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人常言自己没醉, 是这样吗?艾格不由审视自己。
安洁莉卡那句话怎么说的?“如果说世界上有比艾格·加兰海姆更嘴硬的人,那一定是喝了酒的艾格·加兰海姆。”
小女孩总是夸大其词,假使把她放到水手的吹牛派对里, 以她的兄长为话题, 不出三天,艾格便会成为整个北海身负最多传说的人。什么“史上最年轻的黑海盗杀手”“枪.术高手是怎么练成的?首先他拿火.药和子弹当饭后甜点。”“如果你们穿梭城堡的夜路被照亮, 别怀疑, 那是他的美貌在发光。”“海怪, 哈,我怕这个?你们不知道艾格专吃海怪吗?他一口三头!”她说的是三头?还是五头?
艾格因这个回忆的不确定停下了脚步。
……随便吧,她高兴就好。
船舷边他抬着脸辨认周遭环境,月亮,星空,大海……都是老熟人,哦, 还有远处老熟人的大船, 风中的海蛇摇头晃脑, 那才像是醉了酒的样子。
他花了短暂的时间, 将安洁莉卡吹牛时的模样分毫毕现地想起, 以此来初步判断自己大脑的清醒。
走了一段路,又后知后觉感到一点热度, 于是解开袖口,把袖管卷到手肘。依旧感觉不适,从轻飘飘的脑袋到沉重的胃,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拧起一点眉头。
忍耐是种后天习得的品性, 将人从大脑武装到眼神。他眼神平静地眺望远处的海蛇旗。
风,和风里的声音像是隔着大雾传来。
听不清, 应该与他耳朵迟钝无关,他想去船医室洗个澡,该睡觉了。也许是这里太偏僻,偌大一个船头,仅有一间房亮着盏昏黄的灯,船长去了岸上,还有船医,侍卫们整队随行,只留下事务长闭门不出……事务长?
耳朵确实开始迟钝,和思绪一起。
直到舒适的凉意扑面,酒气被熟悉的海水气味覆盖,艾格才略微回神,反应过来自己来到了哪里。
他盘膝坐在地板上,底下铺着一块毯子,面前摆着一个箱子,最上面是把火.枪——前几天随手拆改的其中一把,还没装完。
牵他过来的舱室主人就停在半臂之外,黑发半干,鱼尾横摆,侧头凝视的样子也像隔着几层烛火。神通广大的动物在离舱室十米远的地方将人类找到,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哪怕他不在船舷边,而是在海面上、在海底下,在任何地方稍微踌躇方向的时候,他也能随时出现,再开一扇门,告诉他:你应该到这儿来。
艾格没觉任何奇怪,他甚至没对两人之间过于亲密距离作出提醒。他只是环顾四周,将脊背靠上墙壁,有些出神地看着舱室另一头,心想如果那扇窗户打开,让海风吹进来,也许能缓解脑袋的眩晕。困顿让思绪像烛火,摇摇欲熄。
“变个魔术,你会那个吗。”他突然开口,“啪一下,窗户消失的那种魔术。”
闻言,人鱼停下了悄然的挨近,他歪头凝视那泛红的耳朵、灯光下出神的绿眼睛。
片刻之后,啪一下,是尾鳍拍了地。他转身打算去开窗。
紧密围绕的沁凉有丝松动,闷热令人呼吸不畅,艾格抓住一截滑走的黑色长发,把这一大团水汽留在身边。
“算了。”他摇摇头,像每一个和老朋友偶遇的人那样,再自然不过地寒暄起来,“晚餐大概会持续到半夜,你呢。”
他抬起眼睛打量人鱼:“你吃了吗?”说着,他想起这位朋友的食谱,又为这个不合时宜的寒暄发笑,“很遗憾,今晚你得饿会儿肚子,水手们蹩脚的故事吓不着任何一个人。”
今夜没有恐惧,他告诉他。
“嗯,人类的节日。”他向他介绍。
舱室里也没有节日的氛围。
人鱼——这个海里的动物对岸上新鲜的一切似乎毫无兴趣。船头空荡荡,无人巡逻也无人守卫,灯火是黯淡的,每一扇窗户都是紧闭的,尽管打开就能纵览海面之外的新世界。
不应该是这样,有哪条鱼见过陆地吗?
“你去过岸上吗?”艾格问他,又兀自走神半晌。
他抬脸思考的模样让地上尾鳍的掀动也停了下来。一把头发还被抓在人类的手心,还有这全然放松的神态,也得凑得够近才能闻个清楚。人鱼安静凝视,循序渐进的靠拢并未遭到任何抵挡。
事实上,很长一段安静里,艾格脑海是空白的。萨克兰德,盛夏之岛。萨克兰德,人鱼先生,也许应该把他们做一下区分,许久之后他慢慢想到。
他感觉眼睛熏痛,大概是在酒气里待了太久的后遗症,眨眼间说话也慢了下来:“可以这么叫你吗?萨克。”
人鱼的长鳃因熟悉的音节翕动。那张苍白的面孔似乎是出神了,整个脑袋都停留在了这声呼唤里。
“你好像一点都不好奇陆地。”缠绕着黑色发丝的手指用了点力,重又扯来人鱼的视线,“我知道狼——一种陆地的动物,狼只有在捕猎的时候,才会这样盯着其他动物,为什么总是这么看我,海里的动物都不需要眨眼睛的吗?——眨眼,萨克。”他突然说。
人鱼睫毛一颤,立即眨了眨眼睛,连带着一次长鳃的收缩,一记呼吸的抖落。
艾格先是笑了,为这令行禁止的一瞬反应。
接着又想伸手,去碰那还在颤动的长鳃。对着眼前的类人面孔看了半天,灰眼珠静而透明。
“没错,你让我觉得……”他停顿,忘记了要伸出去的手,“……让我觉得我们好像也是老熟人。”
“……就像在哪儿见过一样。”
他记起在堪斯特岛,医馆窗口老是被一只松鼠光顾,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无意间捣毁过它的叶巢,回忆的过程让思绪越发迟滞,“……或者我用火.药炸过你的老家,但是忘了说抱歉?但我没在那盛夏之岛干过什么坏事,应该。萨克兰德是个好地方……你去过岸上吗?”
“岸上……陆地。”人鱼胸膛响起低沉的音节。
艾格继续看着他。
“海水落时,有一个……”他回望人类,许久,再次眨了眨眼睛,说,“溶洞。”
这声音让艾格放下那把头发,撑起脸侧耳细听。
“对,海边有些地方会有溶洞,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黑漆漆没有灯。”他闭上眼睛,脑中是人鱼好奇凑近的脸——姑且把那时不时凑近嗅一下的模样叫做好奇,尽管他每一次嗅闻都足够不动声色。
“但不止溶洞,陆地比船上复杂得多,村庄,城堡,教堂,法院……哦,或者你更熟悉那些,恐惧。”静谧的目光笼罩里,他几乎是昏昏欲睡了,“除了你的食物,人类还有很多好东西,恐惧之外的……喜悦,悲伤,愤怒,贪婪。”
“……贪婪。”喉咙几番滑动,人鱼灰眸印刻眼前面孔。
然后,几乎是在捕捉到这个词的同时,他鱼尾慢慢滑动,肩膀缓缓抬高,轻之又轻地探出一只蹼掌。
蹼掌停在了人类闭起来的眼睛前。
如果红发碧眼的人类在此时睁开眼睛,看清对面闪烁的灰眼珠,也许会警惕这一段无声的靠近。
然而在这阵困乏的等待里,黑沉梦乡就快要笼罩,他闻到无限熟悉的海洋味道,宏大而冰凉的,以及闷热中那阵水汽的舒适,气味丝丝入侵,将每一寸酒气安抚。
有截湿润的触碰轻轻落上侧脸,是手指。他没有动弹。
烛火已经燃了整整一夜,快熄了。
人鱼一只手掌捧着人类的脸,久久凝滞着,如同一艘正欲探寻的船遭遇了不可抵抗的搁浅。
掌心传来规律的呼吸,墙上油灯噼啪一下跳动,那手指也就跟着一下弹动。
许久过去,在长久没被打扰的寂静里,终于,苍白手指缓而轻柔地开始移动,从下颌移到鼻梁,再从鼻梁滑到眼角。一寸一寸,睫毛的影子被探索,有缕红发沾上手背……还能更近的呼吸,还能更深入的触碰。
……贪婪。人鱼低头巡视,嘴唇无声而念。
就在手指碰上耳朵,还待抚摸的一刻,艾格握住了脸旁的手腕。
他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灯光:“……一个关键,作为动物你可能不太懂。”眉头轻轻拧起,半醒间他的神态几乎是困惑的,“人类的耳朵不能碰。”
耳朵。艾格想。
一股没由来的困惑驱散了小半睡意——它的躯体化作黑色的大船,嘴巴变成船长,头发化作船医。耳朵呢,耳朵变成了什么?
“耳朵什么都不是,但就是不能碰。”他重复宣布。
与此同时,他视线下移,自己却相当不客气地把手伸向人鱼耳畔,他记起他想碰一下那片长鳃。在对方不闪不避间,他打招呼般捏了捏:“鳃片学士。”
又和满地的黑发握手:“头发骑士。”
最后,他手在地上一阵摸索,摸到地上的尾鳍,捞起来掂了掂,“尾巴。”盯着掌心看了两秒,认出来了,“尾巴公主。”
掌心里颤抖不停,终于,与礼仪有关的思绪稍微回笼,“……尾巴公主。”
随后他闭起眼睛,慢慢垂颈。
一个标准的吻手礼,一触即离。他亲了亲这截尾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