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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人鱼的诅咒 灯无荞麦 2956 2024-08-29 08:51:41

传说里人鱼的声音生来就是一种神秘咒语, 能蛊惑人心、编织幻境,使游鱼迷乱方向,使行船触礁沉没, 是深海万籁里最危险最美妙的一道。

艾格从远方的风浪声里回过神, 回到窗框后的面孔,左手在被那只蹼掌一点点握紧。

耳畔声音落地, 通用语, 耳熟的音节, 没有任何传说之事发生。

但它屏气望来的模样却像是往大海上放了个自身也无法确定的咒语,此刻正在戒备一艘轮船的触礁。

传说向来不可尽信。

艾格辨别着这道嗓音,这完全称不上美妙的嗓音,任谁都能听出那发声的困难与不自然。

四目相对片刻,他眼睛首先探去了那截紧绷的喉颈。

他猜测了一瞬:“受伤了?”

喉咙滑动间,人鱼的眼睛在落向握住的手。

指头上血迹已干,掌心上则是一道显眼的痂, 血和痂都是暗红色的。

它张开嘴, 一句话经过长久的凝视才连成完整的音节。

“……受伤了。”对着暗红色的伤口, 它哑声说。

声音再度入耳, 乍听起来那不像人言, 只是一种低沉的嗡声震动,其中若有任何含义, 在这种迟滞的语调里,似乎也无法完整地显露。

顺着它的目光,艾格望向自己的手。

一时半刻,他同样无法分辨它能听懂多少, 又能说出多少。

“萨克兰德。”他念出这个音节,人鱼抬起了头, 继而微微抬高脖颈,如同任何一个听到名字被呼唤的生物。

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艾格不乏意外地打量着它,“听起来更像一个地名。”

迎着这阵打量,人鱼凝视的模样同样像是在一窗之隔的面孔上探索什么、证实什么,它凝视着从喉咙发出那种低沉的震动:“……地名。”它说,分不清否认或确定。

“离这儿很远的岛屿。”

艾格不难记起这个名字一直以来代表的图景,盛夏群岛的记忆仅有寥寥一点,却像那片土地一样鲜明。

“大太阳,金沙滩,人群总在和鸟群比谁更吵闹——萨克兰德,一个热闹的地方。”

也是和这个苍白安静的动物看上去毫无关系的地方,“……你的名字?”

两鳃微微掀起,人鱼抬着头,偏着脸,有一会儿没吭声,只是凝神看着、听着。

它注视他回想的样子,倾听他回想的话,全然安静地,仿佛这短暂的几句是多么曲折长久的一段。直到艾格再度猜测起它听懂了多少,它才张开嘴巴,渐渐重复起他嘴里的那些字眼:“……太阳……沙滩……很远……”沙哑的声音逐渐用上和他一模一样的语调,艰难且持续着,比起模仿,那更像是一种耐心十足的品味。

它摸过蹼掌里始终放松的手指,又碰了碰掌心那道伤痂的边缘。

接着,控制着那凝滞的喉咙,初次开口的动物慢慢告诉他截然不同的图景:“很远……沙滩的下面……没有太阳,没有人群……很远,是海水,石头……还有夜晚。”它凝视人类,眼珠静而深邃,逐字逐句间,那是一种通晓人言、更通晓诸多未知言语的模样,“海水,石头,夜晚……没有声音。”

……是海底。

艾格听出来了:“萨克兰德的海底。”

“海底。”人鱼复述,“萨克兰德……的海底。”

四目相对,比这嗓音更晦涩的,是跟随而来的想象之景。

海面之上的东西人人可见,然而人们从来无法看见大海深处的东西。在阳光照不到的深海,哪怕是盛夏的群岛,大概也是无垠的寒冷永夜。影子般的深海动物住在那里。

“萨克兰德。”他眨了眨眼睛,“那座岛屿是你的名字。”

姓名,地名。

片刻之间,艾格能想到诸多古老群族的姓氏起源于土地的故事。帕斯顿港最大的商人家族是帕斯顿德,堪斯特岛曾经的领主是堪斯伯格,而加兰岛养育加兰海姆。

以养育之地命名,这在人类族群里不算是罕见的事,无论远行到哪里,从样貌到姓氏,一个人身上最深切最无法违背的印记往往是那片故土。

他思索着眼前的动物,“与此同时,那还是你的——”他首先用了这个词,“家乡?”

人鱼却对这个词缺乏领会的样子,“……家乡。”它重复,那是和说“太阳”与“沙滩”时一样的语气。

“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停顿片刻,他替它加上一句,“巢穴所在的地方,领地。”

“……领地。”很明显它更熟悉这一种说法,却还在更缓慢地复述他嘴里的另一种说法,“……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像砺石在因摩擦而损伤,清晰可闻地,那嗓音在随着字句的增多而嘶哑下去。

但声音没有停止:“……领地,是名字。”

随后它仰起脸,将蹼掌里的手慢慢往窗框内再度拉进一寸,等候他的下一句。

带着这种徘徊在失声边缘的嗓音,自始至终,那都是一种格外专注于交谈的模样,那称得上津津有味的专注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人类才是在交代未知秘闻的那一个,才是开口说话会令人感到纳罕的那一个。

低下头,艾格看去自己被拉入窗内的手,那只蹼掌托着手背,湿润的指头避着伤痂扣着掌心,一个紧紧的、却怪异而不得其法的交握。

他感到手指在因长久未动而泛起一点麻意。

触碰一只兽类的手爪是一回事,与一个交谈对象握手又是另一回事。看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指,照着正常的握手方式,反手扣去了那只蹼掌。

人鱼低头看去,阴影里的鳃尖颤了颤。

掌心贴上掌心,虎口嵌入虎口,停顿片刻,他力度适中地握了握,最湿润的部分是它指间的蹼。

“萨克兰德。”松开手指,抽回手,他想起那座岛屿与这艘船相隔的海域,“这么说,你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没等手抽回窗外,人鱼蹼掌前伸,再度握了上来。

它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一点一点地将那只始终放松的手掌重又拉回窗框,拉到身前。

再开口时,那喉咙像某种堆满青苔的蚌壳在被艰难撬开,“……很远。”它说。偏过头,停顿片刻,它似乎也在倾听自己的声音,可这已经是失去声音的一句,喉咙滑动数次,“海上……总是很远。”

又是几乎无声的一句。

艾格视线下移,从它时不时滚动的咽喉,望去胸膛上的那道伤。

“看得出来,一路上危险还不少。”一时间,他想不到海里有哪种危险会损伤着这种动物的嗓子,误食了什么东西?有异物卡在那里?这样想着,他伸出另一只手摸向了眼前的喉颈。

人鱼注视着那只碰来咽喉的手,规律扇动的长鳃慢慢贴到脑后。

手底下喉骨完整分明,没有任何异样。咽喉的伤本就肉眼无法看见。

“有东西卡在这里?”艾格问。

人鱼的喉咙再度酝酿起一点震动,应声的话从胸膛来到嘴边,它张开嘴。

没等那嘶哑之音再次出现,艾格抬了抬手,把手背上的下巴合了上去,“点头,或者摇头。”

于是人鱼闭上嘴,摇摇头。

很难说清它的注意力是否在这句问话上,它一边摇头,视线却始终跟随着那只从眼前收回的手。

“知道自己喉咙受伤的原因吗?”

停在手上的视线来到他的眼睛,这回它像是思索了片刻,再度摇了摇头。

艾格不再询问了。

越过它的发顶,他看去它背后黑漆漆的舱室。

油灯已经在里面燃尽,若隐若现的海水气味从内飘来,那是海上无处不在的一种气味,理所当然地充斥在轮船每一个角落。

短短半个夜晚,这间大船管理者的舱室已然成为了这条动物的地盘。

无论它几次三番赖着这条船有什么目的,但此时此刻,对于这条浑身挂伤的动物来说,比起需要用爪牙搏斗的海底,也许这艘被恐惧统治的人类轮船才是它最从容来去的场所。

只要他对它鸠占鹊巢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艾格看向那截回归沉默的喉颈。

“领地是你的名字。”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说,却并非对着一窗之隔的面孔。

视线上移,头顶是那间摆放红珊瑚的船长室,他猜测着这种动物共通的习性。

“……人鱼以领地命名。”

在海上碰到这样一条动物的几率是多少?

望着那片屋顶,凝神间他能听到楼上动静。那大概取决于大海有多深,有多浩渺无垠。

名字,领地,人们无法看到深海之事,这种动物身上再微不足道的谜团,也曾像深海那样神秘难解。可他现在知道了,它的名字,它的领地——它的食物,他知道了它们懂人言,通人性,知道了那些神秘莫测的手段,以及那个诅咒里无法缺失的一环——一只以恐惧为食的动物。

碰上这样一条动物的几率本该像大海那样渺茫,可他意识到这里、那里,这些时日的航行中,那座消失的岛屿上,处处都是这种动物留下的影子。

他长久地注视着窗户后的这种动物。

那始终仰起的苍白面孔陈列在黑暗里,眼眶阴影里的灰眼珠几乎呈现黑色,像写满了那些怪谭迷雾的解说。

事实上,它身上也确实能找到那些未知的解说。

头顶响起了脚步声,艾格闻声侧头。

时至深夜,船长室里依旧有不少侍者来往,忙碌的程度则取决于船长肺病反复的情况。

开门声,关门声,似有脚步要从楼梯上走下来了。

窗口的人鱼却对周遭的动静恍若未闻。

沉默里,它握着掌中的手,手指重又碰上了那道伤痂的边缘,一点一点的触碰逐渐变成缓慢的摩挲。

艾格听着耳畔动静,“松手。”

人鱼抬起眼睛,松了点手指,却没完全松开。它低头看了看,又将视线移去一旁的楼梯。鳃尖在黑暗里一次翕动,像是才闻见那逐渐接近的脚步。

把它搁在窗框上的一条手臂推回屋内,艾格瞥了眼一旁紧闭的舱室大门,“开一开门?”

彻底松开蹼掌,人鱼从窗后退开,转身移进阴影。很快地,开门声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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