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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人鱼的诅咒 灯无荞麦 2588 2024-08-29 08:51:41

惊涛轰然退下, 又层层满涨。

一只海鸟掠过礁石,啼鸣之下涛声澎湃。潮涌间的万千游鱼会有哪一条、哪一日明白飞翔的感觉吗?天空比海更深,灵魂挣脱束缚, 再也无法被召回躯体。

似乎曾有一个晴日, 海面下的人鱼也曾遇到过那样一对翅膀。

船桨载着人类来到海上,死去的海雕被女孩从船边放下, 落水的羽毛如坠石。游鱼好奇聚集, 巨大的鱼尾扫来, 又纷纷散开。

女孩闷闷不乐,于是兄长也兴致低落,他们趴在船舷边,从来不曾注意海底向上的窥视。

“如果是外面的海雕……我是说,如果不把它养在城堡里,也许它就不会生病,是这样吗?艾格。”

“也许。”兄长道, “但如果你一开始不把它带回去……翅膀受伤的雏鸟在野外压根活不下去。”

“伤好后我就该放生它。”

“别傻了。”他拍拍女孩的头, “伤好后它胖得都飞不起来。”

他们谈论海鸟的豢养, 用了整整一个下午, 讲到比起充足的食水、温暖的巢穴, 更重要的也许是飞翔和狩猎,而牢笼会毁掉它们的翅膀。鸟的天性是自由, 需要天空一样广阔的猎场。

是的。人类说,是这样的,驯服总伴随着天性的受难。

在那之上,海面之上, 刹那间神奇的言语让所有古老复杂的规律与此相通——得到总伴随失去,狂喜扎根于最深切的疼痛, 最庞大的餍足来自最漫长焦渴的欲望。还有呢?还有那始终未解的、最初的惶恐——未知的异类兼具稀奇与可怖,未知带来惊奇,未知也会带来恐惧。最重要的是,最关键的是,他会害怕吗?人类的恐惧甚至可以来自一只虫子。

什么时候他不再害怕?

到那时,他应该去海面上看一眼。

“……很想。”

鱼尾在不知不觉间滑落礁石,视线降低,又随着仰头慢慢向上。自下而上的翘首,在这最熟悉的角度上,红发轮廓的背景大多数是天空。

“很想,很想去船边。晚上,早上……没有去海面。”

“你失踪了三天。”艾格想起来,“回来后你又去了哪里?”

“……洋流。洋流汹涌的地方。”那声音在说,“在那里,气味的消失……只需要三天。”全身上下,鲜血的气味,野蛮的气味,不该带去海面的气味。

“你身上的吗?”他捞起腿上的一缕头发,放到鼻端,“你闻起来只有海水味。”

眩晕让大脑和言语分离,言语的发生不由自主,因为大海从未诞生过这种语言与这些复杂的规律。

大海的伟力在于毁灭、埋葬和不容置疑的永恒。大海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一只身在其中的动物——两种感觉,烈日曝晒的疼痛,和海洋深处的荡涤,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竟能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尾鱼。

气味在从四面八方涌来,海水味,风的气味,血的气味……以及所有气味包裹下、那靠近后再也没有远去的气味。一切都在那双红珊瑚的注视下瑟缩起来,因为疼痛,或者一种无形的、更大更难以承受的力量,每一道鳃,每一片鳍,还有每分每秒都在向外侵袭的感官。慢慢地,苍白肩膀低下,长发流下礁石,额头与衣料一点点触碰。人鱼贴上人类的膝头,像一条彻底无毒的、驯服的蛇。

艾格跟着膝盖的触感伸出手,很久后才问:“……在想什么?”

他摸到了抖个不停的鳃尖,却一直没有听到声音。

“在想。”嗓音低哑平静,似乎和此地波涛的颤动无关,“在想……维纳斯咯石。”

“我没听过。”

“海里的一种的石头……发着紫色的光。在水浅的地方,出现过一颗绿色。”

“有的时候……”艾格的手指摸到了一段鼻梁,掌心下是深一下浅一下的呼吸。

“……有的时候……它像眼睛。”

他听懂了,然后问:“多大的石头?”

“……沙果,那么大。闪耀……易碎。”

“你命名的吗?”

“群岛的人类。”

“盛夏群岛一直很热闹,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很多。”艾格说,“岸上也有不少绿色的宝石……翡翠,玉石,绿松石,比沙果稍微大一点,也更坚硬,你喜欢这个?”

人鱼慢慢道:“……你喜欢这个。”

喜好的收集在只言片语,那些从船舷边、城堡窗口、海崖上偶尔落下的只言片语:宝石,天鹅绒,苦橙汁,银鲑鱼,枪。

“小女孩才喜欢这个。”艾格道,“我不喜欢……至少现在不喜欢。也不太喜欢意外,我的意思是……”他摸到了掌心下的眼皮,感到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看到那仅剩的一艘船了吗?你得把潘多拉号留一下,比起游回加兰岛,我更喜欢坐船回去。”

“那座岛……加兰。”

“对,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家乡。最重要的是——”艾格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从来不曾确定的可能性,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大海漫无边际,一艘船从岛屿的远行都可能是永别,更何况是一个女孩。

唯一确定的是,当幸存者推开门,找遍每一个角落,岛屿上始终没有出现过一株代表女孩的红珊瑚。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失散之人,可以成为她在茫茫大海上指引迷途的灯塔,那一定是重现的故土,那唯一的、共同的归途。

“最重要的是,安洁莉卡……你记得吗?”

“记得……女孩。”人鱼说,“海鸥。”

“……海鸥。”艾格重复。

说话间他已经顺着手底脸庞的轮廓,再次摸到了耳鳃的根部,发现两片长长的鳃又被藏进了发间。他想到了溶洞外的那张最为接近人类的面孔,于是把长鳃从纠缠的发间找出,捏起最顶端的骨刺,拉开,展平,就像在展平一片自己衣角的褶皱。

手指轻轻弹了弹,有水珠从鳃尖落了下来。

“是的,海鸥。”他说,目光的方向也来到了这片鳃尖,“如果她见到一条人鱼,尖叫估计能把船顶掀翻。想想看她该有多快活?证明了一个传说,从此再也不会发愁自己在吹牛大会的头筹。不用怀疑,她会用一整箱宝石来交换一条人鱼朋友的名字,嗯——”

他停顿,有笑容在那张脸上一闪而逝,“当然,我会用十箱。”

最闪耀的宝石最易碎,最美丽的神情也最短暂。那颠倒的、失去知觉的世界却在这短暂的神情里终于苏醒过来。意志回归躯体,靠近全由本能,人鱼直直望去头顶。

被这一瞬间召唤回来的还有那最初的疑问——什么时候他不会恐惧?那么,他就该钻出海面,试一试习得的礼节,送上一些人类喜好里的东西……从银鲑鱼开始。

他会笑吗?

一条不够,得一群。

天好像有点放晴了。

艾格抬起头,发现衣服半干,寒冷已经远离,风吹过来的时候不算温暖,却也不像之前那么刺骨了。

北海的太阳很少曝晒,通常远而清冷。算算时间,也许该到黄昏。

“落日出现了吗?”等到发稍也干透,他问起这里唯一的一双眼睛。

“……出现了。”

耳畔的声音像从很远出现,也许是因为此时风声无垠,但鱼尾和躯体的重新贴近却很鲜明。

小腿和靴子还在被拍岸的海浪时不时溅湿,接着那条腿被鱼尾捞起,推往更高处。艾格收回腿,换了个坐姿,想和他商量回船的事情,却意识到这好像是时隔多年,北海的第一个落日。又想,看完落日也不迟。

“现在的太阳是什么颜色?”

“……红色。”

呼吸在脸上,直直的。艾格拨了拨他的脸,“向西看,太阳在那边。”

“浅一点的……红色。”

“也可以叫橘红。”

“橘红。”

声音在不假思索重复,与此同时,是一双缓慢伸过来的蹼掌。人鱼捧住掌心的脸,指腹停留于红珊瑚的眼角。接着,手指向耳后滑去,从后颈到脊背的一个抚摸,拥抱轻而潮湿。他把他的脊背收进手臂,脸颊藏进颈窝。

“……橘红……你会看见,重新看见。一定。”

蹼掌稳稳停在了肩膀处,底下的黑鳞却还在时不时颤动。与其说那双手臂是在进行安抚,不如说它终于找到了能平静安放的地方,艾格没有挣脱。在逐渐习惯的黑暗里,大海的围绕中,再没其他东西比这个冰凉的拥抱更具体了。

“那么,希望我重新看见的第一天可别是个坏天气。”他同样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天快黑了,你带我去岸边?船上的人找不到这里。”

应该点头,应该说好,但落日还没彻底消失,落日之后还有月出。北海的日光从不曝晒,一部分的躯体却还在灼热作痛,只有海里的动物知道那种疼痛永远不会消失,而人类再也不该被暴露在外面的世界。哪怕这也成为了一件需要时时质疑的事,鱼尾能否完全隔断波涛汹涌的外界。

人鱼紧贴着,黄昏余晖下,他鲜艳的、完整的人类。

于是他哑声说:“不。”长尾收拢,再收拢,“不……待在这里。”

现在,他得待在他的尾巴里。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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