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和宫今日热闹, 站的有,跪着的也有,下首摆了一把椅子, 坐的是宋颐, 侧方还有一张绣墩,傅山游正坐在上面旁听。
尚柳来进入殿内, 走到案前说:“林院使等前来回话。”
“让他进来。”
尚柳来侧身点头,御前牌子出去领人入内回话。
林院使一路低头小步,发现殿内还跪了个绯袍官,稽首不起, 赫然是梅阁老。
他不敢多看, 撩袍欲跪, 被皇帝阻止,“不必多礼了,快说结果吧。”
“是。”林院使站正, 垂首道,“回陛下, 经臣等查验, 小皇孙身上并无其他致命的外伤, 的确是溺毙,但小皇孙手腕、脚腕以及唇角皆有勒痕,根据瘀痕的深浅判断,应是在小皇孙落水前绑上的。”
尚柳来说:“绑住手脚、勒住口舌,应该是怕小皇子叫喊、挣扎引来救援……绳子可找到了?”
“檀监事已经命人下水捞出,但只是普通的麻绳, 并无线索。”随行回来的番子回答。
“御花园有禁军按时巡逻,凶手想来是踩准了点, 避开巡逻,施以毒手。”薛萦说。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太后如何了?”
“回陛下,偶有闷雷,天气阴沉,恐要下雨,檀监事早让人护送太后回宫了,并请了御医到慈安宫为太后娘娘诊脉。”番子说,“檀监事的意思是,慈安宫、御花园的所有宫人必须严查,因此在查明真相之前,两地需得严加把守。”
“让他查。在宫中明目张胆地对小皇孙下手,反了天了。”皇帝沉声道,“此事让驰兰携同两卫全力缉查,必须抓到凶手。”
他料准太后会发难,还需要震慑,便又说:“朕知道母后痛心,但是也不能阻拦办案。薛萦。”
薛萦侧身垂首,“奴婢在。”
“不论是傅璟还是傅恩,都事涉皇嗣,但宗人令这个职位空置许多年了,朕也懒得重启,你立刻出宫去秦王世子府,刑部的两个位置马上就会空出来,让鹤宵暂时挂了衔,代表皇家帮着驰兰把两件差事办了。”皇帝说。
薛萦领命,转身退了出去。
站在阶下的戴泱出列,“陛下方才所言,是决意要处置刑部的人?”
皇帝冷冷道:“朕让你们查案子,查来查去,最后连刑部尚书这个查案官都不清白了,可笑。”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是极其重要的衙门,若里头的人凭借职务之便上下勾连、左右蒙骗,索贿贪渎,哪怕只有廖廖几人,威力也不可小觑,因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①。长此以往,国家无清明可言。”宋颐沉声说,“因此涉案官吏职位虽高,但绝不可姑息,正要杀鸡儆猴。”
“阁老所言甚是。”戴泱说,“依臣之见,有一个杀一个,这些人骨头里就是贱,非要把血泼到他们身上,让他们跪下来滚一圈儿,才知道规矩分寸。”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动不动就杀,天天杀这个杀那个,这么喜欢杀,你摘了帽子,去当杀猪匠好了。”
“臣也是快言快语!”戴泱仰头,“您带着咱们费劲查了这么久,前些日子天那么热,去各州的人把马都跑死了好多匹,总不能重拿轻放吧?”
皇帝说:“朕说了要轻放吗?”
“没有。”
“那你梗着脖子跟谁使劲儿?”皇帝抬手指了指靠近殿门的一根盘龙柱,“滚那后头站着去,没朕的允许不许出来。”
戴泱叹了口气,灰溜溜地过去了,整个人躲在盘龙柱后,留下一角绯色的曳撒在柱子边,畏畏缩缩地刺皇帝的眼睛。
皇帝摇了摇头,看向宋颐,“阁老有何看法?”
“陛下恕罪,臣倒是想先听听渡洲的看法。”宋颐说。
“倒也是。”皇帝看向安静坐着的傅山游,温声说,“坐在那儿跟雪人似的,也不说话。渡洲,虽说案子你没经手,但方才阁老与戴卿都仔细禀报过了,也把查出来的人员念过,现下有什么想法……别起来,坐着说就好。”
傅山游颔首,重新落座,说:“臣与阁老、戴公公以及许多臣工的态度是一致的,便是此事绝不能轻放,误国硕鼠必入牢笼,否则国法无尊、世间不平。但臣方才听过涉案名单,囊括官员大小皆有,上至一部长官,下至九品贪吏,若杀尽,恐要血流成河,且衙门一时之间也择选不出合适的官吏填补。”
皇帝颔首,说:“朕也正有此顾虑。”
“臣愚见,凡参与此案者,诸如青州知州尤为、阁臣兼工部侍郎李埔、刑部尚书刘志萍等位高而贪额巨大者,必以国法诛之,抄没家产,其余涉案官吏可以贪额、历年考评等斟酌处置。”傅山游说。
宋颐点头附和,说:“凡事要讲究张弛有度,该杀的绝不能因为他官职高、有人保护就放过,可以宽恕的也能多番考量再斟酌一二,如此杀鸡儆猴、肃正国法之后,也不至于因为肃清范围太广而血流成河,招致民怨沸腾。”
“不错,先前驰兰也有这样的说法。说起贪额,”皇帝终于看向一直跪着的梅愈,“梅阁老,朕听说这些日子一直有你的门生登门求你,你可出手相助了?”
梅愈颤颤巍巍地抬起头,说:“臣……没有。”
“也是,囊括官员中有四成是你的门生,其余六成中还有你的旧交、你门生的门生、你妻子的亲戚……总归许多人跟你都能沾点儿关系,你也救不来啊。”皇帝笑了笑,“梅阁老,纵观朝堂,官吏万千,也只有你才能这般有排场了。”
梅愈磕头三下,痛哭流涕道:“臣有罪、臣——”
“你岂止有罪,你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诛!”皇帝笑意骤散,抄起一沓子案卷走下阶梯,砸在了梅愈的官帽上,“堂堂一品阁臣,学生奉你为座师,百官敬你为次辅,百姓尊你如青天,先帝与朕视你为辅弼重臣,你却中饱私囊,成了最大的那头硕鼠,梅愈,你是死有余诛!来人,”
皇帝踹飞梅愈的官帽,说:“梅愈下狱,容后处决。”
“是!”两名锦衣卫上前,捂住梅愈求饶的嘴巴,将人拖了出去。
皇帝深吸一口气,蹀躞不语。
“请陛下息怒,千万周全龙体。”宋颐跪地磕头。
“阁老不必如此,”皇帝俯身搀扶,“年纪大了,不要动不动就跪,起来说话就是了。”
宋颐握住皇帝的手,坚持跪着,温声说:“先帝爷后几年因为龙体抱恙,对国事多有顾不上的地方,彼时梅家势大,又有太后、傅赭声势赫赫,臣与檀宗主虽有心遏制,但总归……如今陛下决心深重,臣甚为感激。”
“阁老这是说的什么话?朕是天子,是君父,就好比花园子的主人,虽说平日要请人浇花除草,但总归朕也得上心,还要最上心,否则就不配坐这个位置了。”皇帝扶起宋颐,薛萦赶紧上前替宋颐将袍摆抚平了。
宋颐叹气,说:“陛下能这样说,臣心甚慰。”
皇帝笑了笑,说:“朕知道这些日子是辛苦你们了,许多人是觉也睡不好,饭也没心思吃,日日忙得脚不沾地。”
宋颐摇头说:“为君分忧,为国尽心,为民请命,本就是为臣的本分,何谈辛苦啊?”
“话不能这样说,同样都是做官儿的,不就有那么多人天天给朕添堵吗?对了,”皇帝说,“朕先前让鹤宵暂领刑部,阁老如何看?”
“事涉皇子皇孙,本就该有皇家的人着手处置,世子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宋颐稍顿,叹了口气,“臣与元先生也算故交,他当年常夸世子,世子从前的文章策论,臣也读过,虽说世子多年惫懒,舍了一身文士之气,但只一句话:珠玉蒙尘也仍是珠玉。此处不可用,别处自有可用之处。这些年,若非世子驻足深陷,不肯自救,今日也该在朝堂有一席之地了,陛下有意推世子入仕,既是为皇家着想,也是为刑部分忧,为公为私,臣现下都没有异议。”
皇帝点头,“朕原本想将他放到锦衣卫,不至于让他一身武艺空费,但锦衣卫有个别桢,年轻谨慎,进退有度,倒是够用了。至于北镇抚司,戴卿虽说平时不靠谱,但正事上倒不掉链子,可以着手。”
宋颐点头。
“陛下,”盘龙柱后传来幽幽一声,“臣还在此处呢。”
皇帝眼也不抬,“闭嘴。”
“是。”戴泱闷闷地应了。
宋颐笑了笑,说:“今日议事毕,那臣就先告退了,等再敷陈详情,就可结案了。”
“好,辛苦阁老了。渡洲,”皇帝转身看向傅山游,“你送阁老出宫。”
傅山游起身行礼,与宋颐一道退下了。
“陛下,天儿不早了,既然议事结束,奴婢就传膳了?”尚柳来问。
“朕没心情吃。”皇帝说。
尚柳来上前说:“陛下,您午膳也没用,晚膳好歹用一些吧,否则等檀监事夜间回来,又要薅着咱们骂了。”
“哟,他还会骂人呢?”皇帝不为所动,“朕怎么没听见过?”
“哎哟,檀监事骂人还用出声啊?一个眼神就够了。”启明也上前说,“檀监事今儿都忙疯了,等回来发现咱们没有照顾好您,哎哟,都不敢想!奴婢们危矣!”
皇帝一巴掌拍在启明头上,“好小子,不去唱戏都委屈了你这腔调!”
启明笑嘻嘻地说:“陛下圣言,奴婢从今儿起就拜师学去,等有机会,您也点奴婢给您唱一回?”
“这可是你说的,要是唱不好……”皇帝点了点启明的额头,无奈地说,“罢了,传膳吧。”
启明立马说:“奴婢去了!”
“猴崽子。”皇帝摇了摇头,瞥眼时对门口那盘龙柱说,“你怎么还在这儿?”
柱子后的人委屈巴巴地说:“您让臣躲后头的啊。”
“哦,现在可以滚了。”皇帝说,“跟阁老一块儿忙去。”
戴泱扭扭捏捏地出来,泫然欲泣,一字十八弯,“陛下……”
皇帝没说话,上前拔出打卯牌子手中的剑,戴泱吓得花容失色,拔腿就跑了。
此时,慈安宫殿内,长随走到檀韫跟前,轻声问:“监事,酉时三刻了,可要传膳?”
檀韫靠在躺椅上,闭着眼说:“娘娘既然无心饮食,我也不敢进口,不必传膳了。”
“是。”长随退了出去。
太后坐在主位,冷声说:“檀监事这模样,莫非是要赖在慈安宫不成?”
“慈安宫的人多,要一一审问,自然费些时辰。”檀韫淡声说,“娘娘既然疼惜小皇孙,就委屈委屈吧。”
太后笑道:“你是真仗势欺人,毫无畏惧啊。”
檀韫:“嗯。”
太后:“……”
她攥紧念珠,“檀监事,梅阁老好歹是两朝元老,有他在,你——”
“他如何?”
檀韫睁眼,见傅濯枝迈步进入殿内,穿的是红曳撒,红蓼膝襕,他其实鲜少穿这样艳丽的重色,冰肌竹骨,殿外的夕阳烧红了半边天,也压不住他的好颜色。
“……”檀韫收敛目光,起身颔首,“世子爷安。”
一圈人纷纷行礼。
“免了。”傅濯枝虚扶了檀韫一把,看也不看太后,又对檀韫说,“方才梅阁老与戴秉笔入宫了,涉案官员已经尽数在册,刑部尚书、侍郎都是猪油蒙心的蠢物,蹲大牢去了。傅璟傅恩都是皇家人,理应由皇家派人查问,我就来了。”
檀韫了然,说:“辛苦世子。”
“不辛苦,倒是檀监事,在这儿半天了。我听说你还没传膳,随我一道用吧。”傅濯枝说,“锦衣卫和缉事厂的人,让他们换值休息。”
檀韫闻言点头,说:“好,听世子的。”
傅濯枝笑了笑,示意檀韫先出去,“这里边闷,去院里的亭子吃。”
“好。”檀韫转身出去了,是观连忙屁颠颠儿地跟上。
傅濯枝叫了几个番子进殿,把殿内的一班换下去了,说:“照顾好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掉了一根汗毛,你们都有得赔。”
番子们颔首。
“傅鹤宵!”太后拍着扶手起身,“你也要造反吗?”
傅濯枝似笑非笑,“再说一次呢。”
太后自觉失言,“……你是要软禁哀家吗?”
“哪敢?”傅濯枝说,“我是担心太后知道梅阁老下狱的消息,会受不住,特意多加叮嘱。”
“……”太后坐了回去,“下狱?兄长他……怎么会。”
“装什么蒜,梅愈贪了那么多,给慈安宫也孝敬了不少吧?”傅濯枝好心地说,“放心,我和檀监事慢慢吃,给你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的那一份儿也担心了。”
他转身出去,在廊下瞧见石亭里的檀韫还没动筷,一直瞧着这里,心中杀意瞬间消散,挑眉一笑。
“……”檀韫目若触电,猛地垂下了,捧起空碗挡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