道到时候再说。
周五晚。
毕竟不是人人都有空,所以最后来参加现下这场聚会的,依旧是几张老面孔。
木雨给木晨曦开了视频,然后就将那台装在防水袋中的手机放到了桌上。
这件东西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谁的手机?”常森探头过来看,“怎么还沾着黑乎乎的东西,这么脏?”
闫少闻提醒:“那是血。”
常森:“?!”
他被吓了一跳,其余人也面色微变。
傅小驹不安道:“这手机是不是有点眼熟……”
“是陆重年的手机。”
木雨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一句话,就让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震惊和茫然——陆重年的手机?陆重年的手机怎么会在他手上?而且为什么会沾血?
晚自习副本里陆重年也没怎么受伤吧?
木雨把他遇到的那件事说了出来。
这几天他没睡好,脸上尽是疲态,但此刻说话时,依旧条理清晰,冷静沉稳。
而大家听着听着,就流露出惊愕和不理解。
“所以你那天才会问我有没有遇到过视线消失的情况?”洪漾皱眉。
“是,但我后来自己想了想——”
木雨解锁屏幕,点开备忘录,让那段文字呈现在所有人眼中。
“陆重年提到了‘窃取者’和‘守护者’,我们其实早就分析过可能有两股力量在博弈,当时自动贩卖机周围的视线会全部被抹去,我想其实有可能就是‘守护者’做的。”
“包括这台手机能够从8月21日穿越来到我们这个时间点,它能够跟着我一起离开副本,这些应该都不是副本中的bug,不可能会有这么多bug巧合地出现,又刚好全都有利于我们,所以,我认为就是‘守护者’在帮我们。”
“等等、等等,”张华威突然插话,“我们要快进到这里吗?不是还有很多问题没搞明白吗?最首要的一个问题难道不是——”
他指着这台手机,问:“陆重年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一时之间,整个圆桌静了下来。
没错,这才是最令人吃惊的地方。
这段文字的编辑者显然非常熟悉副本游戏,他甚至好像已经和“窃取者”较量过了,只是失败了,才将这段话传递给他们,仿佛想寄希望于他们身上。
……可那是陆重年诶。
那是从迎新晚会副本开始就和他们一起起步,一直到现在都表现出与他们同等认知的陆重年啊。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木雨沉默。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傅小驹低声问:“……你确定你当时摸到的是陆哥的手?”
“我确定。”
木雨摘下眼镜,放到桌上,后靠到椅背上,说:“……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不多,但基本可以确定,8月21日那天早上特殊事件发生的时候,陆重年确实对那件事表现出了很熟练的应对态度。”
“但我也可以确定,在迎新晚会副本和他重遇的时候,他对副本一无所知。我知道你们肯定会有人觉得他是不是在故意瞒着我们什么,但我相信他,我觉得他失去的记忆应该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
“你的意思是,”苏明蕴迟疑地开口,“早在迎新晚会之前,其实可能就有许多副本发生过了,陆重年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要早参与到副本里……只是在8月21日那个特殊事件发生之后,他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
“可能吧,但也不确定,”木雨揉了揉眼角,“因为关于那天早上的记忆,我和他都是一整段被抹除掉了,但在那天之前的事,陆重年显然都记得。如果有很多副本是在那之前发生的,并且陆重年都参与了,又忘记了,那他失忆的模式显然就和我们后面这一段不一样……”
“好复杂啊。”李柯抓着头发。
木晨曦在视频电话那头安静听了半天。
他启唇道:“不记得的事就暂时没必去管它了,先看看备忘录里的这段话吧。”
“他提到了窃取者和守护者的力量相互制衡的情况。之前你们提起过,守护者的力量好像一直在变弱,窃取者的力量在一直加强,但守护者既然能开启这一段时空连接,能让身处两个时空的你们接触到彼此,那祂的力量应该就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虚弱。”
“闻山会所是你们认知当中一切事件的起始点,但之前一直不露端倪,直到大半个月前,会所里才出现时空裂缝,”视频中,木晨曦转了一圈手中的钢笔,“这是线索,虽然你们还没搞明白这当中的关联,但线索即是漏洞。从某方面来说,这可能就是窃取者受到压制的证明。”
大家怔住。
木晨曦的话为他们开辟出了一条新的思路。
“那么回头来看,随着那些时空裂缝一同出现的是什么?——是倒影世界的自旋加速。”
“有没有一种可能,两个世界的靠近或许本身就是压制窃取者的力量源头?”
大家深思起来。
他们想过两个世界的重合肯定不是祂,也就是窃取者想要的,但确实没想到过这个层面。
木雨他哥的意思是……
木晨曦继续往下说了:“但有意思的是,即使你们不去加速,两个世界其实也在靠近,不论你们使不使力,窃取者最终依旧会走到被压制的这一步。那么——两个世界的分裂这件事本身真的是窃取者造成的吗?”
“难道窃取者就没有设想过,一旦走上这条路,最终会发展成不利于祂的局面吗?”
圆桌上悄然无声,大家都在凝眉思考。
蒋书阅有点脑袋打结:“等等,但是平行世界的出现是因为一件事出现了两种发展,这可能也是窃取者没办法控制的吧……?我们之前说祂制造了平行世界,意思只是祂抛出来的事件造成了这个局面,但这个情况其实有可能并不是谁特意‘制造’出来的……?”
对于他这个说法,木晨曦反问:“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当中依旧存在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这么多‘事件’发生,假设每一起‘事件’的不同发展都会自然生成平行世界,那平行世界应该数不胜数,为什么偏偏就只有这一个平行世界可以被我们看到,可以和我们靠近?”
“如果这一个平行世界之所以这么特殊,是因为它和副本有关,那与副本有关的事件难道就那一起吗?”
“在刚刚结束的那个副本里,如果在黄嘉家摔倒的时候我慢了一步,他当时可能就被稻草人杀死了,”木晨曦一句话让一直在旁听的黄嘉家抖了一抖,“这种可能性当然会存在,那么黄嘉家已经死掉的世界自然也该存在。这个平行世界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倒影世界的出现固然有可能是因为一件事出现了两种发展,但“平行世界”理论似乎也无法完全用到这件事上去。
只有木雨存在的世界,和只有陆重年存在的世界。
这两个世界,不像是自然出现的。
有人制造了它们,但制造它们的不是窃取者。
木雨沉默许久,说:“哥,你认为会出现这样两个世界是守护者诱导的。”
在座的所有人一惊。
木晨曦放下笔:“是。”
顿时,大家都骚动起来。
“不是,陆哥会在这个世界被抹消失是因为他……死了吧?”傅小驹忍不住说出了这个他们从刚才开始就不敢点明的事实,“那另一个世界里木雨会消失也很可能是因为他死在了那个世界里,难道守护者为了解决掉窃取者,就这样利用他们——”
“为什么要以人类的善恶观去揣测高维度生物?”木晨曦平静地问,“你们称祂为守护者,祂就是天使了吗?”
大家哽住。
“即使不是祂,是人类,一旦需要守护的东西非常庞大,有时候也会选择牺牲掉一些微小的个体,这就是抉择。”木晨曦嗓音冷硬。
“哥,”木雨轻声道,“人和人之间一旦无法交流的话也会诞生出很多误会和矛盾,就更别说我们和祂之间了。别为了这种不确定的事生气。”
木晨曦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于是,圆桌上又静了下来。
木晨曦的这番话颠覆了他们之前一直以来的设想,大家都有点消化不过来。
守护者会为了守护这个世界不择手段吗?
那祂现在是否还在诱导他们?
他们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出于他们自己所愿吗?还是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某个存在为他们铺好的路?
不安的气氛蔓延着。
闫少闻屈指,敲了敲桌面。
他开口道:“其实这两天我也做过一个梦,和那天早上有关,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大家看向他。
“我梦到那天早上陆重年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大概是在早上5:05的时候,我记得木雨你提到过这个时间点。”
木雨坐正身体,严肃起来:“对,那个时候陆重年刚刚离开房间没多久——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问我在哪里,我当然在睡觉,”闫少闻眸色深思,“我一般七点才会醒来,他一直知道,所以当时我觉得很奇怪,后来他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就没了。”
大家瞪着他。
就这样?
“所以我才说不确定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也有可能这就是一个梦。”闫少闻摊摊手。
木雨想到什么,低头去翻桌上的这台手机,很快,他说:“不是你的梦,这台手机里有这一次通话记录。”
然而陆重年当时到底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
那天早上的事简直扑朔迷离。
大家的眉头拧在一起,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好像他们获取的线索越多,面对的谜题也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