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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人鱼的诅咒 灯无荞麦 2708 2024-08-29 08:51:41

清晨天光刚亮, 鸟鸣已经唤醒船首楼。

“真的会有用吗?”雷格巴发问。

伊登迟疑:“我感觉没有用……艾格抓过不少水蛭,在我们那座小岛上。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信我的。”尤克很有经验地说,“以前我把水蛭塞他手里的时候, 他眼睛也没眨一下。但是转头走路就同手同脚了, 足足三天没理人。虫子,各种软趴趴的虫子, 我们殿下就怕这个。”

雷格巴压低声音:“非得当着人鱼的面讨论这些吗?讨论怎么吓唬他?”

“没办法, 解咒就得这样……”

“那么……谁去把这个虫子塞他手里?”

“……谁去?”

伴随门外窃窃私语, 艾格醒了过来,第一时间却没有睁眼,他已经习惯了用耳朵而不是眼睛来迎接早晨。直到他感受到视野的变化,光亮隔着眼皮,像残留的记忆余影。

他睁开眼,晨光自床头倾泻,一双灰眼睛早早等候在那里。

趴在床边的人鱼望着他, 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凑近, 只是轻之又轻地动了动鼻子。他从枕头边缘投去注视, 注视着睁开的绿眼睛。蹼掌伸过去, 又停住。

还没彻底苏醒的、鲜艳的绿, 尽管已经对这抹绿熟悉至此,却依旧会为它的闪动陷入惊奇的屏息。

艾格握住脸旁的手指, 许久未见的明亮让眼睛有些不适,不由又闭上。但他已经看到了,“……是个好天气,萨克。”

回答他的是遍布脸颊的轻嗅, 人鱼不停地去确认那微不可察的恐惧余韵。哪怕每一丝空气都在告诉他,恐惧早就消散在了前半个夜。

“比起虫子。”艾格说, “我还是更喜欢做梦这种方式。”况且那也不能算是噩梦,他感到长觉后醒不来的困乏,一时半会儿不想睁眼,也不想从被窝里坐起。

“更别说我早就不怕那种虫子。”

尾鳍在床壁上轻轻一拍,那是相信的意思。

冰凉的吻落上眼睛,流连不去。艾格揽过低至枕边的脑袋,在半睡半醒间迎接这个吻。长发半湿,当他的手一遍遍顺过长发,又摸过那片带着潮意的耳鳃。人鱼去嗅他松开的手,知道这一天都能从那只手上闻到一点海水味道,与自身相同的味道。于是他短暂忘记了恐惧的气味。

门外,关于水蛭的大声密谋彻底终止,三个人面朝船舷,背后的门早就关上。

“现在,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帮忙把窗户也关上?”

“向右转,离开这里,走向厨舱。回来告诉他们早餐很香,但已经没了。”

眼睛重见光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起来。

阅读,写信,确认上岸事项,就像每次远航船归乡时掌舵者会做的那样。重现的世界里有重现的岛屿,天空被群山占据,银蓝色的海岸线每天都在雾里升起。轮船慢慢靠近,岛屿从朦胧全貌慢慢现出庞然一角。

从人鱼认出海崖上的一扇窗户开始,他们看清了高高屹立的城堡。艾格感到了这位海底居民对此地的熟悉。半个老乡,他这样称呼他。不由问起他最常打猎的地方是哪里,看风景的地方又是哪里,又是否在哪个幸运的地方把脑袋冒出过海面。人鱼朝向城堡窗口下的那片海。一直是那里,他告诉他。

然后他带着好奇去看屋顶间长出来的墨绿松林,那是和离开时不一样的繁盛面貌。

于是艾格跟他说起岛上和海里不同的那些。盛产木材的松林,冬雪融化汇成的河水,船只得以停泊的深水港,潮涨时会消失的浅滩,那些时隔多年、登岸时仍旧会看到的东西。

后来他讲到了人,逝去的人。

艾格没有去看过桅杆上死不瞑目的德洛斯特,也没有去看过船医室的遗体遗物。远方的毁灭足够残酷吗?他们的临终足够悔痛吗?他没有继续品味那些绝望。无论哪个人、哪个家族的灭亡,都不足以宽慰这里逝去的魂灵,被毁掉的东西更无法用仇恨重新建立。

他只是一天比一天用更久的时间去注视每只落上船舷的海鸥。

轮船抵达的时候,人群仰头环顾,面带惊奇一个接着一个登陆。

艾格却没有在第一时间下船,一直到人群散去,码头空旷如初,他才在第二天的早晨走上船头,望去海崖:“我得去一些地方,试着找找……”

“……女孩。安洁莉卡。”

人鱼目送人类登岸。

但事实上艾格分不清该去哪里寻找她。下了船,走出码头,面对这里每一个都知道会通往何处的岔路,他却开始止步。去她喜爱的地方吗?她说过的地方吗?可她喜爱的、说过的地方遍布了这座岛屿的每一处。最后他沿着最长的一条路,登上了最高处的那座城堡。走进洞门,是一道比山路更长的回廊。

透过石砌的窗,他回头看去。红珊瑚依旧矗立在那些地方,一块连着一块,像这片土地结成的痂。

似乎有声音从地底升起,回荡在空旷的屋顶下。起初他以为自己听到了人声,停下脚步回过神,才知道那不过是风吹起窗扇,还有远处的鸟鸣和一对停上窗口的翅膀。

艾格望着那只海鸥。

鸟喙啄过空空的窗框,一无所获。它飞走了。

最后,习惯把他带到了回廊尽头的那间书房。

入门是一个巨大的落地钟摆,灰尘厚厚堆积,玻璃被锐物敲碎,钟摆却从未停止。精密的机械由书房的主人亲手所造,时间的考验独独在它身上不留痕迹。

艾格点起一根蜡烛,拂去雕花上的积灰,打开了碎裂的玻璃橱窗。

钟面下有八根鎏金的音簧,随着手指慢慢拨动,它们响起了古老的、秘密的音律。音律让时钟的侧面跟随响动,橡木机芯罩忽而裂开了一点缝隙,如同墙壁剥落出一块砖石,露出里面隐藏的抽屉。

艾格没有去碰那个抽屉,他只是坐上书桌后的长椅,撑头望着烛光里的钟摆,听这被启动的音律完整响过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整支蜡烛燃光,昏暗和寂静重新回到房间,他知道应该出门了,出门前却又停步,回头打开了时钟里的抽屉。

里面是一把多年前就制好的火.枪,以及从未展开过的一封信。他的眼睛掠过那把火.枪,从信件上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展开来的信是薄薄一张纸,字迹有些模糊。

仔细看过前面几行,他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在说起男孩的一个小小旧事,一个早就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小坎坷。

那时男孩因为没做好一件事郁郁寡欢,受挫让自尊反复灼伤,也许食欲不振,也许对很多人问了很多问题:要裹多少衣服才能抵御寒冷,登上冬季里那座最高的雪山呢?没有了罗盘和星星,出海的人要怎么找到回来的路呢?到底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呢?

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战士说铠甲和锋利的武器,学士说知识和高贵的血脉。父亲说好好吃完你手里的面包长点儿个。他也询问过母亲,可她从来没有给过他答案。强大不是唯一的途径。她这样说。

什么能让人变得更强大?她依旧没为他解答,经年的字迹诉说着彼时的未竟之言:

“……高贵的不是血脉,是品格。无往而不利的并非武器,是你的心。我最亲爱的,需要多久你会发现?大海没有尽头,雪山难以翻越,命运的各种困顿无需一一打倒,仅仅只是面对的那一刻,你已足够勇敢。”

“若有朝一日——可能是一阵导致淹没的海浪,可能是一场熄灭篝火的暴雪,你在某些瞬间里发现人们的力量终将有所不及。请不要沮丧,无论如何,艾格,你已经做到了最好。”

有的时候,只是偶尔,很少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诅咒不曾发生,如果他找到一切的源头——如果。倘若这样。假设那样。这是最软弱的一种念头。

落日又将告别,海潮缓缓上涌。

人鱼坐在城堡下的礁石,看到了独自走来的人类。

浪花拍打海岸,溅湿了他的靴子和半边肩膀。他等他走到近前,鱼尾卷过靴子,尾鳍顺着他坐下的姿态抚上他的脊背。人鱼的一只蹼掌伸向人类的脸,又闻了闻他被打湿的眼睛。

艾格闭上眼睛,蹭过他的手。有那么一瞬,他想蜷缩起来,缩进他的尾巴里。但他所有的动作只剩下把脊背挺直,额头搁上那个唯一的肩膀。

“……萨克。”他说。

颤抖仅仅是肩膀上的一秒,经由拥抱的收缩,变成了大海深处再也没法停下的涌动。

萨克兰德曾觉愤怒。他那么愤怒。

愤怒是个巨大的旋涡,旋涡中心有他不停流血的人类。鲜血令海底明明是寂静永夜,却从来不得平静。鲜血让人鱼知道所有利器都该被藏起,一根骨刺,一只蹼爪,甚至是一点锋利又铺设不足的靠近。鲜血会在海里被嗅见。鲜血应该被舔舐、被包裹,全世界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人类流血。

可是没人告诉过海里的动物,眼泪应该怎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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