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入睡如预料一样, 并不平静。
与诅咒相伴的噩梦令人习以为常,渐沉渐深的安眠却使得他警惕醒来。
耳膜上全是铺天盖地的暴雨声,混沌的轰鸣里分不清是狂风还是雷响, 艾格睁开眼睛, 看到由空旷和寒冷组成的一片黑暗。
好吵,他模糊心想, 这船是在往地狱开吗?
拉高毯子的时候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样的暴风雨, 海蛇号本该手忙脚乱, 桅杆和尾舵离这儿明明不远,甲板却没有声音。
屋外没有人,他意识到。
准备翻身的动作不由一顿……脊背上的潮湿水意、熟悉的海水气味,以及原本隐秘在这阴郁雨潮里、却因榻上的一点动静而泄露的那丝气息。
如果不是转头的人早有准备,夜半床头的这幅景象大概可以媲美任何一个噩梦——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床边的长发脑袋与暗色完全融为了一体,尖锐的鳃影狰狞如刃, 仅存的微光来自那双幽幽凝视的灰眼睛。
呼吸里全是冰凉水汽, 几缕黑发甚至垂上了枕头, 艾格怀疑让自己下意识醒来的不是雷鸣, 而是床边动物这过份挨近的距离。
他摸到枕边那缕长发半干, 没有海水在淌落,也不知这不速之客在旁坐了多久。
“一个建议……萨克兰德。”艾格闭了闭眼睛, 完整喊出这尊雕塑的名字,以示这事的郑重。
“进屋之前先敲门?”
黑暗隔绝了对面的神情,但他怀疑这属于深海的夜视动物能将自己分毫毕现地看清。因为下一秒,就有只冰凉的手掌穿过咫尺间的夜色, 就那么轻轻地、准确地摸上了他的脸。
艾格困顿的眼皮掀开。
“……萨克?”他难得有些迟疑。
“……敲门。”暗中响起了回应,与窗外暴风雨截然不同的静谧, 嘶哑的音节带起空气翕动,“会吵醒。”
触碰的手指开始发出细微的颤动,那只向来进退有度、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的蹼掌彻底覆上人类的皮肤,冰凉与温热相贴,轻轻一下抚摸,然后,颤动归于平静。
“……你在睡觉。”头顶嗓音慢慢道。
艾格握住悬在面前的手腕,把这只还在往他眼睛伸的蹼掌从脸上扯离。
“好极了,人类要睡觉……你还懂这个。”
还没彻底清醒的脑子充斥着雷鸣,顺手拿这截手背冰了会儿额头,凉嗖嗖的醒神利器,他总算少了点困意,“……会把人吵醒的可不只有声音。”
暴雨从入夜持续到现在,他确认了这只蹼掌主人的异常,睁眼观察几秒,依旧看不清对面的脸。
“桌上有灯,去点个火?”
这一回床边却没有了声音。
两人手腕皮肤相接处隔着一层纱质布料,白色的绷带从手掌一直缠至小臂,幽暗难明的目光正落在那里。
动作带来了伤口血腥味的浮动,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之处。嗅闻声轻得像从远端响起,只出现了一息,似乎是被这一下嗅闻所刺,那蹼间手指忽有一下抽搐。
好一会儿,艾格依旧没能听见对面有任何动静。
他从正躺变成侧躺,面朝床边人影,“我见到了你的同类……今天晚上。”夹杂着回想的观察让他的语速并不快——除了恐惧,是否血肉也在你们食谱?本想问一句,想起最初人鱼什么都吃的样子,又觉这种动物有些口味偏好也不奇怪,比如果子。
比起那条堪斯特人鱼,此刻他更想问问那所谓的“原有诅咒”,这些天时不时会思索上一阵,这一条身上会有答案吗?
然而没等他开口,一道裹着电光的雷鸣就在此时炸响。
刹那间周遭亮如白昼,透窗的光打亮了屋内重重暗影,也打亮了眼前动物的半边侧脸。
艾格这才看到两片耳鳃始终狰狞大张,眉骨、鼻梁,阴影一道深过一道,光亮里来不及闭上的是如蛇类般竖起的灰色瞳孔。那是一张杀气腾腾的、绝对兽性的脸。
原本要说的话一下落回肚里。
“……好大的风暴。”艾格再度清醒了几分,“好大的脾气。”
他并不担心暴风雨,排除这些电闪雷鸣,雨天甚至尤其好眠,然而看这架势——
“是打算掀了这艘船吗?萨克。”
回答他的是一点点模糊的喉音。
兽类丧失言语的咕噜声很难分辨,低沉的,嘶哑的,因极力的克制而不显凶性。
艾格打量头顶这尊雕塑的轮廓,伸手,犹豫片刻,拍了拍枕边的床铺。
黑暗里的喉音顿停。
接着,那影子的肩膀一寸寸低下,缓慢伏上了人类柔软的枕边,长鳃收拢间隐约有可供抚摸的错觉——错觉。因为海上风暴还在翻腾,丝毫不见收敛。
但艾格依旧摸了上去。
触碰下的鳃片艰难蜷起,骨刺颤抖着缩进发间。
“有点吵。”他说,一只手提起这片耳鳃。
凑近来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上岸是因为现在海里危险?”这是艾格所能想到的异常,轮船驶入北海,堪斯特人鱼在这儿盘旋多年。而兽类的地盘一般不容侵犯,就像同一片森林里不会有两只头狼。
“这里是它的领地?”
枕头边的手臂收紧,虚虚拢住人类的发顶。
“不。”
一连串模糊的喉音里,清楚的只有这一句。
艾格怀疑此刻的动物并不能听懂太多人话。趴在枕边的轮廓不动声色,呼吸被控制得长而静谧,唯独面目暴露的一瞬让人看清了风暴失控的端头。
咫尺间全是过于强烈的海水气味,他偏头拉开一点距离,因视野的漆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到凝视如有实质,长鳃规律扇合,雷声好久没响起下一道——他似乎平静了点。似乎。
于是艾格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树枝状的手环:树精的头发。
从自己手腕的伤口状况他得出结论,巫师的小道具应该是有效的。缓解伤病,琢磨着这个效果,他截住快要摸上自己头顶的冰凉蹼掌,把这个手环套上了人鱼的手腕。
那手腕就像被这细细一截树枝绑住一样,悬在了空气里。人鱼盯着手环没有动弹。
“不习惯吗?忍一忍。”艾格重新闭上眼睛,没去管他反应。
停顿几秒,又睁开眼,慢吞吞道:“你应得的。”……巫师认证的纵欲之徒,“带着,对伤口有效。”
这条人鱼尾随一路,就这么来到了别人的领地,而那道伤口贯穿胸腹,始终不见愈合。
比起巫师嘴里所谓的“兽类低级欲望”,很显然,他更确认的是另一种兽类法则:伤口在对敌险境里是致命的。
“……伤口。”
重复着这个词的同时,始终半竖的长鳃剪影渐渐压低,全部贴向脑后。人鱼的眼睛停留在手腕树枝,看了半晌,他凑上去,轻轻嗅了嗅。片刻,又嗅了嗅,随之而来的是好一阵安静。
艾格在静躺中回神时,冰凉潮湿的气息已经从枕边转移到了他的身侧,忽轻忽重的嗅闻在小臂上徘徊不去。
人鱼放下了自己的手臂,转而嗅起了人类的手臂。
绑着绷带的左腕塞进了毯子,露在外面的只剩下右手。袖管卷起,露出来的小臂上同样有道疤。早已愈合,却依旧显眼。
轻嗅在疤痕周边走走停停,臂弯的皮肤,手肘的骨节,回到伤疤,伴随一点点低沉的喉音。
“伤口。”人鱼再度沙哑道。
“这个跟你的同类无关。”艾格把这只手也放回毯子,“另一种动物咬的。”
黑暗里的鳃尖竖起。
“是狼。”
“……狼。”人鱼像是在记住般重复,“狼。”
一边耳鳃不受控地掀了掀,他接着道:“宰了。”
艾格抬起眼皮,听到海洋霸主语气相当说一不二,也不知是在向谁发号施令。不过相比刚刚的面目,这平静而克制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和善了。
“狼通常是成群结队出现,宰完一条还有一条。”他提醒海里的动物。
“一条,一条,全部。”喉音被压低在了胸膛,出来的是一句清晰吐字,“都宰了。”
“……行。”艾格点点头,打了个哈欠,“但是现在,我准备睡觉了。你先找个水桶,把尾巴放进去好好待着,天亮后我们再商量统治森林。”
黑暗里或许出现了一个点头,但能被听见的只有尾巴的动静。
啪嗒,是尾鳍轻轻拍了拍地。
人鱼维持着趴在床边的姿势,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夜幕还在向远海延伸,轮船是天际暴雨里的小小一滴,而方寸舱室被黑暗包裹,与雨夜隔绝般的寂静。
在枕边目光一瞬不错的注视下,被窝中的呼吸逐渐变缓变悠长,微皱的眉心一点点散开、展平。
许久之后,苍白手腕上的树枝被褪下,被持起,静静端看半晌,又悄然放回至枕下。
直到闷雷隐隐,榻上熟睡之人翻了个身,脸孔埋进毛毯,只给床边留下了一道背影。
于是床边鱼尾慢慢竖起,涌动目光转向窗外深海。
不知何时,睡梦再度渐沉,这一回艾格没再睁开眼睛,尽管他已知晓这沉眠的异常。
恍惚间他听见了开门声,关门声,浪涌打上甲板,雷鸣乍起又息,风声、雨声、海浪声,所有声响逐一远遁。静默深海连接起雪山与冰海下更沉更深的风暴,飞鸟,游鱼,生灵无路可逃,而鼻端隐隐的血腥来自枕边的手腕。
他的梦中是熟悉的暗潮翻涌,熟悉的嘈杂尖鸣。接着,一切都暗了下来,所有混乱悄然化作了一个安静溶洞。
似有所感地,他开始分清这是两种梦境。
一个是噩梦,是恐吓,是如影随形的诅咒。而另一个——那溶洞巍然不动,幽深不见尽头,长久凝望间,像极了某种深海动物眼里的隧道。
艾格抬起脸,水滴落上额头,风从深处吹来。他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