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 灼人,像梦一样,北海也会有这种连续不断的大晴天吗?
雷格巴禁不住疑惑这些时日的好天。
传说中这里海雾缭绕, 冬季和雪山山脉一样绵延漫长, 一路上见多了阴天和风暴,整艘船的人都对这每天准时准点升起的太阳啧啧称奇。
反常让人不安, 哪怕是绝对的顺风好天, 巫师免不了对着远海看了又看。
这些天他听多了底舱间的酒后醉谈, 商船的水手和海蛇号的士兵不一样,未曾经历过军事训练,口舌难以管教。
眼看着这艘船就要前往传说之岛,短短几天潘多拉号流言四起,加兰海姆的红发后裔已经从一个脑袋两只眼睛变成了三头六臂,而德洛斯特在故事里已经斩杀了几百头海怪,战胜了几千艘海盗船, 终于寻得了他们遗落的主君, 成为了北海有史以来最得力的属臣。
世人总对贵族的荣誉和忠诚信奉不疑, 就像相信主教的慈悲和公正, 因两者的共同特点是从来不曾出现在人群里, 认识全靠传颂。
巫师听得心烦意乱,他知道现实不比童话和歌谣, 歌谣里君王的统治牢不可破,骑士满脑子都是忠诚和守护。现实是死去的亲朋友人不会复生,消失的家族再难重现。他只好埋头做些自己擅长的事,比如编写他的巫师手札。
手札上关于树精的内容都是尤克的笔迹, 他延续那些笔迹,正记录到人鱼的神秘力量有哪些, 落笔有太多不确定,不由收起纸笔,寻去船头舱室。
来到船首楼,本该寸步不离的侍卫都不在舱室门口,他左右看看,迈步进屋。想去找那条神秘动物,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却不由自主转去了窗边人影。
嘴边一声“艾格”咽了回去,巫师停下脚步。
那人影正靠着窗框,单腿曲膝坐在宽大的衫木窗台上。窗扇大敞,让远山大海成为了此间唯一的背景。而他赤着双脚,枕着这漫天懒洋洋的日光,正在百无聊赖摆弄着一把短.枪。
远山无声,满室宁静。
独属北海的晨曦将窗口种种勾勒,逐一镀上金光——杉木雕花,透明玻璃,金属与宝石组成的枪,红发,皮肤,侧影的轮廓,以及一半都藏在睫毛下的红珊瑚,分不清到底哪个更闪闪发亮。
高天之下尽是粼粼波光,银色的海上白鸟盘旋,偶有一只海鸥落上船舷。晨风入窗,他被啼鸣吸引,在飞鸟振翅间抬起脸,红发和衣领同时被风掀动,整个人像是由日光与海风塑造。
巫师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意识到,是的,轮船已经来到。这就是传说之海的晴日,奇异,美丽,犹如诗歌所唱。
一时半会儿,他没有出声打扰这阵宁静。
满脑子的忧虑渐歇,变成了一些无厘头的思考,比如——真难得,因为这好天气吗?他多日未见的老大好像心情不错,是不是可以趁机提些平时不敢提的请求?直觉告诉他不会被拒绝。
又比如——老大没有三头六臂,长成这样到底是好是坏?好的是航行实在无聊,美景和美色哪怕只是看看,也足以打发时间。坏的是如果哪天被海盗绑架,赎金会很难办。毕竟在海上,美色的价值有时甚至可以和生命等同。
巫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
“它飞远了。”窗外翅膀消失,雷格巴不由出声,“……哦,我是说刚刚那只海鸥。早,艾格。”
艾格闻声转头。
与此同时,雷格巴注意到他换上了一身格外眼熟的衣服,是船上水手都会穿的那种制式薄衫长裤。卷起的袖子和束脚的绑带特别适合船上的苦力活。
但他伸出卷起袖子的手,朝来客推了推茶盏,算得上敷衍的一下,依旧让人感到被邀请了。
有那么一两秒,巫师心底油然生出了一点荣幸,简直要下意识鞠躬了。
他不由纳闷,高贵真的和服饰没有半点关系吗?他决定下次拉上伊登一起来,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显得像个乡巴佬。
紧接着他余光一转,注意到了房间阴影里的一只木桶,看到了桶内的人鱼。
哦,雷格巴释然了。这里还有条格外没见过世面的大海动物。
“好消息,照这天气,潘多拉号再过半月就能抵达目的地。”
他贴着桌边坐下,确保自己没挡住人鱼投向窗边的视线。
“而你已经快要成为一个资深瞎子了,恐惧搜集得怎么样?”
艾格把脸朝向房间另一头的木桶。
“就快结束,如果你愿意贡献半个月的噩梦。”
木桶里的人鱼和窗边之人四目相对,仿佛得到了等候已久的讯号,肩膀出水,尾巴盘旋半圈,很快从桶里滑了出来。
“饶了我吧,噩梦去找德洛斯特。区区一点恐惧,忠诚的骑士理当为他的主君献上一切。”
雷格巴循着水声去看,在黑尾旁看到了满地皮毛。那柔软而富有光泽的地毯一路从床沿铺至窗边,在窗台上铺出一个软榻,而桌子,椅子,所有棱角尖锐处则由天鹅绒铺盖。他这才发现,满桌的宝石和枪件,墙边一排打开的宝箱,阳光沐浴下,这里几乎成了一个比船长室还要华丽的收藏间。
巫师的目光最后停住,停上窗边之人手中的短.枪。
“好漂亮的枪。”他很少被这种武器吸引,但这一把的花纹实在精美,枪托由绿宝石装饰,金边银刻的三朵鸢尾花缠绕其上,细微处略显磨损,“就是有点旧了,商船的武器室我偷偷看过,可没见过这样一把枪,哪里来的?”
艾格放下这把枪,“潘多拉号的船长室。”
“奥,病秧子船长藏品丰富,也一向大方。可惜没有火药,再漂亮的枪也只是个玩具。”
显而易见,轮船的掌舵者可以对玩具睁一只闭一只眼,但不会允许被监管之人手持武器。望了圈这些没有用武之地的枪械,雷格巴不由提议,“要不我去搞点弹丸和火药?万一遇到海盗,我们总得有点自保能力吧?”
“火药的气味一旦出现,那些士兵隔着门窗都能闻见。”
“……好吧。”巫师想了想,不得不赞同,毕竟灵敏的鼻子也算他的看家本领之一。
窗外阵风吹过,吹进屋内,他下意识抽动鼻子,“……什么味道?”
房间里一尘不染,原本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气味。但这股气味有别于海风和太阳,甫一被闻见,就再难被忽视。像极了浓郁海水,侵入无声,也无处不在,充盈着整个舱室。
直到他望见椅子边出现一头潮湿的黑发,顿时明白了气味来源。人鱼过来了。
巫师揉了揉鼻子,又闻了闻舱室里的空气。
在这远海上,这种大海动物的旁边,他却由这点气味莫名想到了树精这种森林动物,以及它们巢穴里的香料味。舱室里的气味和森林里的气味完全无关,硬要说共同点,那就是比起香料或海水,动物地盘上的气味总是更赤.裸,更原始,让置身其中的人有股后背发麻的不适。
人鱼拖动了椅子,窗台上的人闻声下地,坐到了桌边。
雷格巴正在神游天外,目光被吸引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伸腿下窗,赤脚踩向皮毛,行动间裤腿往上滑动了一截,脚踝上方的红痕一览无余。
异域巫师脑子里可没什么非礼勿视的观念,立马弯下腰,凑近,仔细地看了看,确认了那是一个个吻痕。
一瞬间什么气味、枪械和火药,通通被忘到了脑后,他直起身,无言了好一阵,登时露出仿佛丢了一大袋金币的痛惜之色。
“天杀的……我竟然忘了这个。”三两下把手腕上的树枝全部褪下,“之前说好的,你得帮帮忙。”
树枝还没推到艾格手边,率先被一只蹼掌按住了。
人鱼低头细细闻了闻。接着,那半边长鳃掀开,扯动起脸部细微的肌肉。
他看了巫师一眼。
对于这些树枝,这个森林动物的身体一部分,巫师运用自己无人能及的察言观色之术,在人鱼无声的一眼里读出了明确的表示——拒绝,嫌恶,敢让他带上就宰了你。
“……我是说。”他悄无声息收回了树枝,转而掏出纸笔,摊开他的巫师手札,“我正在对诅咒做一些整理和记录,写到人鱼的神秘能力,发现自己知道的实在有限……帮帮忙?”
“神秘能力?”艾格没有代人鱼回答,摸了摸手边的脑袋,“你的本领可不少。”
人鱼闻言,两片耳鳃舒展,就像是展示一般,他一一拿过桌子上散落的枪械零件,慢条斯理地开始组装。
巫师发现他连不时摸摸枪口的习惯都和身边的人类一模一样,从哪学来的这项本领可想而知。
每一个零件都装完,人鱼执起人类的手,把转轮火.枪放到他的掌心。
艾格用手指检查了一遍枪,又摸了摸他仰起来的脸,对这个本领表示肯定,“比上次快了五分钟,你进步了。”
人鱼两鳃放低,却说:“……没有完成。”桌面上干干净净,并无零件遗漏,火.枪的最后一条细链是缺失的。
艾格嗯了声,“找找看,在哪里?”
雷格巴往室内一扫,轻而易举看到了地板上最后一个零件。黑尾明晃晃滑过了这个金属,人鱼却视若无睹,转而抬高肩膀,开始向人类的身上寻找。
先嗅嗅发梢,再慢吞吞嗅嗅领口,接着是袖口、裤兜,又找去他的手腕,鼻端的滑动克制而有条不紊的,谁能说他寻找得不够仔细呢?
“不在这里。”艾格把手摊开,摊到他的呼吸下,“同一个地方,没人会笨到藏两次。”
但人鱼只等他摊开手掌,去吻他的掌心。
我到底来干嘛的?雷格巴一边出神质疑,一边卷起自己巫师手札。人鱼的神秘力量,写个“枪械组装”?他不确定这个要不要记录上,只知道经此一遭,人鱼癖好第一项怎么也得写个“美色”。
巫师站起身,从地上捡起那个金属零件,“别找了,在这里。”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不客气。”
来了不到半小时,他很快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