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57章

人鱼的诅咒 灯无荞麦 3545 2024-08-29 08:51:41

“海怪, 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 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

“想想看, 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 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 拖到海边的洞穴, 先把你养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发现, 在你撒欢的大海上, 海面之下有个黑影子一直在尾随……”

回音、回忆, 画面纷沓而来, 艾格睁眼看着头顶, 有一阵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加兰岛上巫师的戏言犹在耳边,或许是因为重复了太多次, 以至于回忆一字不落。

他出神地思索起何时何地尤克说过这些?又是以怎样的表情和语气?

窗外是阴天,他从床上坐起,手臂刚动,就碰到了枕边的树枝手环。

“……萨克?”

事实上他已经意识到昨夜的访客不在屋里。仍然出口的一声呼唤, 自然没有回音。

去舷边搜寻海面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没有披外衣,天还没亮个彻底, 风迎面而来,远处与雪山相连的海平线乍入眼帘,艾格认出了这是时隔多年的北海。

晨雾灰蒙蒙,像大海沉眠未醒的梦境。

身后走过一队接着一队的换岗士兵,他旁若无人地眺望起远海,海平线很快染上了日出的光亮。头一次地,他低头望向海面,人鱼迟迟没有出现。

他去了哪里?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那随口道来的一句童言,竟然是所有迷题的答案。诅咒与祝福发生在那么久远的时候,盛夏群岛远隔千里。那会儿他又去了哪里?

大海无限遥远,相遇从来就不是偶然,不受控的记忆在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片段延伸:加兰岛晴日的出海,各种各样的海上冒险,岛屿迷失之后的那场远渡,有惊无险的落海,堪斯特海崖上的日日夜夜……每一次与海面的对视突然有了不确定的意义。

——然后你终于发现,海面之下有道黑影一直在尾随。

“艾格!”

回过神,艾格看到了伊登凑过来的脸。

“怎么起那么早?昨天雨好大,你也没睡好吗?”

棕发青年久未修理的头发有些长了,配上臃肿的大衣,在风里显得笨拙又狼狈。有那么一瞬,艾格想到了自己在堪斯特礁石上睁眼时那一幕。彼时寒冷刺骨,他命令自己睁开眼,透过血与湿透的发梢去看头顶,棕发少年也是这样一惊一乍地凑近:“谢天谢地,这还是个活人!”

“……为什么是那块礁石?”

“啊?什么礁石?”伊登去听他的低语,在风里狠狠哆嗦了一下,“老天!这就是北地的海风吗?怪不得我听说吹风在这里也是一种酷刑,你的外套呢艾格?”

很快,他发现了更严重的事。

“你的手!你又受伤了!”

很奇怪的事,如果不被指出,他甚至察觉不到伤口存在。艾格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绷带,“很严重吗?我是问……”他停顿,“五年前,你在礁石上发现我的时候。”

寻往堪斯特岛的航行当然不会顺利,信天翁飞得有多快,关于北海红发后裔的消息传播得就有多快,而海上从来不缺穷凶极恶之徒。在最后一艘图穷匕见的商船上,他已经忘了受过的刑伤有哪些,却好像还能记得落海的那一秒,海水没过头顶,意识也沉入黑暗。

“你在说什么?还没睡醒吗?”

伊登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象一下,但凡我的渔船晚来一分钟,或者海浪没有把你推上礁石——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渔船与礁石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就像诅咒里的幸存一样不可思议。小岛的人们围观海上来的少年,无一不感叹大海的仁慈。

“我做了一个梦。”艾格心不在焉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海面。

远处阴云不见好转,他感到手腕开始隐隐作痛,伤处在昭显,与心头疑问一起——人鱼——萨克兰德去了哪里?

“梦?”伊登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我明白,我也经常梦到堪斯特岛,航行中人人都会想念家乡。”

异乡人观察这片陌生海域的方式往往不是低头或平视,而是高高仰起脸,头顶是从未见过的险峻峡湾,伊登不由目露胆怯。

“现在我们是快到你的家乡了吗?艾格。”

更冷的海,更高的天,更安静的栖息地——是的,他的家乡。

深海万籁俱寂,于是气味成为了唯一的线索。

鲜血。人类的血。

鲸鱼的血,白鲨的血,同类的血……自然法则古老不变,大海深处诸多血腥,但再没有哪一种血味,闻起来像人类的血那么复杂难解——气味由远及近,感官涌向无尽中的微小一点,阴云无端翻腾,永夜再也不得平静……愤怒、悲伤、喜悦、贪婪、恐惧——世间万物的谜题都在里面。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人鱼能在千里之外将其捕捉。

他停在了气味源头处。

浅海,鱼群,珊瑚丛林,蓝发蓝尾的同类蜷缩在里面。

人鱼的语言陈旧晦涩,流淌在不见天日的血脉里,长久跟随行船,模仿海面上的语言,以至于他很难听到洋流中同类的声音。

——萨……克……兰德。

——停下。

堪斯特在对话。

萨克兰德早已停下,停下追踪,包括随之而来的风暴与浪涌,并不是因为同类的喝令,而是因为眼睛已经看见。

看见海面。

水汽从珊瑚间升腾,潮湿的灰向上涌出,在那里铸成浓雾的墙。重重迷雾之中,山脉与岛屿隐约可见。

目光徘徊在那片岛影,人鱼对战栗的同类仿若未觉。

那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养成的习惯,从盛夏群岛到北海,自北海延续至堪斯特的日夜——聆听,观察,跟随,从日出开始注视海面,在日落时分思索起人类的恐惧。他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恐惧。

如果有轮船驶过海面,头顶会暗下一片。如果舷边人影映上海波,轮廓会被扭成一片片光斑的……一天,一月,一年,人类不以潮水的涨落计时。变高,变远,变鲜艳,人类幼崽的生长也不遵循鳞片的坚硬变化。

黑尾不由向海面靠近,人鱼已经从漫长过往里认出——消失的加兰。他的家乡,他的来源,他想要抵达的地方。

“北海从未冒犯,这里……我的!”

蓝尾同类在质问,对这场无端的追猎,一边颤抖,一边发怒。

“群岛的主人,你的领地在远方……为什么!?”

领地。转换成更复杂的语言,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家乡。”人鱼轻声道,不是对同类的回复,仅仅是想到了人类的语言,那种词句由嘴巴和喉咙发出,落在海里会引起波纹的震动。

鱼尾跟随波纹缓慢游弋。

领地的意义在于本源,人鱼所有神秘力量的象征——就像心脏是所有力量的载体。

堪斯特放弃了最初的领地,向北海寻找更丰盛的猎物,却不曾料想过那贫瘠之地有另一条同类的到临,将最初的领地一点点侵占。

被侵占的初生领地意味着什么?被吞噬的本源,被蚕食的力量。

蚕食从多年前黑尾跟随人类抵达堪斯特时开始,又在他离开出航时结束,蓝尾人鱼不解这早已被预谋的因果,只知自己失去对抗之力。

——“为什么!”

质问的声音在提高,浪涌跟随怒声开始翻腾。

为什么。

人鱼的目光从海面移开,故地的巡游被中断。

他曾把人类从海里捞出,放上那座岛屿边的礁石。他浑身是血。

他会死吗?鼻子将鲜血嗅过一遍又一遍。

他活了下来。

大海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鲜血。

而此刻,再次的闻见伴随潮涌,无处不在的海水将此地包围。黑发黑尾的人鱼慢慢下潜,挨近血腥的源头。

头一次地,这么近距离观察一只同类。

贪婪的动物从未尝试过收起狰狞的鳃,就这么爬上了船。低劣的欲望布满了兽的面孔,暴虐,扭曲,饥肠辘辘。这一刻萨克兰德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们这种动物。彻彻底底。

一声嚎叫骤然响彻珊瑚林。

肩膀被尖锐的石柱洞穿,蓝尾人鱼开始嘶吼,但恐惧的支配中,砸向珊瑚林的动作不属于自己,挣扎不属于自己,唯声音引起海的震荡。

“停下……停下!”

海里的追猎崇尚一击致命,还能再张开的嘴意味着交易的余地。

“为什么!?你的目的?领地?猎物?我的心脏?告诉我!群岛的主人,你要什么!?”

光亮随着黑尾的徘徊,被一寸寸遮蔽。血将海水染红,又消散于洋流,海里的语言开始响起,与平静的波涛一起。

“你看过的,闻见的,制造的……”

“人类身上的……疼痛。”

那声音似从更深处涌出,层层叠叠扩散——疼痛……疼痛……疼痛……悠长更像是对故地的叙旧。

“血肉的味道。”

“记得吗?”

“不会忘记的,你品尝过。从他身上流出,落到海里……从没消失的味道。我也闻过,不止一次,过去,昨夜……你的身上。鲜血。”

“起先是那样的困惑。”比海水更冰凉的目光垂落,落向同类,“……世上竟有如此疼痛。”

万籁归于寂静,无知游鱼在颤动中迷失方向,恐惧开始爬上蓝尾人鱼的脸。

再没有哪个地方比这片海域更了解恐惧。

“……你应该懂,海啸来临的时候,迷雾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风还是不够大,浪不够高,漩涡那么浅,是什么?……愤怒。”

声音向底下沉去,黑尾随着阴影一起下降,下降,到达同类眼前。

“是的,愤怒。”

“你想要的——人类……诅咒……那个人类身上的诅咒!”阴影覆盖上脸,蓝尾人鱼里拼命寻找答案,“人类的血肉给你,人类的恐惧给你,我把心脏也给你!愤怒可以平息!”

主动交出的心脏,意味着主动放弃的诅咒。诅咒里曾经的赢家一刻不停地缴械。

“人类不再恐惧,你知道的!那个人类已经没有恐惧!”

食物需要出现,才能被争夺。没有恐惧意味着没有争夺诅咒的战场,没有战场就没有下一个赢家。交出心脏,那是唯一一种交出诅咒的办法。蓝尾人鱼的手臂伸向自己胸膛,蹼爪刺破皮肤。

“他不会恐惧,就算我死去,你也得不到这个诅咒!群岛的主人,放我离开……我给你心脏!”

他不会恐惧。

人鱼听到近在咫尺的宣判,望向那颗被皮肤阻挡的心脏。有遗失的东西就在里面,却因从未剖开,几乎快被遗忘……几乎。恐惧的味道,他没有忘记,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细小的,自由的。那是相似的,又是一次比一次更截然不同的。

他曾经恐惧。

“心脏?不。”

如果深海里的动物旁观过足够多的故事,譬如此地同类濒死的绝望,沾沾自喜的交易,知道那些如亘古海潮一样,永远在不停演绎的喜悦、悲伤、愤怒、贪婪……也许他会早早知道,那样一点恐惧,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

可是一天、一月、一年……当人鱼阅遍行船,已然识得人类永不落幕的戏剧,在深海间嗅到一丝恐惧时,行动却先一步主宰了一切——诅咒与天性,欲望与饥饿,所有东西交织出的混乱里,他从海面钻出,一次次望向鱼尾无法抵达的陆地——无论细小的,巨大的,那已成为了唯一的事实:他在害怕。

迷雾被风吹散。

岛屿下的世界开始震颤,鱼群四面八方逃窜,蓝发蓝尾的哀嚎渐高,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啸。若有人能聆听此刻的深海,会知大海从无慈悲。

“还给我,可以吗?”

终于,人鱼道,伸手朝向奄奄一息的同类。人类的礼仪万般复杂,残酷却与自然法则相通,海底崇尚一击致命,船上的人管那叫……虐杀。是的,他同意这个。毕露的青筋就那么伸进薄弱的腹腔,肠子,胃,食管……心脏瞬间破裂,残躯痉挛不止,最后掉出来的是舌头,喉咙一点点被捏碎。

“你全身上下,品尝过他血肉的器官。”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