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秉笔府门前, 戴泱的掌家宦官亲自出门迎接,恭敬地请傅世子下车。
傅世子与檀监事的关系虽说还没有挑明,但在他们眼中也差不离了, 傅世子这么晚过来能是为了什么事儿, 大家伙也心知肚明。掌家宦官行礼,笑着请傅濯枝入内, 路上说:“督主喜欢热闹,常设宴款待,但檀监事平日里不常和咱们一道玩儿,一年里难得赏脸几回。”
言下之意就是檀监事难得出门浪几回, 您就甭计较了!
“他忙。”傅濯枝说。
掌家宦官听出一股子家眷的语气, 笑而不语。
傅濯枝一路行去, 这秉笔府富丽堂皇,和它的主人一样直白。廊下没人了,只空着几张摆着残羹冷炙、酒壶瓜果的桌子, 可以窥见先前的热闹,屋里也只剩下一桌人了, 却是仍旧人声嗷嘈。
掌家宦官正欲通传, 傅濯枝抬手阻止, 上前一步,听见了里头的声音:
“别逮着我欺负啊。”
懒懒的,轻哑含笑,是檀韫。
“谁敢欺负你啊?”戴泱笑呵呵地说,“出来玩儿,愿赌服输知不知道?哥倒是想帮你, 又怕折了你的筋筋铁骨,往后出门再没人带你玩儿了。”
一道温柔低沉的声音随即说:“怎么?是不是怕世子爷知道了会不高兴?”
还有我的事儿呢, 傅濯枝眉梢微挑。
“小七,别怪哥没提醒你,男人都是贱骨头,不能太松着他了。”戴泱似是意有所指,停顿了一息才继续懒洋洋地说,“世子爷本就不是什么乖巧人儿,他要是知道你出来玩儿还顾忌着他,必定心中窃喜,长此以往规矩不在,他可是要爬到你头上拉屎的。”
檀韫反驳,“世子爷才没你这么粗俗。”
“打个比方懂不懂?”
“不懂。”檀韫曼声说,“世子爷有多听我的话,你们是不知道,只一句话,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掌家宦官闻言偷偷瞥了眼世子爷的脸色,却见那张惊艳绝伦的脸满是笑意,嘴角也愉悦地翘起一个弧度。
“哦?”李十二那语气跟逗孩子似的,“这么厉害啊?”
檀韫“嗯”了一声,尾音轻拖,语调上扬,矜持地说:“我们家自来是我做主的,世子爷在外面如何跋扈,到了家都得乖乖趴着任我摸脑袋。”
“哎哟喂。”戴泱浮夸地说,“看来我们小七已经深谙驯服世子爷之道了,啊?”
“不是驯服。”檀韫顿了顿,声音轻了,“是他乐意的。”
戴泱“哦”了一嗓子,“听不懂。”
“你不识字啊,这都听不懂。”檀韫打了戴泱一下,很有见地地说,“世子爷疼我,才乐意听我的话。”
戴泱呕了一声,嫌弃道:“怎么这么酸?”
檀韫在戴泱跟前自来就是个被疼爱的弟弟,脾气横,人也活泛,闻言反击道:“您可别嫌弃我,您二位在床上的时候指不定说过多少酸话,我这些算得了什么?你们就是故意看我的笑话!”
李十二连忙笑着撇开关系,“跟我可没关系,我什么都没说。”
“你滚一边儿去!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别上赶着!”戴泱骂完李十二,又去逗檀韫,“你怎么知道我俩做那档子事儿是什么样子的?哦,你偷听?”
“谁乐意听?”檀韫说,“我还嫌弃臊耳朵!”
戴泱哈哈大笑,说:“那你们自己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你是不是要把耳朵捂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檀韫羞恼道,“李十二,你管管他!”
李十二还没说话,戴泱抢先道:“本来就是嘛!你这么恼羞成怒,是被我说中了,还是……不会吧,你俩不会还没做那档子事儿吧?不是说世子爷经常宿在莲台吗?你俩不会分屋睡吧,他把你那儿当客栈啊?”
“什么跟什么啊。”檀韫喝了一口什么,过了一瞬才说,“光天化日,你说话能不能有些谱?像什么样子。”
戴泱浑不在意,说:“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瞅瞅朝堂上某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古板,背地里也不知嫖了多少年轻貌美的姐儿呢?”
“可不能把驰兰和那些人比,咱们驰兰是正经人。”李十二说。
“谁跟你咱们?”戴泱拍桌,冷声说,“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许和我家小七套关系,他已经被一只名为‘傅濯枝’的狐狸精迷了心智,绝不会再看见你一根头毛!”
门外的“狐狸精”从这话中听出些什么,嘴唇轻轻抿了一下。
掌家宦官突然打了个哆嗦,偏头一看,风吹得大了些,别是要下雨了吧。
“你捻酸吃醋,你们自己关起门来算账就是了,可不许往我身上扯。”檀韫说,“这话平白惹得人误会,幸好世子爷不在,否则——”
“否则什么?”戴泱逮住了他的小尾巴,“你不是说你们家你做主吗?世子爷不是在你跟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吗?怎么还怕了?”
檀韫理直气壮,“我吹吹牛,不行吗?不服气,你就报官逮我。”
傅濯枝几乎能想象檀韫说这话的模样,偏着脸,斜眼瞧着戴泱,眼尾上勾,不屑又漂亮,让人又爱又恨。
果然,戴泱怒起,伸手去揉檀韫的脸蛋,屋子里一时响起桌椅蹭动的声音,檀韫“哎呀”地低声叫唤,被戴泱揉狠了,才小声笑着说:“六哥,好六哥,饶了我……哎呀!”
傅濯枝挪了半步,视线掠过门沿,见檀韫已经被戴泱逮在了大腿上,哥俩还跟小孩子似的玩闹,檀韫没戴帽子,被乳黄发带挽起的头发搭在椅子扶手边,水波似的晃着。
“兔崽子,敢在我面前横!等着,我立刻帮你洗干净擦香了,用红绸捆着,高价卖去世子府。”戴泱想了想,“至少要卖个一万两吧,到时候分你三成。”
檀韫恨恨地说:“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不许讹他的钱。”
“行,那我给你减点儿,就卖一万五千两。”
“你这个人不识数!”
“一万八千——”
“我买了。”
屋内人声一停,檀韫惊诧地偏头看向屋外。
傅濯枝踏入屋内,与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对视,他走过去,很自然地俯身将檀韫从戴土匪的辖制中解救出来,摁在椅子上坐好,朝戴泱笑道:“不请自来,戴督主可莫嫌我啊。”
“不敢,不敢。”戴泱挑眉,“来啊,搬椅子来。”
掌家宦官迅速地搬来椅子放在檀韫身边,请傅世子坐了。
檀韫轻声说:“你怎么来啦?”
“过来陪你玩会儿,然后接你回家。”他们离得近,傅濯枝嗅了嗅檀韫的脸颊,问道,“没碰酒吧?”
檀韫摇头说:“没呢。”
傅濯枝笑了笑,自然地伸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拿起檀韫面前的那只纸团一看,上面写的赫然是:
【和人打啵儿!】
难怪檀韫先前不肯服输。
戴泱见状说:“诶,世子爷来了,小七,这会儿你该接受惩罚了吧?”
“不是可以喝酒?”傅濯枝拿起一只空杯子,拿酒壶倒满,仰头闷了,搁杯说,“这杯我替驰兰受罚了,行吗?”
李十二笑着说:“那你们二打一,不公平啊。”
“谁说我们是二了?”傅濯枝说,“夫妻一体,我们自然是一啊。”
满桌人露出“臭不要脸”的谴责,唯独檀韫对世子爷的厚脸皮表示钦佩和赞赏。
“还是说,”傅濯枝看着李十二,“你们不乐意见我和驰兰好,想拆散我们?”
李十二:“……”
得,这是冲他来的。
他说:“世子爷,您别是偷听了吧?”
傅濯枝耸肩,“我光明正大站在门口听的,你们没发现而已。”
众人:“……”
“幸好你来了。”檀韫与傅濯枝胳膊蹭着胳膊,有些兴奋地说,“他们脸皮忒厚,我都说不赢他们。”
傅濯枝完全不觉得这话夸得有什么问题,挑眉说:“放心,有我在。”
戴泱幽幽地说:“您没听出来小七是在讽刺您脸皮厚吗?”
“我没有讽刺。”檀韫纠正。
“我乐意倾听。”傅濯枝说。
戴泱决定不和这对鸳鸯对峙,一打二根本不公平,转而说:“世子爷,您先前说的那一万八千两,是不是真的?”
“肯定是真的。”李十二说,“世子爷什么身份,还能诓你不成?”
檀韫蹙眉,“你们讹钱。”
“话不能这么说啊。”戴泱笑道,“嘴长在世子爷身上,我们可没逼他,世子爷要真是说着玩儿,那就说着玩儿吧,反正咱们也不会当真。”
檀韫剜了戴泱一眼,正想说话,却听傅濯枝随口说:“谁诓你了?”
“你钱多没地儿花吗?”檀韫拉他的袖子,不赞同地说,“他讹你呢。”
“两万两而已。”傅濯枝说,“过冬了,让六哥拿去买几件厚被子,夜里盖着也暖和,就当咱们的孝敬钱了。”
这是改口的钱啊,戴泱把玩着骰子,看了眼傅濯枝,又看了眼檀韫,欣然地说:“那我就收下了。”
出来玩一趟就被人讹了一大笔钱,傅濯枝这个缺心眼的冤大头!檀韫不爽快地瞪一眼戴泱,又瞪一眼李十二,在心里把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男骂了好几遍,而后轻轻拍桌,说:“最后三局,不赌别的了,一局五千两,点大者胜,来不来?”
“我来不起。”一直哑巴似的别桢率先逃离是非之地。
“我是个吃软饭的。”李十二笑嘻嘻地搡了戴泱一把,“督公,你来。”
输人不输阵,戴泱岂是服输之辈,在李十二的邀请下坐到了檀韫的对坐,说:“那就别怪哥哥欺负你了。”
檀韫轻轻哼了一声,熟练地拿盅掩走骰子放在傅濯枝面前,说:“你来。”
傅濯枝在檀韫脸上读出了“你敢输你就死定了”的严厉警告,想来是檀监事对他的败家行为很是不满,但由于很疼他,还是愿意给他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因此他正襟危坐,严肃地说:“遵命。”
虽说傅濯枝有时会将两根手指强行伸入檀韫的嘴里,模仿着某档子事儿肆意地将檀韫欺负得眼泪汪汪,但他的手无疑是非常漂亮的。因此摇盅的时候,檀韫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只手上,傅濯枝若有所感,偏头看来,刹时四目相对,傅濯枝手一抖——
一颗骰子飞了出去,被李十二精准地握住。
“……”
戴泱笑死了,说:“世子爷,您会不会玩儿?不会就下桌!”
“你不懂了。”李十二将那颗骰子放下,用指尖一弹,让它咕噜噜地滚到傅濯枝面前,笑着说,“咱们世子爷是被风迷了眼了。”
檀韫偷笑着偏过头,不再看他。傅濯枝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盖住那颗骰子,熟练地在半空摇晃起来。
“啪!”
他看也不看地开了盅,说:“给钱吧。”
檀韫看过去,三个六,豹子。
傅世子不愧是各种高手——曾经的,玩起骰子来像吃饭一样简单,轻轻松松连杀戴泱三局,挽回了一万五千两的家产,终于得到了檀监事的原谅。
戴泱损失了一大笔钱,抄着胳膊连骂檀韫这个胳膊肘子朝外拐的小白眼狼,小白眼狼被他揉搓了两下脸蛋儿,笑着安抚他,说:“好歹还给你留了点呢,够了吧,世子爷经营偌大的世子府,日子过得也很不容易。”
“屁的不容易,他腰间那玉佩起码够在京城买下一条街了!檀小七,你这个没——”
“轰隆!轰隆隆!”
一声闷响,戴泱起身凑到屋门口一看,雷电闪动,他如有倚势,转头对檀韫说:“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才不管你。”檀韫不搭理他了,拉着傅濯枝的袖子说,“要下雨了,咱们快回去吧。”
傅濯枝接过长随递过来的披风,抖落开替檀韫披上,系好,习惯性地帮他整理头发。
戴泱看着这一幕,喝了口酒。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傅濯枝颇有风度地朝屋内三人颔首,不等回应,揽着檀韫的肩膀一道离去了。
夜冷,风要杀进骨头,走着走着,傅濯枝放下手,檀韫也拉住了他,两只温热的手掌交握在一起,被藏进了傅濯枝的宽袖中。
檀韫笑起来。
“偷笑什么?”傅濯枝问。
“今夜热闹嘛。”檀韫说。
傅濯枝找茬似的,“我不来,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家?”
檀韫狡诈地说:“可你不是来了么?”
你来了,我就跟你回家呀。
傅濯枝读出他话里的意思,没忍住笑起来,没头没脑地说:“天够冷的。”
话音刚落,他被拽着往前一扑,檀韫牵着他小步跑起来,说:“快点钻马车就——”
低呼一声,檀韫被傅濯枝搂着屁/股抱了起来,抗麻袋似的往上一耸,边跑边说:“走咯!”